莫陌

这才六月,我已经忍不住宣布,我的年度剧集,已经提前诞生了。

那就是Apple TV+的《制片厂》(The Studio) 。

《制片厂》

这部剧已经不用介绍太多,相信所有影迷,都在第一时间看了。因为剧中的太多乐趣,也只有影迷,还有电影行业的圈内人,能会心一笑。

不夸张地说,这部剧是热爱电影的人,为同样热爱电影的观众创作的。

就算说是我们夕阳艺术的受众在抱团取暖,我也不反对。

所以,这部剧的受众范围不会很广,毕竟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对那些电影圈内的事了如指掌。虽然网上谈这部剧的评论已经非常多,我还是忍不住,要来和大家继续唠一唠这剧里的细节。

简单说,这部剧讲,塞斯·罗根演的大陆影业的制片负责人马特·雷米克,怎么在个人的艺术追求和公司的苛刻要求,还有变化莫测的行业风向之间,艰难周旋。

第一季一共十集,每集的故事相对独立,各处理一个具体的问题,对应一个现实存在的行业征候。也可以认为,第九和第十集算同一个故事。

先说下这部剧处理了哪些好莱坞行业问题:

首先是流媒体的颠覆与盈利困境。流媒体平台的崛起已经困扰业界很多年,传统媒体公司面临着资本雄厚的社交视频平台的激烈竞争,江河日下。

还有IP热潮,马特奉命制作一部基于「酷爱」(Kool-Aid)饮料的电影,这是对好莱坞过度依赖现有IP的辛辣讽刺。

还有一个主题是,人工智能在动画和电影制作中的应用,及其带来的伦理问题,和对就业的冲击。

还有罢工后的行业调整问题。2023年的编剧和演员罢工,对行业造成了持续至今的影响,导致产量下降和制片厂开支缩减。这催生了巨大的不确定性,并使行业转向「更明智的支出」和「重质轻量」的策略。

以及一个敏感问题,就是围绕多元化与政治正确的争议,多元化选角,和叙事中的多元代表性,如何影响我们看到的电影内容。

当然还有艺术与商业的博弈,毕竟这是发生在好莱坞的永恒斗争,从格里菲斯到威尔斯,再到科波拉和塔伦蒂诺,都无一例外卷入其中。艺术与商业共存的艰难,是这部剧的主题之一。

还有一点是电影衰退的文化影响力,剧中马特的工作被外人视为无关紧要,这凸显好莱坞的自我认知与其真实的全球文化影响力之间,是怎样的落差。

最后是一个关于并购与整合的现实问题:制片厂面临被科技公司(剧中是亚马逊)收购的威胁,这反映了现实世界中媒体整合的趋势,这种整合对内容创作和行业就业都有巨大的影响。

还有若干琐碎问题不提,总之,《制片厂》就如同一面镜子,无情地鞭挞却又深切同情着这些行业性的集体焦虑。

它让我们看到,当前的电影产业正艰难地重新定义其宗旨和价值。剧中角色虽然热爱电影,却常常被迫做出有损电影艺术的决策。

马特这个人,既渴望成为一位「善待人才」、斩获奥斯卡的制片厂负责人,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开发一部饮料IP电影,这种矛盾正是行业身份认同困境的缩影。

本剧既严厉批判体制,却也理解身处其中的个体。

这种矛盾和焦虑,正是我喜爱这部剧的核心原因。

而这部剧给我的最大乐趣,就是它涉及的林林总总的行业问题,和层出不穷的内部梗。下面我想从行业的角度,一集一集来聊。

第一集:《晋升》(The Promotion)

在剧集的开篇,马特·雷米克意外地被提拔为大陆影业的负责人。此前,他的导师帕蒂·利被首席执行官格里芬·米尔解雇。马特上任后的首个重大任务,便是要为「酷爱」这一品牌IP开发一部电影,目标是打造成「酷爱版的《芭比》」。

作为一个电影迷,马特立刻感受到了这项商业指令带来的内心挣扎。他试图将这个任务与马丁·斯科塞斯提出的关于琼斯镇惨案的严肃剧情片相结合,但发现这种结合会损害饮料品牌形象,因此是不现实的。这导致他为了取悦格里芬,而不得不扼杀了斯科塞斯的项目。

斯科塞斯泪洒现场是第一集的名场面。

好莱坞痴迷于追捧IP,一心追求制作所谓「四象限」爆款电影,这不是什么秘密。所谓「四象限」,这是一个圈内流行的营销黑话,指同时吸引所有四个主要观众群体,包括25岁以下的男性、25岁以上的男性、25岁以下的女性、25岁以上的女性,说白了也就是老少咸宜的合家欢电影而已。

帕蒂的突然被解雇以及马特的晋升,说明当下制片厂高管职位的朝不保夕,这和古典好莱坞时期,近乎终身制的职位稳固性不可同日而语。而CEO格里芬·米尔的角色名,是直接致敬了罗伯特·奥特曼的电影《大玩家》,片中的男主角也叫同一个名字。

这一集的副线是「扼杀」斯科塞斯的项目,所谓「扼杀」是指获得版权后却不继续推进制作,这表明即使是备受尊敬的顶级大导演,也无法完全摆脱制片厂的操纵。

马特的晋升,堪称一场浮士德式的交易,他踏入了一个要求他牺牲其核心价值观(即对艺术电影的热爱)的体系。这位电影爱好者获得了权力,却发现这种权力必须服务于那些往往与其热情相悖的目标。他试图调和这些矛盾(例如酷爱与琼斯镇的结合),结果却导致了荒谬的局面。帕蒂将制片厂比作「绞肉机」,形象地揭示了这种残酷现实。

对了,很难说这是故意的还是巧合。现实中,演员比尔·哈德尔正在为HBO开发一部关于琼斯镇的剧集,为本剧增添了另一层元评论的意味。

片中还有一场精彩的谈判戏,可以稍微展开聊聊。

马特先是得罪了导演斯托勒,但现在他必须回头求他来执导片厂开发的这部「酷爱」电影。他只能上门恳求被自己顶替职位的帕蒂,因为只有帕蒂才可以说服斯托勒。

这为帕蒂创造了绝佳的谈判筹码,马特并非单纯出于好意或愧疚来为帕蒂安排一份新工作,这就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充斥着行业术语的谈判。帕蒂在谈判中充分利用了马特的急迫需求和自身的行业经验,提出了一系列在马特看来荒谬绝伦的条件。

帕蒂的初始条件是双方签三年合约,自己为大陆影业开发项目,每年1000万美元固定运营费用(overhead),两部包销影片(two put pictures),非独家优先合作协议(first look nonexclusive)。

简单解释下,固定运营费用是指,制片公司或独立制片人,为其日常运营(如办公室租金、员工薪酬、项目开发杂费等)从电影项目总预算,或与电影公司签订的整体合作协议中,获得的固定费用或资金支持。

这笔费用旨在覆盖制片方的常规运营成本,而非特定电影的直接制作开销。它将用于支持帕蒂在未来三年内以制片人身份,在大陆影业旗下进行项目开发和团队运营。帕蒂对高额运营管理费的坚持,也暗示了她希望在新的制片人角色下,仍能保持一定程度的运营自主权和资源控制力,仿佛是在制片厂内部建立一个拥有实权的独立制作单位,而非仅仅是一个被雇佣的员工。

马特还价700万固定运营费用,帕蒂最后再还价800万,双方成交。

包销影片,是一项在好莱坞制片协议中对制片人极为有利的合同条款。它强制规定签约的电影公司必须发行(通常指在影院公映)由该制片人制作完成的某部特定影片,前提是该影片符合双方预先设定的某些关键条件(例如预算上限、主要演员阵容、影片类型等)。

这个条款给予了制片人极大的项目保障,确保其成果在制作完成后,不会因为制片厂内部的策略调整、市场风向变化或人事斗争而被无故雪藏。这类条款因其对制片厂的强制约束力,在行业内被认为是「非常罕见」的,通常只在与顶级人才或有特殊股权安排的合作中才会出现。

帕蒂最初提出的条件是「每年两部包销影片」,马特对此表示震惊,称之为闻所未闻,想拒绝包销。但帕蒂最终还价「一部预算在500万美元以下的包销影片」,双方成交。

这意味着大陆影业在合同期内,必须发行至少一部由帕蒂主导制作且成本控制在500万美元以内的电影。对于刚刚被解雇的帕蒂而言,这一条款是她确保未来创作成果能够面世的最有力保障。

优先合作协议指电影制片厂与编剧、导演、制片人或小型独立制片公司之间签订的一种合作协议。制片厂(买方)通常会向内容开发者支付一定的开发费用或提供包括办公场所在内的运营支持,以换取在特定时期内(例如1至3年)优先审阅、评估并决定是否投资、制作或发行其正在开发的所有影视项目的权利。

帕蒂最初的要求中明确包含「优先合作权,并且是非独家权利」。马特希望修改条款为「独家」。,那么问题来了,独家的优先合作权,和非独家的优先合作权,对双方来说有什么区别?

先说独家的优先合作权,这要求创作方有义务在特定时期内,在任何人看过之前,将新项目仅提交给某一个特定的制片厂或买家,该方随后有固定的时间来审阅项目,并决定是否要继续推进,只有在拥有独家优先看片权的一方正式拒绝该项目之后,创作者才能将其项目拿给其他潜在的买家或制片厂。这种合作方式,制片厂作为买家,掌握更大的主动权。

但是非独家优先合作权,就有所不同。

创作者还是会首先将项目展示给特定的制片厂或买家,但他们并不被禁止与其他人讨论或潜在地达成交易,而拥有「优先看片权」的一方,相比其他买家,拥有优先出价或匹配其他报价的机会。

所以很明显,「独家」是对制片厂有利,「非独家」是对帕蒂有利。

最终的结果是,帕蒂连恳求带强迫,逼使马特同意了有利于她的「非独家」。

总的来说,这种安排对双方都还是有利的:制片厂能优先接触到来自资深制片人的潜在优质项目,而帕蒂则不会因为一份协议而完全被大陆影业锁定,保留了其创作和商业上的灵活性。

这个合作为马特解决了燃眉之急,帕蒂也获得了新的事业起点。

短短几句谈判,包含巨大的信息量,揭示了好莱坞复杂权力生态的一角。马特虽然身居制片厂主管的高位,但在特定情境下,他仍然需要依赖帕蒂这样的前任所积累的行业关系和隐性影响力。

这说明在好莱坞,正式的职位头衔并不总是等同于绝对的话语权。人脉、经验、以及在关键时刻拿捏对方需求的能力,同样是构成权力的重要因素。

第二集:《一镜到底》(The Oner)

这一集讲的是马特前往浪漫剧情片《银湖》(The Silver Lake) 的拍摄现场,希望能亲眼目睹一个复杂且关键的「一镜到底」场景在日落时分的拍摄过程。尽管他声称是去支持女导演波利的拍摄,但他的出现以及试图「贡献」意见的行为,却反复干扰了拍摄,危及了这个对时间要求极为苛刻的镜头。

对了,本集本身也采用了一镜到底的拍摄手法,这又是一种「元评论」。

这一集涉及到的话题是,高管应该遵守怎样的片场礼仪?虽然高管有权探班旗下正在制作的影片,但仍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需要遵守,即不应干涉导演的创作过程,最好留在导演所在的视频监控区(俗称大监),不要到处乱走。除非被特别征求意见,否则保持安静和观察至关重要。马特则完全无视了这些规则。

马特被纵容有一个特殊的原因,导演波利为了在电影中使用昂贵的流行歌曲,需要向马特申请80万美元的版权费,她要的那首歌《你不能总是得到你想要的》(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来自滚石乐队,所以那么贵。我相信这部剧选择这首歌,正是因为它的歌名——你不能总是得到你想要的,完美概括了本集所有主要人物的处境。

本集还有一个小副线,是格蕾塔·李希望在宣传时获得私人飞机的待遇,从现实咖位来说,这确实有点超出她的级别。

归根结底,这一集说的是马特对电影的「热爱」,不幸展现为一种破坏力。他对置身片场和「热爱电影」的真挚热情,讽刺性地成为了问题的根源。他无法将自己的高管身份与影迷心态分离开来,加之他渴望被认可和喜爱的需求,使他成为了一个干扰性的存在。

这略带夸张地讽刺了在好莱坞常见的一类人物,他们充满热情,但在获得权力后,却对运用权力的纪律缺乏认知和理解,最终损害了他们声称热爱的艺术。

第三集:《意见》(The Note)

这一集说的是马特和他的团队观看朗·霍华德执导的新动作片样片后,一致认为其中一段长达45分钟的汽车旅馆片段需要删减。然而,马特一心想成为对创作人才最友好的制片厂负责人,因此在如何向这位导演传达这一「意见」时倍感压力。团队中多人尝试传递意见均告失败,导致了一系列不断升级的喜剧性混乱。最终,在朗·霍华德提及马特过去曾给出的一个糟糕意见并以此嘲讽他后,马特终于爆发,当场给出了删减意见。

在我眼中,这一集可以和第一集并列全季最佳。它展示的「大导演信息茧房」,和国内电影圈的情况何其相似!

这一集也展示了制片厂和大导演之间的权力博弈。即使制片厂掌握着资金和最终剪辑权(通常如此),向霍华德这样的人物提意见仍然令人望而生畏。霍华德最终同意删减,则表明即使是传奇人物,有时也需要向制片厂的意见妥协。

团队的犹豫有多种原因,一方面是出于畏惧权力的考量,更是因为批评一个普遍受人喜爱的人所带来的社交尴尬。这讽刺了电影圈有时过分看重人际关系的一团和气,甚至以牺牲直接、必要的批评为代价的倾向,这是许多创作问题产生的原因。

我认为它也同时反映了高管们对自己判断力及其在影片生产过程中角色的深层不安全感,说得直白点,他们内心常常问自己,我是否德不配位?

他们知道商业上需要提出意见,但又害怕被视为缺乏创意能力,或者更糟的是,被认为对艺术造成了破坏。这种不安全感代表着好莱坞体制内的一种结构性矛盾:说了算的人并不从事创作,那他怎么证明自己所拥有权力的艺术合法性?

本集对朗·霍华德可谓是连捧带黑,一方面授予他「好莱坞最好好先生」的声誉,另一方面却又暴露出他的刚愎自用和腹黑记仇。

第四集:《丢失的胶片》(The Missing Reel)

这一集是关于所谓的胶片情怀,以及创作者的个人自负(ego),不算我特别喜欢的一集。

胶片和数字的关系,几乎无人不知,这里就不再赘述了。本集还有一个小小的知识点,是如果找不到丢失的胶片,保险费将会上涨,以及重拍所需的高昂费用,都凸显了电影制作面临的财务压力。

我们知道,电影制作会投保以应对各种风险,包括胶片丢失或损坏都在索赔范围之内。但尴尬的是,索赔可能会导致未来保费上涨,这就像我们平时开车一样,一般会尽量避免出险。而电影制作的预算中,通常会包含一笔应急预备金(通常为总预算的10%)以应对不可预见的开支。

本集顺便提到了因为资金紧张取消杀青派对,还有苛刻导演如何处理和演员的关系这些副线情节,同样都是制片管理不善的某种体现。

归根结底,「丢失的胶片」象征着一场关于价值的危机——艺术价值与金钱价值的冲突。最初,对于马特而言,这卷胶片关乎用胶片拍摄所带来的艺术声望。当它丢失后,其价值立刻转化为纯粹的财务负债(保险、重拍成本)。

本集触及了电影制作在经济上的脆弱性,即使是一卷丢失的胶片也可能产生重大的财务影响。它同时讽刺了某些「作者型」导演,他们的艺术愿景或自负人格,让他们将个人艺术遗产置于电影整体预算或制片厂财务健康之上,这必定会带来破坏性的要求,导致影片失控。

结合第三集,纵容有权势的创作者是电影业永远无法解决的一个问题。

创作者,常常就是问题的本身。

对了,像之前的长镜头拍长镜头一样,本集采用近似黑色电影的风格来调查一桩好莱坞内部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元评论。

好莱坞经常回收利用自身的类型和套路来讲述关于自己的故事,这种做法其实也说明这个行业有时会陷入故步自封和自我指涉,甚至到了玩弄噱头的地步。马特头戴浅顶软呢帽并进行画外音独白,好像在说,即便是制片厂内部危机也带有的表演性质。

第五集:《战争》(The War)

创意主管奎恩·哈克特因为没有专属停车位而感到沮丧,向同事和高管萨尔·萨珀斯坦发起了破坏性的「战争」,两人互相拆台,对彼此恶作剧。这是本季最浮夸的一集,也是争议挺大的一集,比较集中于个人恩怨,对行业现象涉及较少。

姑且认为制片厂内部政治、权力等级、高管间的倾轧也是一种行业现象吧,不过这会出现在所有职场剧中,并非只有电影业才有。

本集有一条副线情节是,由于财务困境,大陆影业将摄影棚出租给Netflix,这不仅是最初冲突(停车位问题)的导火索,也凸显了传统制片厂面临的经济压力。这种资源稀缺的状况可能会加剧内部对资源和影响力的竞争。

所以,电影产业是否进入「存量博弈」的阶段?

奎恩和萨尔两人,为相对较次要的二流恐怖片项目和导演人选展开激烈争夺,似乎说明他们是在一个日益萎缩的王国中争抢残羹剩饭。制片厂整体衰落的外部压力加剧了这种内部冲突,使得每一个潜在的胜利都显得更为关键,每一个对手都构成了更大的威胁。

这种剧情设计,无意中就和更广泛的行业趋势起到了呼应,即大环境带来的经济压力,最终会加剧内部竞争和职场矛盾。

第六集:《儿科肿瘤医生》(The Pediatric Oncologist)

这是我看得最为心酸的一集。马特陪同他的新女友莎拉,一位儿科肿瘤医生,出席一场慈善晚宴。他感到自己的职业——电影制作,与拯救生命的医学相比,受到了莎拉及其同事的轻视。马特的自尊心受挫,导致他为艺术的重要性进行辩护,引发了一场混乱的拍卖,及自己的受伤——他不得不呼唤医生。

马特的心态我非常理解,我们都无比热爱电影,当其他人认为电影无足轻重时,我们能坦然接受吗?

这一集的主题,当然就是好莱坞的自我价值认知了。为此主创有意将它与一门拯救生命的职业相比,造成这场对决中,电影不成比例的溃败。

来自另一个领域的成功专业人士,戳破了好莱坞往往与世隔绝的「气泡」,这或许反映的就是现实世界中的一种普遍看法——电影业脱离现实,总是考虑无聊的琐碎之事。本集有意调用这种外部视角,更显尖锐地批判了这个行业的自我认知。

最值得玩味的是,主创一方面肯定会自我代入到马特捍卫电影的行为中,但他们又明显乐于讽刺好莱坞的自娱自乐和自我夸大。

马特这个人,总是病态地渴望被喜欢,这在第二集和第三集中都有所体现。他所辩护的电影叫《腹泻末日!》,一部以腹泻传染为特点的僵尸片,代表了制片厂经常制作的那种低俗内容,马特不得不为喷射性腹泻的艺术价值辩护,这当然是一个难度极大的挑战,也同时暴露了好莱坞对其价值的宏大宣言,与其制作的实际内容之间,时常发生荒谬的脱节。

这一集也是本季中少有的个人生活与职业生涯的交织,马特的职业身份和压力,渗透到了其个人生活中,个人生活的灾难正是他说面临的职业危机的直接体现。

所以,这一集再次回到了这套剧集一以贯之的核心主题——电影产业持续的「存在意义危机」。

在一个内容饱和、面临无数全球性问题的时代,电影是否依然重要?

马特那攻击性爆发的辩护姿态,反映了当下的好莱坞是一个对其自身价值主张感到不安全的行业。

第七集:《选角》(Casting)

我心中最荒诞、最贴近现实的一集。本集运用了滑坡谬误的喜剧技巧,说大陆影业团队在为「酷爱」电影选角时面临危机。最初他们选定艾斯·库珀饰演酷爱小子,吴珊卓饰演其妻子,这引发了对种族不敏感的担忧。随后导致了一系列为了实现「准确」人口统计学代表性,而进行的疯狂升级的重新选角决定,结果却在动漫展上,因使用AI动画而非人类动画师而遭到强烈抗议。

本集的主题堪称直白,讽刺了好莱坞在选角中,通常笨拙且表演性十足的多元化尝试。他们害怕的「不是做错事,而是被视为做错事」。这导致了种种象征性的安排,和为了满足人口统计学配额的投机,而非真正的包容性。

另一个话题点,是AI在动画/电影制作中的应用及伦理担忧。在编剧退出后,导演尼古拉斯·斯托勒决定使用AI动画以满足预算和截止日期要求,这引入了创意产业中正备受争议的人工智能话题,特别是其对人类艺术家就业的影响。

本集使用了一个小小的编剧技巧——我称之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大多数篇幅引导观众将注意力放在「政治正确清单」的适得其反上,但真正的致命一击,却来自人工智能争议,这一好莱坞新的伦理战场。

第八集:《金球奖》(The Golden Globes)

如果说前面几集稍微有点显得平淡,那么第八集的水准回升很多。这一集围绕金球奖致谢闹剧,讽刺了颁奖季的虚伪、高管的自负,当然还有好莱坞人际关系的交易本质。

马特迫切需要艺人上台对他公开感谢,说明高管在一个他们通常处于幕后的体系中,也十分渴望获得认可的心理。

佐伊·克拉维茨精心排练获奖感言,却假装漫不经心,讽刺性地揭露了获奖感言的表演本质。帕蒂建议「不要搞得像贝尼尼那样夸张」,指的是当年《美丽人生》获奖后,贝尼尼夸张地站到前排座位的靠背上向所有人致谢,然后才上台领奖。

另外一个小知识点,马特与克拉维茨的经纪人协商,承诺提供「首笔票房总收入分成协议」(First Dollar Gross)作为感谢,这是指参与者从电影总收入(包含票房收益和音像版权、流媒体等)的第一块钱开始就按一定比例提成,并且是在扣除任何制作成本、发行费用、宣传费用或其他任何支出之前。不过注意,票房收入是指扣除影院分账后,发行方回收的所有收入。

与之相对应的一种模式是按利润分成,这就要扣除各种成本之后才能进行了。前一种分成方式,只有顶级大明星才有资格拿到。这里说马特假公济私也没问题。

为什么马特这么在乎被感谢呢?其实也不仅仅是出于自负,这更关乎他在好莱坞「声誉经济」中的地位。在金球奖这样的高调场合获得公开承认,意味着在行业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这些都可能影响其未来的交易和职业发展轨迹。

Netflix CEO泰德·萨兰多斯真人客串亮相,说自己被反复感谢是写入了合同的桥段(无法确定这件事在现实中的真假),更强化了这些点名感谢是一种近似流通货币的概念。

这一集还有一个重复出现的梗(running gag),是亚当·斯科特饰演的角色说走红之前曾在萨尔·萨珀斯坦家睡沙发,这一桥段被其他颁奖嘉宾反复提及和调侃。

的确有很多明星出道之初都睡过沙发,瑞恩·高斯林十几岁时在贾斯汀·汀布莱克家住过,达斯汀·霍夫曼在纽约奋斗初期,曾在吉恩·哈克曼的厨房地板上睡过,也曾与罗伯特·杜瓦尔合租过公寓。这样的故事在好莱坞不少。

第九集:《电影博览会》(CinemaCon)

本集以CinemaCon为背景,在这场展会上,制片厂要向影院经营者展示即将上映的影片。所谓CinemaCon(前身为ShoWest),是美国的全国影院业主协会(NATO)的官方大会。制片厂利用这个平台发布预告片,邀请A级明星站台,并说服参展商相信其电影的票房潜力,从而确保获得银幕排片和有利条件。

这和我们国内在横店举办的全国院线影片推介会,几乎就是一回事。

尤其是在疫情之后,制片厂借此活动重申对影院的承诺,表示自己不会彻底投身流媒体的怀抱,作用不容忽视。

本集的背景是,大陆影业笼罩在即将被亚马逊收购的阴影下,反映了现实世界中传统制片厂被科技巨头收购以及媒体行业持续整合的趋势,这不仅给员工自身带来了巨大的工作不安全感,更让好莱坞人士担心这将进一步削弱艺术考量,转而支持数据驱动的商业内容。

面对这一威胁,高管们的自我毁灭行为,描绘了一幅行业领导层无力应对自身生存挑战的画面。

播客主播马特·贝洛尼在现实中就是好莱坞记者,他的出现增添了一层现实感,并暗示了高管们尤其在危机期间所面临的媒体审视。

对了,这一集中出现的「老式好莱坞自助餐」,是指以好莱坞黄金时代风格作为主题的派对,包括装饰、食物、整体氛围的安排,都靠近1930-50年代的好莱坞风格。

马特在这场派对中加入了毒品元素,更像是对极端压力的一种极度失调的反应,表明他宁愿逃避或回归到一种浪漫化、享乐主义的「旧好莱坞」幻象中,也不愿面对现代企业(亚马逊)的威胁。

第十集:《宣讲(The Presentation)

为了完成在CinemaCon上的关键宣讲,以避免制片厂被出售给亚马逊,马特团队上演了一出类似《老板度假去》(Weekend at Bernie's) 的闹剧来应付格里芬精神失控之后的局面。整个展示过程充斥着混乱的意外和嗑药后语无伦次的演讲,最终马特力挽狂澜,将格里芬含糊不清重复的「电影」一词,转化成了引发全场观众共鸣的口号。

这个大结局高度浓缩了电影行业的当前困境——处于被可能不重视其艺术传统的科技公司的收购边缘,由有缺陷的个人领导,却又鬼使神差地,在跌跌撞撞中迎来重申对「电影」集体热情的时刻。

「电影!电影!电影!」的呼喊,极具反讽地成为了替行业存在意义爆发的原始呐喊。马特将格里芬在药物影响下重复的「电影」一词,自发地转化成团结观众的口号,这不仅仅是一次救场,它是整个剧集潜在诉求的凝练:电影,依然重要。

在彻底的混乱和潜在的崩溃时刻,唯一剩下的精神支柱就是「电影」这个基本概念。

这个口号,是电影行业在压倒性的困境面前,对其核心身份和价值的绝望坚守。

它虽然来源于闹剧,却是一个意外地饱含深刻真诚的时刻。

那说到底,这部剧为什么会感动像我们这样的影迷,和广大业内人士?

这部剧的出现,本身就是好莱坞(也可以说全球电影业)需要内省的一个信号。该剧所获得的评论界赞誉和行业热议,表明它在电影业内部引起了深刻共鸣。

行业来到了一个必须进行自我批判和反思的时刻。所以这部剧不仅仅是一件娱乐作品,更是反映美国电影业关键转型期和挑战期的文化产物。

它在一种犬儒主义的清醒/混乱氛围中,赞美了创作电影的魅力和魔力。

它对电影的热爱,是通过其不完美之处来表达的。塞斯·罗根和这部剧的情感,体现在他们愿意面对电影制作过程中那些混乱、令人沮丧且常常荒谬的现实。

通过如此尖锐地讽刺这些缺陷,该剧含蓄地强调了电影中真正值得热爱和为之奋斗的东西。

他们的讽刺是自我反思性的,而非仅仅旁观。

他们的爱也并非盲目,而是一种经受过行业「绞肉机」考验并依然存在的爱。

他们就像是,尽管看清了香肠是如何制成的,却依然热爱香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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