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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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第一财经YiMagazine 崔硕
《黑镜》第七季上线,人们在第三集片尾的字幕发现一个稍显陌生的名字“Haolu Wang”。拼音在《黑镜》系列的导演栏中并不常见,王昊鹭是《黑镜》七季总共31位导演中,唯四之一的女导演,也是唯一一位非白人导演。而她所拍摄的第三集也被很多人评价为最动人的一集,是“只有中国导演才拍得出来的细腻情感”。

王昊鹭正在和Issa Rae说戏。
资料显示,从NFTS(英国国立电影电视学院)毕业后,王昊鹭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担任《神秘博士》的导演,然后是《尸体》的导演,在这之后就到了今年4月10日《黑镜》上线。
人们好奇,一个入行仅仅6年的中国人是如何获得执导多部全球知名IP电视剧集机会的?
当问及王昊鹭的决定性时刻、真正走入新行业的契机时,她提到就读的NFTS、经纪人,前者让她获得业内权威背书,后者帮助她争取担纲导演的机会。
但我们要讲的不是一个怀揣赤诚电影梦的新人开启金手指一路打怪升级的故事。
事实上,王昊鹭本科的专业是政府学与经济学,毕业后在香港投行工作,每天加班到凌晨回家后会看一部电影——这是她放松的方式,只有在看电影时,她才觉得在为自己而活。
按部就班的日子被一部电影改变。王昊鹭这样形容看了英格玛·伯格曼拍摄的《假面》后的感觉:
他拍了很多我心里很秘密的东西,我看的时候就好像第一次理解了自己,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其实我心里最喜欢、最渴望的就是拍电影,但我不敢承认这一点,这个世界离我太远了,我从来没敢妄想过。那一瞬间我就觉得应该去做电影。
那年王昊鹭25岁。
辞职后的王昊鹭经历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摸爬滚打时间,她要从零学起,什么是蒙太奇,运镜有哪些方式……整个过程花了4年。她报了意大利、布拉格等多地的影视培训班——零门槛给钱就能上的那种。
吸引经纪人签下王昊鹭的是她拍摄的讨论女性心理的短片《怀孕的大地》,这部短片是她在NFTS的硕士毕业作品。短片中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表达了一些女性难以启齿的感受。即使在拍摄超时空题材作品《尸体》时,她也把镜头对准产后忧郁、疲惫的母亲,而不是抱着婴儿兴高采烈的父亲。到了《梦幻酒店》,她拍了两位被不同时代影视行业束缚的女演员如何找回主体性,如何主动做出选择,找回自我,就像她自己一样。
这是一个关于一个人要走多么漫长的路才能真正了解自己、认识自己的故事。
以下是《第一财经》YiMagazine与王昊鹭的对话。

Yi=第一财经YiMagazine
W=王昊鹭
Yi:《黑镜》有一代神剧的美誉,中间跌落过神坛,但口碑又回来了。你指导的这一集,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有人说看完这一集后,看到最后演职人员名单时,是一个中国名字“Haolu Wang”,记下来立刻搜了Instagram账号。这种直白的赞誉,你现在会经常感受到吗?他人的认可与赞美,对你现阶段而言有多重要?
W: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很惊讶也很惊喜,毕竟我入行也只有6年。我之前拍的《尸体》没有像《黑镜》在全世界有那么广泛的影响力,我其实非常惊讶,这么多观众立刻看到了《黑镜》。我会去看大家的影评,看哪些地方是他们感觉到的,哪些地方有他们自己的想法,然后从中学习一些东西,这对我来说很关键。创作者像在一条隧道里摸黑行走,不知道大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作为一个拍电影的人,我最想知道观众是怎么想的。
Yi:观众有感受到你在《梦幻酒店》中的设计、小巧思吗?
W:全都有。我很欣慰,原来大家能感受到作品里所有人的努力,甚至能感觉到比我想象中更多层次的东西。有一个镜头演员表演得特别震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镜头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魔法。后来在剪辑时,大家会讨论,觉得这一条是最好、最有冲击力的。但是我们不会去想为什么。所以看到大家最后把它分析出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当时这么喜欢这一条,这一条那么有冲击力。
我在拍的时候并不是分析式创作,但观众的评价让我觉得这些用直觉拍出来的东西原来是有影响力的。
Yi:这是哪个镜头?
W:中间有一段,控制室与银幕里的链接中断,酒店里所有的人都动不了,多萝茜从酒店里出来后想找条出路,穿过幕布那一瞬间到走在漆黑中、回来后的那段爱情蒙太奇,其实在剧本里寥寥几笔,查理只写了几行字。我有很大的发挥空间。拍的时候我就感觉,这段很短,但会是影片的一个高潮。
拍这个镜头时就像被上帝眷顾一样,当时有多萝茜的大特写,她进来后在回忆生前往事,突然之间她意识到原来死掉的是真正的自己。当她低下头时,灯光突然坏了,啪就变黑了,再抬头时,灯又亮起来了。算是故障的一条,副导演说要修一下灯光再拍。但是我跟Emma (Corrin)面面相觑,Emma说“I liked it”,我说“I liked it too”。
所以现在影片里的版本是之后一条,我自己在Emma低头的瞬间把灯光调暗,等她抬头的瞬间再调亮,就好像是她重生的过程,重新的觉醒。那一瞬间,我感觉抓到了这个人的灵魂。
Yi:很多电影都拍过类似的桥段,但是多萝茜在意识到自己只是电影中的角色、了解扮演自己的演员的一生后,你并没有让她像很多影视作品中的呈现一样,让经历这种事情的角色有失控、或长时间无法接受的状态。为什么选择这样处理?
W:这是我很喜欢的部分。多萝茜意识到自己已经死掉,她并不存在后,没有选择放弃或者沉沦。从里面出来,转头那一瞬间,她在回味之前的那些事情,她就像老了一样,感觉很沧桑。但是她做了一个决定:即使我是假的或者我已经死掉了,但是我有这么短暂的时间能跟一个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决定重新拥抱生活,重新生活一次。
多萝茜回去以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去弹了曲钢琴,给布兰迪打气。这时反而是多萝茜把正在自暴自弃、来自真实世界的布兰迪带到重新生活的状态。我觉得非常动人,她把自己灵魂的感受用音乐给表现出来,而且她做了选择,这是主体性觉醒的标志。她自己选择不去死,而是选择我要活。
Yi:很多留言说一个中国女人拍出了如此细腻的白人女性和非裔女性的情感故事。在他们看来,如此细腻的情感流动是《黑镜》的其他导演拍不出来的。
W:看到大家的评论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原来我的情感表达是中国式的。我在国外住了很多年,在英国接受的影视教育,拍摄的时候没有人会说你的表达很亚洲或者很中国,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
我拍的《黑镜》不是很典型的,也不是政治性很强的,就是纯粹情感层面的东西,不需要去思考、思辨。这让我有机会以我的情感表达方式去呈现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跟种族、文化都没有关系。我现在才意识到,作为在国内长大的中国人,这样的情感表达也许确实是我的风格。

Yi:《梦幻酒店》采用剧中剧的形式,也折射了行业现状,比如女主吐槽“厌倦了只能演高尚的受害者或花瓶小跟班”。入行6年来,有没有让你很厌烦的行业现状?
W:拍《尸体》成功后,我收到了很多跟中国有关的剧本,都是外国人写的唐人街之类的故事。我觉得这非常浅薄,很不喜欢行业里走套路、贴标签的制片公司。我永远不想拍他们写得一点儿不像中国人的内容,目前为止,我拒绝了所有这样的剧本。
Yi:在《梦幻酒店》的拍摄中,哪个场景是最有挑战性的?
W:它并不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黑镜》故事,执导这一集的难度其实挺大的。拍摄的时候,我们有两个世界,一个黑白的,一个彩色的。拍摄黑白的世界相对容易。比较难的是彩色的控制室部分,因为大屏幕上其实什么都没有,所有电影的投影都是后期制作的,所以拍起来特别枯燥,对演员们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尤其是像优秀的喜剧演员Awkwafina和Harriet Walter。喜剧全在于节奏感和即兴感,所以我想尽办法给她们创造一个真正和屏幕有对手戏的感觉。我会每天早上给大家放一段我们拍好的黑白电影,拍摄的时候也会至少一条是放映真正的电影桥段,来保证她们表演的真实性。
Yi:和总制片在交流过程中是否有过分歧?现在呈现的哪个画面是你说服他保留的?
W:有很多镜头是我觉得应该直接呈现在黑白世界里,但《黑镜》创始人查理想放在控制室的大屏幕上,我们周旋了很多。查理觉得让大家知道我们现在的视角在哪儿很重要,一开始一定要让观众感觉这两个人不停被打断,不是真的在谈恋爱,而是在被控制,这段有很多来回的切换。
我觉得虽然他们还没有谈恋爱,但观众需要感觉到情感慢慢升温,要有些铺垫,不然会太突然。我跟查理说,我觉得在酒店花园里,克拉拉跟布兰迪道别说晚安那场戏应该在真实的黑白世界里而不是在大屏幕上,这样我们可以跟布兰迪一个视角,感觉到她对克拉拉萌动的情感。查理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过了几周,他慢慢觉得我们可以试一下,后来就说服他保留了。
Yi:你在看过《假面》后决定离开投行去拍电影,这个决定是即刻做出的吗,还是做了充足准备后才动身的?
W:我心里的决定是瞬间的。但我没有那么头脑一热,后来做了些打算,开始去意大利、布拉格学电影的短期课程。
Yi:对你影响最大的一部电影是什么?
W:伯格曼的《假面》对我影响特别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我看的时候就好像第一次理解了自己,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拍了很多我心里很秘密的东西。
我9岁左右就开始看很多的电影,每周都会去买很多的盗版影碟,而且我会看很多电影的花絮,看很多遍他们是怎么拍的。我很喜欢艺术,但是因为各种各样学习的压力,你好像必须要装出一副很喜欢数理化的样子,其实我心里最喜欢、最渴望的就是拍电影,但我不敢承认这一点,这个世界离我太远了,我从来没敢妄想过。
《假面》讲的是艺术家、创作者跟观众的关系,我是看了这部电影后,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创作者这样的人。我内心的很多冲动和想法,都很像这部电影里伯格曼刻画出来的。我没有想过电影有这样的力量,特别有冲击力,让我觉得看完《假面》突然间就可以很勇敢地做自己了。我突然觉得,我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的创造力,隐藏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可以做自己。那一瞬间,我就觉得应该去做电影。
Yi:那几年的开销都是从哪里来的?是你之前在投行工作攒下来的吗?
W:对,攒下的钱基本都用来拍电影了。其实当时投行对我最实质的帮助是我攒的去读商学院的钱,还有老公、父母对我的支持以及奖学金。
Yi:两年前,你在一个业内论坛上说电影史上,太多伟大的电影都是由男性制作的,它们其实是男性的幻想。所以你会思考什么是女性的幻想?你的作品大多带有女性视角,从学生时期的短片《怀孕的大地》《老外》到如今的《梦幻酒店》,这个思考的答案如今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吗?
W:《怀孕的大地》等短片都是我自己写的,是女性真正的心理活动。《尸体》其实是非常男性视角的剧集,我只能在有些细节,拍一些人的心理活动时加入些女性视角。第八集有一场戏是一个女性生孩子。这个女孩并不爱孩子,她是被迫去生的。我拍那场戏时充满激情,因为那是唯一可以做表达的地方。
生完孩子后,她的目光没有看孩子,而是转头去看一块带血的布,就是她刚生完孩子的那块布。当时在现场的美术组工作人员基本都是男性,他们布置好现场后,我问怎么没有带血的布。他们说为什么要有血?我说生孩子当然要有血,一定要这样,我告诉他们这个血是怎样的。
妻子生完后,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丈夫拿走,丈夫在那边说,“我的儿子很好……”这个女的就瘫在床上,她其实就是一个生育机器。这是我很能理解的女性视角,所以我把镜头给了她,而不是丈夫。我看到她眼睛里的一些忧郁还有无力感。她没有去看孩子,转头去看了那块带血的布。在剪辑时,很多人都想把那块带血的布给剪掉,因为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一直在坚持,最后保留了。
《梦幻酒店》里的女性视角要强一些,而且查理给了我很大的空间去表达,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他希望由女导演来导。当然,我觉得最女性视角的表达是自己写、自己导的电影。这是我后来意识到的,自己掌控叙事很重要。
Yi:你对女性视角的呈现发生了怎样的改变?有修正过自己什么样的想法吗?
W:一直强调女性视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就像过度强调自己的中国人身份一样,也许反而有不好的效果。最重要的是把一个故事给讲好,如果我是一个女性创作者,我想象的故事自然就会是女性视角,而我不会刻意地去说,我要植入女性视角的东西,应该以故事本身来表现。所以,我会以故事是否成立、好看,是不是自己想去看为基本的出发点。
Yi:关于你的个人信息并不多,资料显示,2023年你已经在伦敦生活了7年,离开中国16年,当时你在准备第一部长片《湖水里的猛兽》,主角是一个中国女人,但故事发生在伦敦。这部影片目前的进展如何?
W:我之前想在国内拍一个中国女人在中国的故事,后来我意识到我已经太久没有在中国住了,我应该写一个跟自己更切身的、讲一个中国女人在英国的故事。她介于两个文化之间,既明白这边的世界,又有中国人身份,也经历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让他对自己的身份、文化进行思考,和原版是很不一样的故事。所以,我重新写了这部电影,现在进行到了第二稿。
Yi:如果《梦幻酒店》的设备未来被应用到现实生活中,你会使用它吗?你想进入哪部电影,想去扮演哪个角色?
W:我可能很好奇,想去试一试。但是我实在是不想去翻拍我太喜欢的电影,我可能会愿意用它穿越,成为墙上的苍蝇,在现场感受拍《假面》,感受Liv Ullmann直视你眼睛的感觉是什么样子。
我不会去翻拍,我会忍住,我不愿意翻拍任何我觉得是神圣的电影创作,这是不可以破坏的。一部电影在完成的那一瞬间就像块琥珀,它把时光给凝结了。哪怕是同样的剧组演员去拍《假面》,也不会是这部《假面》。
微信编辑| 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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