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在微博见到一位有些交集知名网友的发帖,觉得如鲠在喉,就破例在小宇宙播客上录了段40多分钟的音频(通常我不在周末和节假日录制播客),结果被提示“有三处不宜内容需整改”。

整改我肯定是不会的——一是技术上就不会,二是有错才需要整改,而我自认为那三处并没有什么错,所以,播客我删了,内容的梗概则选择用文字摘要的形式留档。

那位朋友的微博原文,大意是批评当今国人“文化不自信”,并发出“只要中国境内环球影城和迪士尼乐园还有那么多人排队,西方音乐和外国大片还有人捧场,就永远不会有文化自信”。

如果这位朋友是位年轻人,说这样的话我可以理解;然而他是个和我年龄仿佛的同龄人,尽管人生经历和曾生活的环境大相径庭,但即便成长于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就可以不食人间烟火至此么?

年齿稍长如我这一代人,大抵都记得中国确凿出现过如他所憧憬的“有文化而无外来污染”的年代,最夸张的时候则是所谓“三部电影八台戏,一个作家三本书”的那几年。

“三部电影”指的是“老三战”,其实都是好电影,但再好的电影十年翻来覆去就这么三部,也是要心灵反胃的。当然,实际上那些年的电影还是有其它几部的,但要么是经典旧电影的“加料”翻拍,要么是“帮气”十足的“三突出”电影,思想性什么的不去说,单就艺术性,翻拍版《南征北战》里惟恐敌人不能抢占制高点的临阵鼓动,《闪闪的红星》和《侦察兵》中被锻造为“片眼”却严重“出戏”的金属制65式全红五角星(前者红军时代五角星是布质,后者解放军时代很晚才普及五角星,且是带有八一字样的徽章),难道所谓的“自信”,是一种必须和“真实性”不兼容的脆弱东西不成?

“八个戏”中当然也有不少精品,但为了烘托这些“样板”,让全国文艺界付出万马齐喑的代价,甚至许多早期参与“样板”塑造的文艺人也或不得善终、或“带病立功赎罪”,这些都是“自信”和“繁荣”的表现?难道盖叫天、麒麟童、马连良……,一个个业内泰斗的陨落,也是“自信”所必须收获的副产品?“八个戏”主要成分是京剧,精品最多也是京剧,为“如此繁荣”和“如此自信”叫好和辩护的声音中,最响亮、貌似也最有共鸣的莫过于“这是为了京剧的繁荣和现代化”、“这是为了服务于人民群众和当代京剧观众”——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事实胜于雄辩,让我们不看广告看疗效,在如此大动干戈、不惜工本、不怕牺牲、先制造而后排除万难多年后,今天的京剧离“人民群众”是更远了还是更近了,它的“人民性”是更多了还是更少了?它的生存力是更强了还是更弱了?别假装失忆般用“这是时代自然淘汰”来搪塞,以我们的年龄都不该忘记,在如此大手笔投入和折腾之前,京剧是宛如今天流行文娱般火爆、可以造星和捧红“实习生”,“但有井水处便闻皮黄腔”,如假包换的“人民的艺术”。

至于那些年里仅有的三部可以在公共场合“无罪阅读”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西沙儿女》)及其作者,那十年间唯一的“合法小说作家”浩然,其作品最大的价值,大概也不过是“好歹是小说而且读了不怕被举报”,一如在那些年代唯一爆火的京韵大鼓艺人董湘昆老师之所以红极一时,也并非其造诣超过刘宝全、白云鹏甚至小彩舞,而仅仅是因为他在那个时代好歹还能开唱,且唱得好歹也算是个大鼓。“三部小说”中最耐看的是《西沙儿女》,因为里面的敌人(南越及美帝)好歹真的是敌人,且居然还能看见一点点疑似儿女情长和一个夫妻双全的正常家庭(别笑,“八个戏”里的妇女不论已婚未婚都处于“艺术寡居”状况,最夸张的《沙家浜》,明明无论哪个阿庆嫂原型的丈夫当时都健在且是“好同志”,但戏里她只能跟沙奶奶、胡传魁和刁德一同框),但这部长如裹脚布(因为为了“紧跟”补了个大家都懂的“奇志篇”)的庸中佼佼之作,其故事的发生背景是西沙某海岛渔村和土著常驻渔民——今天我们都应该知道,现实中这样的常住全天候纯民间西沙渔村,是《西沙儿女》最后“奇志篇”故事发生20年后才在七连屿上形成的——这就是“自信派”极力推崇这“一个作家”的最大理由“他贴近时代和真实的生活”?

说穿了吧,在那个被某些人推崇为“充满自信”的年代,“八个戏”、“一个作家”、“三部电影”之类门庭若市不是因为“文化的繁荣”,而恰是因为“文化的匮乏”,一如票证时代左邻右舍会哄抢橡皮鱼(因为别的鱼也几乎没有)和黑面动物饼干(因为别的饼干要副食品票且也不一定有货),绝不是因为“商品供应丰富”一样。如果偶有其他选择,当时的人们会宛如门口小店新到香肠般去哄抢的。当年火到万人空巷的《卖花姑娘》,我已故的小舅看了6遍(甚至特意从插队的仪征乡下请假回南京看,因为仪征不放),他一个初中同学据说看了10遍以上,这部电影非常精彩么?一点也不!但电影里的女主角是穿裙子的,而当时国内仅存的“合法文艺”中几乎没有裙装或烫发、披肩长发女性,哦,女特务可以,所以那个年头不但年轻貌美的女特务阿兰红得发紫,连叶琳琅老师扮演的“中老年女特务”也有不少“死忠”翻来覆去盯着看(好歹是烫发摩登女郎)。改开之初美国无偿赠送中国放映的电影《车队》,是一部制作粗糙、味同嚼蜡的小众“工会片”,却创下当时许多城市大影院票房纪录——仅仅因为这部“大烂片”里“自然穿插”了许多在当时的“外面”不过寻常生态,在当时的我们却新奇感十足的生活元素,如自动售货机里的易拉罐,就可口可乐的汉堡和薯条。肯德基进入中国时,我们的社会已不再那么闭塞和匮乏,但当时的北京前门店、上海外滩店是怎样的光景?那东西真那么好吃么?或者,“自信”的底气,究竟应该建立在开放和更多选择基础上,还是应该建立在闭塞、排外和无可选择基础上,才是真正“抗击打”的自信?

不仅文化,各领域的“自信”何尝不都是这样?WTO准入后最早“净身下海”的家电业很快具备“反杀”外国同行的实力,而“巨婴式保护”最周全的家用汽车业却在整个保护期惨淡维持,其真正崛起,反倒是“巨婴期”无奈终结、外来“鲶鱼”蜂拥而至之后的事。曾几何时我们的主流电视频道里可以看到海外影视动漫作品,而那个年代也正是我们自己同类作品的“井喷期”,“限韩令”、“限播令”的出台尽管有各种客观因素,但“保护民族产业的繁荣和发展”是经常被挂在嘴边的理由——然而这么些年过去,如今在“保护下”的本土相关作品、产业,是更好还是更糟了?

百度老总前些日子发出狠话,称“希望谷歌回来,然后百度堂堂正正在市场上赶走他们”,引来不少善意吐槽,认为“简直是痴人说梦”——但远在谷歌尚能于境内苟延残喘的年代,“内事不决问百度”可并非商业打造的广告词,而是普通用户的心声,当时因为有“外来户”的竞争,百度在国内搜索这一块的确做得是比较好的,可今天呢?一位朋友最近吐槽“百度搜索内容中广告从铺满第一页已经扩展到铺满前三页”,我刚刚的测试则是几乎铺满了前五页,百度老总的“自信”却引发用户“不自信”的反呛,为什么?

平心而论,我其实并不喜欢迪士尼作品(过于二元化,不合我这个喜欢复杂宏大架构的成年人口味),更对环球影城无感,但对于那些鼓噪“让迪士尼乐园和环球影城在中国消失自信就会回来”的朋友,仍忍不住要吐槽一句肺腑之言:不喜欢没问题,但请一定珍惜可以在身边且看且不喜欢这些“其它选项”的日子,因为不知不觉在许多领域,一个又一个我们曾认为理所当然应该存在(哪怕不一定喜欢)的选项,正悄悄从你我视野中甚至记忆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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