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你就放心吧,这种条款,什么时候生效过?”在资本的牌桌上,林岳(习惯盗窃合作伙伴专利技术的投资人)不屑地说,并将加入了厚厚的专利保护条款的合同抛给大股东。大股东欣然签字……
加入条款前,钱宏明便不以为然,对柳钧说:“你以为靠这个,就能约束林岳?”柳钧当然也不信,但他别无选择。
这是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淬火年代》中的一个情节。该剧改编自阿耐小说《艰难的制造》,是爆款剧《大江大河》的姊妹篇。如今,它正遭受着评价两极化的煎熬:一方赞,“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很多周围人的影子”;另一方批,“见不到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全都是恐怖的空壳”……年代剧之难,或许正在于每个年代其实都是多元的,亲历者的体验各不相同,总有人觉得它真实,也总有人觉得它虚假。
不计较细节上的争议,我愿给《淬火年代》点赞,因为它真实地呈现出文化转型(文化转型一般是指大的历史尺度上所发生的主导性文化的根本转变)之难——一代人做出了巨大牺牲,可看上去,历史才进步了一点点。只有多年后再回望,我们才会惊觉中国社会的进步是巨大的,特别是文化进步。《淬火年代》提醒了今天的我们,应该倍加珍视这些进步。
所谓商业智慧全是小聪明
许多年代剧把改革开放拍得一帆风顺,似乎有了好政策,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但事实上,“行动改变易,观念改变难”,旧观念常带来大困难。
《淬火年代》呈现了新旧世纪之交的景象:商品经济空前发展,制造业被冷落。
一方面,当时国人普遍缺乏程序意识、职业意识。正如剧中所呈现的,在民营工厂中,年轻员工上班打游戏、醉酒、不按图纸操作,老员工随手乱扔成品、不服管理,这些均属常态。设备常年无更新,企业无设计部门,人际关系复杂,老师傅“各立山头”,企业主扶植两派以维持平衡……在人治的氛围中,无人关心技术的提升。
另一方面,市场还很不规范,知识产权意识薄弱,林岳式的“流氓资本家”横行。林岳公开宣称,他绝不会在技术研发上投钱,因为花很多钱才搞出来的新产品,仅仅两三个月后,市场上便会仿品泛滥。林岳等人“吃”下国营大厂后,拥有了全市最好的加工设备,任何新产品都只能请其代工。他还公然盗窃专利技术,面对柳钧的抗争,林岳竟让小流氓暴打柳钧,并剁掉他的小拇指……
不只是林岳,当时很多做企业的人都“只想摘果、不想种树”。
柳石堂(柳钧父亲)的好友用盗版设备,粗糙模仿别人的产品,赚得盆满钵满,柳钧怒怼两句,这位前辈竟“谆谆教导”他:“你知道中国市场有多大吗?我只要赚一两年快钱,就够了。”他还提醒柳石堂,“你的儿子很争气,但争气不争财。”
拥有MBA学历的董其扬也劝柳钧:中端市场才是最大的市场,高端市场的用户太少,研发成本高,难成规模,不如放弃研发,使用市场上已成熟的普通技术,全力拓展中端市场。
在剧中,人人在卖弄“商业智慧”,其实都是“小聪明”,体现出农耕文化固有的缺陷:急功近利、目光短浅、缺乏逻辑、无视规则……当柳钧带着完全不同的新观念闯入时,他被大家看成一个不近人情、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书呆子”。
落架的凤凰拒绝改变自己
在上世纪末,柳钧这样的人的确算是“奇葩”:坐车先系安全带,敢跟主管官员发脾气,遇事先想打官司,很少琢磨人,当众揭穿父亲的撒谎……当时的中国还是一个人情社会,柳钧理应“活不过三集”,幸亏柳石堂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批受益者,自己开工厂,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把儿子送到德国读博士,还支持儿子搞研发。相比于父亲,柳钧胜在开过眼界、见过世面,知道曾以为的“必须如此”未必正确,还有不同的路可以走。
柳钧是幸运的,他是“含着银勺子出生的”,不必像大多数同龄人那样,过早地纠缠于生计和俗务,还没来得及去追求梦想,便已套牢在低端满足中。他的好友、大学同学钱宏明就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毕业后放弃了专业,转去做销售,又在金钱的驱动下进入金融业。他所谓的成功,不过是津津乐道于资产已与柳钧接近。
在封建文化的培养下,不乏诸葛亮、刘伯温这样的通才,却很难培养出牛顿、爱因斯坦这样的专才,“钱学森之问”至今在拷问着我们。
在德国,柳钧学会严谨、重规则、责任感强、专注技术。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并未抵消他在人情社会中习得的优秀品质——对国家、对民族、对他人充满深情。他始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完全可以利用当时中德之间的信息差,代理引进一套设备,秒变大富翁。然而,他却选择了最吃力不讨好的自主研发。现实一次次地教训了柳钧,他和林岳第一次合作就被骗了,偷走他图纸的竟是他母亲当年的同事兼好友。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柳钧有足够的实力使他能不去向“鸡”学习。最无助时,他宁可在暴雨中向天怒吼,也不改变自己……这种坚持是有意义的,它告诉其他渴望挣脱束缚的人:一切可以改变。
在剧中,林岳的妹妹林川、国营厂的汪总工、不平则鸣的余珊珊、充满情怀的宋运辉……他们都是普通人,却都跳出了旧观念对自己的塑造与约束。个体的努力也许微弱,可20多年后,当数学老师韦东奕“被网红”,当技术、逻辑、证据、规则成为网络高频词……我们才能真切地体会到,我们曾跨越了什么。
世界不完美所以要前行
《淬火年代》并未回避文化转型的代价。
比如,黄师傅技术高超,柳石堂对他都毕恭毕敬,生怕他跳槽。可随着数控机床的引进,年轻工人很快就能做出同样好的产品。黄师傅感慨,他当年拜箍桶匠为师时,好多人争着想拜师,后来有了搪瓷桶,就没人再愿意学了,再后来又有了塑料桶,箍桶匠就彻底没了饭碗。
在柳钧的努力下,父亲的小工厂越做越大,为了发展,工厂迁到郊区,并决定只招年轻人。豪横一生的黄师傅哀求柳石堂留下自己,可柳石堂却绕山绕水,予以拒绝。随着技术价值的消逝,人的价值也被“清零”。黄师傅们曾努力过,却掌控不了命运。
再如柳家的保姆傅秋芳,当年和柳钧的母亲一起在民办学校教书,是同事也是好友,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可后来,柳钧的母亲回城了,她却在民办教师转公立教师的考试中名落孙山,又偏逢丈夫早逝,儿子没出息,人生几乎陷入“绝境”。
柳家请她来家里做保姆,以为是帮了她,却没想到这种关系会让傅秋芳有了心结;而柳石堂拒绝招收傅秋芳的儿子入厂,则让她更为不快。后来,傅秋芳因盗窃柳钧的图纸而入狱。出狱后,继续对柳家进行报复,她因扎了柳石堂的车胎而再次被抓。柳钧怎么也想不通,柳家待傅秋芳不薄,她为何会恨柳家。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傅秋芳曾是一位好老师,对学生负责且宽容,是一连串的噩运夺走了她的理性与善良……
人生的起点本不相同,进入社会后却要同场竞争,这难免残酷。柳钧厂里一名工人酒后上岗,死于事故,他的父母只能忍住悲伤,接受厂方协议,而赔偿金仅有5万元。
《淬火年代》的真实体现在它有勇气说出:我们都活在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所以才要不断前行。走得越远,文化转型就越难,难过移山填海,因为文化转型本质上是心灵和思想的革命,只有先成为现代人,才有可能走进现代化。这是绕不过去的坎。
剧作立意好还需细节精彩
需要看到的是,柳钧之所以能取得一定的成绩,是因为他拥有一个巨大优势——“外部性”,即他深度接触外部世界,学习并掌握了新技术,这成为他的文化资源。周围的人批评他“不了解实际情况”,却不能否定他技高一筹,这才使他能说服父亲投入研发,能让工人按他的要求去做,即便他们并不理解为什么。
随着中国社会迅猛发展,“外部性”的优势会越来越小,毕竟我国的许多制造技术都已领先,管理上也有优势,那么未来改变的动力来自哪儿?对于文化转型,向外学习容易,培养“内生创造性”难。
此外,民营制造业仍存在贷款难、经营难等问题,仍有许多企业的理念是“重销售、轻研发”,产品运营的大环境也有不确定因素,这些问题都无法靠政策来彻底解决,都需要法律意识、科研意识、战略意识等社会文化因素参与应对。换言之,前贤开启的路仍在脚下延伸,但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毫无疑问,许多批评《淬火年代》的观众言之成理,在细节上,该剧有太多值得推敲之处。比如,“海归”是否就意味着说外语、喝洋酒、弹钢琴、不懂社交?植入三角乃至四角的情感关系,是否有些套路化?把宋运辉塑造成万能贵人,是否不够真实?作为“厂二代”,柳钧的生活只有搞研发、谈恋爱、请人吃饭、工厂琐事,是否少了些烟火气……如果主创能在剧作的细节上更讲究、更扎实,认同《淬火年代》“真实”的观众自然就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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