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凡
一直想谈谈上个时代最喜欢的一部美剧,也就是《真探》,仅限于第一季。
《真探》(2014)
《真探》第一季拥有美剧里无可匹敌的哲学深度,以及叙事独创性,而这之所以能够实现,与美国电视「品质黄金时代」的独特创作环境密不可分。
2014年,正值美国电视「第二黄金时代」的顶峰。
这是一个佳作频出的年代,《权力的游戏》《冰血暴》《守望尘世》《黑道家族》的余晖仍在。

《守望尘世》(2014)
在这场拥挤和高质量的创作竞赛中,《真探》的独特性在于创作模式。

其他剧集都有强大的剧集主理人,但《真探》第一季是由单一编剧尼克·皮佐拉托撰写全部剧本,并由单一导演凯瑞·福永执导全部八集的作品。这种模式更接近于独立电影制作,而非传统的、由编剧室驱动的电视制作。
皮佐拉托的原创设计是创造一个「自认为是虚无主义者」的侦探。

《真探》的哲学密度,对利戈蒂、萨普夫和叔本华的晦涩引用,在标准的美剧「编剧室」中几乎肯定会被稀释或否决,因为它对主流观众来说过于密集且反娱乐。
HBO承担了风险,允许这种完整的哲学一致性存在。

皮佐拉托的「小说式电视」理念也影响了剧集形态。这种「小说式电视」的方法,意味着剧集更注重人物的深度、氛围和主题的连贯性,而非传统程序剧的「每周一案」。皮佐拉托作为唯一的作者,能够像小说家一样,在八集的篇幅内精心构建一个复杂、多层次、充满文学典故的叙事。
福永的统一视觉与创作张力同样是成就剧集的关键。凯瑞·福永作为唯一导演执导了全部八集,这在电视制作中也较为罕见。这保证了该剧从头到尾拥有统一的视觉风格、色调和节奏。

要理解《真探》第一季的叙事结构和哲学内涵,关键在于把握它精心构筑的「迷宫」隐喻。
这一隐喻不仅是情节展开的物理背景,更是它叙事逻辑、人物塑造与美学风格的核心组织原则。

这部剧采用了非线性叙事,在1995年、2002年和2012年三个时间维度之间频繁跳跃,构建出一个根茎状的故事迷宫,迫使观众与剧中的审讯者一同在错综的叙事路径、不可靠的叙述者,以及充满误导的线索中艰难跋涉,以期拼凑出横跨十七年的真相。
与此同时,两位主角也深陷于各自的内心迷宫:拉斯特·科尔的迷宫是他无法摆脱的创伤记忆与卧底身份所带来的精神异化;马丁·哈特的迷宫则是其「家庭男人」的公共面具与无法控制的原始欲望之间的裂隙。

2012年这条时间线,用得很巧。
它不是一个简单的闪回触发器,而是功能完备的框架叙事,它本身就是一场发生在「现在时」的戏剧冲突。

2012年,警探吉尔博和帕帕尼亚对科尔与哈特的审讯,构成了重启十七年前旧案的迷宫入口。
精妙之处在于审讯双方信息的高度不对称——审讯者自以为在调查旧案疑点,而科尔实则将审讯室变为「钓鱼」的地方,用以试探警方对塔特尔家族腐败网络的了解程度。
这一框架的核心功能,在于构建悬念并确立叙述的不可靠性。

剧集开场即暗示科尔可能是新案件的嫌疑人,由此在昔日英雄与今日疑犯之间制造出强烈的戏剧张力。
更重要的是,科尔与哈特在2012年的陈述,是对过往事件经过高度筛选、编辑甚至公然扭曲的版本,其中最关键的谎言是他们掩盖了1995年击毙雷吉·勒杜的真相。那并非一场合法的交火,而是哈特的冲动处决和科尔的精心掩盖。

观众因此必须在「他们所言」与「事实所示」之间进行持续的比对与判断。
此外,叙事在1995年的「过去」与2012年的「现在」之间切换,通过视觉上的巨大反差,无声地诉说着时间对人物的摧残:曾经短发西装、一丝不苟的「税务官」科尔,异化为长发酗酒、精神萎靡的病人;而昔日自信健谈、看似拥有美满家庭的「好警察」哈特,则蜕变为离婚孤独、与女儿关系疏远、经营着一家小型私家侦探事务所的中年失意者。

在迷宫的隐喻中,拉斯特·科尔扮演了深入险境、直面怪物的「忒修斯」角色。在1995年的时间线里,科尔以「税务官」形象定义了一种独特的侦探方法。他并非一台依赖直觉的破案机器,而是一位冷酷的心理操纵者和档案管理员。作为一名顶级的审讯专家,他那些看似虚无主义的独白,实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审讯工具。
在审讯中,例如对「沼泽地的美狄亚」或多拉·兰奇的丈夫查理,科尔通过构建一个绝望、无意义、宿命论的世界观,来匹配嫌疑人特别是女性嫌疑人的内在绝望。

他不是在威吓,而是在共情。他提供一个宣泄的叙事框架,让嫌疑人感到被理解,从而在心理崩溃中交待罪行。这解释了为何他那些古怪的屁话如此有效。
他利用战术同理心让嫌疑人产生虚假的安全感,然后在获得供词后,立即粉碎他们。

这种现实主义者的哲学姿态,本质上是他个人创伤的外化表现。他关于「人类意识是演化中一个悲惨的失误」的独白,以及他关于人类应该「停止繁殖,手拉手走向灭绝」的反出生主义观点,固然与彼得·韦塞尔·萨普夫、亚瑟·叔本华等哲学家的思想一脉相承,但其根源在于他无法摆脱女儿死亡所带来的巨大创伤。他的悲观主义哲学,成了他抵御这个充满无谓痛苦世界的理性盔甲。

作为「忒修斯」,科尔的另一项关键准备是他的「大账本」。
他强迫症般地记录每一个细节、每一张照片。这在1995年使他显得格格不入,但在2012年,这本账本成为重启调查的唯一依据,包含了十七年前被所有人,包括哈特,忽略的关键信息。
而他长达四年的卧底经历,塑造了他的暴力身份,这是他必须穿越的个人心理迷宫,也为后续情节提供了关键的行动能力。

那场著名的六分钟长镜头,不仅是1995年时间线的情节高潮,实时展示了科尔在混乱和暴力中绑架关键线人金格的完整过程,以获取勒杜藏身处的关键信息,更是其内心迷宫的完美视觉呈现。他必须在物理层面躲避帮派火并和警察突袭,同时要在心理层面重新激活暴力本能,并抑制其失控。
科尔承认自己享受过卧底身份带来的混乱和暴力,这一场景就是对他的终极考验:他是否已被卧底工作腐蚀?当科尔在没有使用致命武力的情况下成功带着金格逃脱时,他向自己证明了他仍然是一个警察,而不是一个隐藏在警徽后的罪犯,这是一次关键的身份确认胜利。

至2012年,科尔以「病人」形象回归,他不再是体制内的「忒修斯」,而是被迷宫放逐的幽灵。他失去了警徽、搭档和可信度。然而,正是这种局外人身份,使他得以在十年间2002-2012独自守护着迷宫的地图,并最终在时机成熟时,作为幸存者从外部强行重启了调查。
在2012年的审讯中,科尔表现得好斗且醉酒,但他实际上是在积极欺骗帕帕尼亚和吉尔博。
他假装不知道塔特尔已死,并利用这次审讯来刺探警方对塔特尔家族腐败的了解程度。

此时,他的哲学已经僵化为一种宿命论——「时间是一个扁平的圆圈」。这个源自尼采永恒轮回概念但被他悲观解读的短语,对他来说意味着他被困在一个永恒重复的噩梦中,被迫一遍又一遍地经历同样的痛苦。他已经从1995年的悲观主义者演变成了2012年的宿命论者,在被新案件重新激活之前,他几乎已经放弃了生命,正试图把自己喝死。

倘若科尔是深入迷宫的「忒修斯」,那么马丁·哈特便是那位手持线索却又对迷宫本身充满恐惧的「阿里阿德涅」。他是一个充满矛盾的集合体,既是调查的推动者,也是最大的障碍。

哈特的形象「家庭男人+警探」代表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正常」。他信奉家庭、宗教和体制,这使他成为科尔的完美对立面。然而,这种传统男性气概的形象,是建立在公然的虚伪之上的。
他需要家庭、宗教和工作这些「锚点」来限制自己的意识,使自己免于陷入拉斯特那样的宇宙级恐慌。他坚持认为「有家庭的人,到了一定年纪,会是件坏事」,这是他对科尔的评判,也是他自己的恐惧。
他的核心矛盾在于:他病态地捍卫「家庭」这个概念,视其为一种责任和提供和平与平静的地方,却通过持续的不忠和情感忽视,亲手摧毁了他自己的家庭。他将自己的不忠行为合理化为男人解压的必要手段,这种自我欺骗定义了他性格的「迷宫」。

至关重要的是,哈特的个人缺陷并非只是背景设定,它们是真实存在的情节障碍。
在1995年,他对情妇莉萨的病态嫉妒和暴力行为,导致他在调查的关键时刻情绪失控。这不仅分散了他对多拉·兰奇案的注意力,也加剧了他与科尔之间本已紧张的关系。正如科尔所说:你也是个偏执的人,只是不针对工作。
当拉斯特因为钻研案件而睡眠不足时,马蒂也同样睡眠不足地来到办公室,因为他搞了些愚蠢的婚外情。

在勒杜的制毒窝点,当哈特看到被囚禁的孩子时,他作为「父亲」的身份被激活。他的暴怒和冲动压倒了作为「警探」的专业性,导致他当场处决了雷吉·勒杜。
至2002年,他对「家庭男人」面具的病态维护,使他对妻女的真实心理状态完全视而不见,最终导致了家庭的彻底崩溃。与1995年的分心状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2012年,哈特现已离婚且不再分心。
正是这个「不分心的马蒂」最终通过「绿色耳朵」的线索和税收记录锁定了厄洛尔·柴尔德里斯,从而破解了案件。

在「迷宫」隐喻中,哈特扮演了「阿里阿德涅」的矛盾角色。阿里阿德涅既是迷宫建造者米诺斯王的女儿,也是帮助忒修斯走出迷宫的人。作为路易斯安那的本地人,哈特拥有科尔作为德州来的外来者所缺乏的人脉和社会常识。
在2012年,当科尔作为「幽灵」无法访问官方系统时,正是哈特的私家侦探执照和人脉,提供了追踪塔特尔家族税收记录的关键线索。然而,哈特的传统、对体制的服从和对正常生活的渴望,也使他成为迷宫的守护者之一。他急于接受1995年勒杜的错误解决方案,因为这能让他尽快回归家庭。
最终在2002年,他通过暴力将执着于真相的科尔彻底逐出「迷宫」警队,直接导致了调查被强行中断了十年。

正如阿里阿德涅爱上了忒修斯,哈特也被科尔所代表的新奇事物所吸引。这不是性欲,而是一种「罗曼史」,源于科尔给哈特停滞的生活带来的神秘感和兴奋感。他是那个被动反应的华生,追随着科尔这个主动出击的福尔摩斯。
在最后的最后,当科尔在医院里濒临崩溃,是哈特提供了救生索,他提醒科尔:「我们抓到了我们的那一个。」这句话将科尔从哲学的深渊中拉了回来,让他得以真正逃离迷宫。

《真探》第一季的哲学深度,根植于一个复杂而清晰的哲学与文学谱系。
它通过主角拉斯特·科尔的独白,系统性地阐述了一种与传统侦探剧乐观基调截然不同的黑暗世界观。哲学悲观主义与反出生主义构成了科尔的哲学基调。

科尔关于人类意识是进化的悲剧性失误的言论,几乎逐字来源于挪威哲学家彼得·韦塞尔·萨普夫。萨普夫在其论文《最后的弥赛亚》中提出,人类进化出了过度的意识,使我们能够意识到死亡和存在的无意义,这是一种生物学上的悖论。
科尔的极简主义生活方式,比如空荡的公寓、禁欲和沉思,精确地反映了萨普夫提出的、用以「最小化意识」的四种压抑策略——隔离、锚定、分散和升华。

马蒂的整个生活就是一套防御机制:他使用「锚定」,将自己的身份牢牢固定在家庭和传统的理想上,尽管他不断违背这些理想。
他还使用「分散」,通过工作、酒精和婚外情来不断地用印象迷惑意识。

科尔则实践「隔离」,即将所有令人不安和破坏性的思想和感觉,从意识中驱逐出去。
其次,这种悲观主义与叔本华的形而上学相呼应。
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核心是一种盲目、无目的的生命意志,生命在痛苦欲望未满足和无聊欲望满足后之间永恒摇摆。叔本华将世界描述为地狱,人类一方面是受折磨的灵魂,另一方面是魔鬼。
科尔对人类的程序化冲动,例如他的搭档马蒂·哈特无法控制的性瘾的蔑视,正是否定了这种盲目「意志」的价值。

然而,在自杀问题上,科尔与叔本华存在关键分歧。
科尔在原则上拥抱自杀,他只是缺乏自杀的体质。而叔本华则认为自杀是徒劳和愚蠢的。

叔本华的理由是,自杀者并非否定「生命意志」本身,而是肯定它——他们渴望生命,只是对特定的生命条件不满意。因此,自杀是一种肯定意志的行为,而不是真正的解脱。
叔本华认为,真正的解脱来自对「意志」的彻底否定,如苦行僧的自愿饿死,或者通过同情来实现。
最后,科尔的反出生主义呼应了当代哲学家大卫·贝纳塔的论点,即出生总是一种净伤害。

正如剧集播出后引发的争议所揭示的,科尔的台词大量借鉴了另一位怪奇小说家和悲观主义哲学家托马斯·利戈蒂的著作《反人类的阴谋》。
这场争议的核心在于皮佐拉托是否构成抄袭。
例如,科尔在第一集中说:「我们是生物……不应该按自然规律存在」。利戈蒂在《反人类的阴谋》中写道:「……一种生物,它不应该按自然规律存在,但它却存在了」。

另一处,科尔说:「我们是劳作在拥有自我错觉下的事物……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无名小卒」。利戈蒂的书中则有「……我们是无名小卒而非大人物,是傀儡而非人」和「……我们被囚禁在自我的错觉中」。
皮佐拉托的回应是,他有意使用这些短语作为对利戈蒂崇拜者的「致敬信号」,并且这些思想属于一个更广泛的哲学传统,包括叔本华和尼采。

然而,将科尔仅仅视为一个哲学传声筒是片面的。科尔的哲学是一种创伤性盔甲,而非纯粹的理性主义。
可以提出这么一个问题:科尔的悲观主义是有原则的哲学立场(理性主义),还是创伤性生活经历的结果(情感主义)?
剧集故意提供了双重证据:一方面,科尔的论证是理性的、有据可查的(萨普夫、叔本华);另一方面,叙事将他的哲学与他女儿索菲亚的悲剧性死亡紧密相连。

编剧皮佐拉托本人也证实了这种模糊性,他指出科尔自欺欺人的程度和马蒂一样,因为他渴望太多,所以不可能是个真正的虚无主义者。
因此,这种哲学并非科尔最终的真相,而是他用来应对巨大创伤的理性盔甲。
这也解释了该剧的核心矛盾:为什么一个自称的虚无主义者会如此执着地、近乎偏执地追寻正义?这种行为本身就与虚无主义的冷漠相悖。
因为他不是一个真正的虚无主义者;他是一个受了重创的人,利用虚无主义作为抵御进一步情感伤害的盾牌。

宇宙恐怖与怪奇小说,为该剧的哲学框架提供了形而上的叙事延伸。
皮佐拉托明确承认了一条从罗伯特·W·钱伯斯的《黄衣之王》到H.P.洛夫克拉夫特,再到托马斯·利戈蒂的清晰脉络。
《黄衣之王》是一部虚构的戏剧,能让读过它的人陷入疯狂。《真探》借用了这些元素,如「卡寇萨」和「黄衣之王」,作为其黑暗哲学的象征,代表了宇宙的疯狂和颓废。

剧集的核心恐怖并非源自肉体的血腥,尽管血腥场面触目惊心,而是源自洛夫克拉夫特式的「宇宙恐怖」,即认识到人类在冷漠、庞大、不可知的宇宙中,是何等微不足道且无意义。
科尔的独白——我们都只是一个外太空的巨型排水沟里的小点,正是这种宇宙主义的完美体现。

另外,塔特尔邪教是哲学悲观主义的病态物理显现。
在宇宙恐怖的叙事中,当凡人窥见了秘密真相即人类的无意义时,他们要么会像科尔在卧底任务后那样濒临疯狂,要么,如果他们本身已经腐败,就会接受这种虚无,并自愿成为古代神灵的容器。
因此,塔特尔/柴尔德里斯邪教不仅仅是常规的连环杀手反派。

他们是「哲学悲观主义」的实践者——他们完全接受了人类无意义和道德虚无的「真相」,并将其转化为一种以权力、虐待和原始宗教仪式为形式的病态实践。
这就将英雄与反派吊诡地联系在一起:科尔谈论虚无,而邪教则践行虚无。
科尔最著名的话「时间是一个扁平的圆圈」,在剧中由罪犯雷吉·勒杜首次说出,这一概念常被与尼采的「永恒轮回」相联系。

然而,科尔的理解与尼采的「永恒轮回」的真正含义完全相反。
尼采的「永恒轮回」是一种肯定生命的工具和思想实验:你是否愿意将你生命的每一刻包括所有的痛苦和喜悦不加改变地永远重演?这是一个考验,目的是为了克服悲观主义并热爱命运。
科尔的版本是叔本华式的悲观宿命论——生命是无休止的痛苦循环,而非尼采式的生命肯定。

在叙事功能上,这个「扁平的圆圈」强化了路易斯安那州的社会停滞感、不断重复的暴力循环,以及科尔被困在创伤中的心理状态。
这部剧的哲学内容,是通过对腐败、男性气质与宗教等核心主题的探讨,在叙事中得到体现的。
结构性腐败呈现为一座黑色电影的迷宫,渗透于个人、心理与体制三个层面。

个人的腐败体现在马蒂·哈特的虚伪与不忠,他违背了自己口口声声捍卫的家庭价值观。

心理的腐败体现在拉斯特·科尔因创伤和卧底经历而产生的精神崩溃与虚无主义,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迷宫。

最核心的是体制的腐败,即以塔特尔家族为代表的势力,他们利用宗教和政治,系统性地掩盖了长达数十年的虐待儿童网络,渗透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整个权力结构。
当科尔的调查触及州长和塔特尔牧师时,他的上司威胁要解雇他,不是因为上司本人是邪教成员,而是因为科尔的调查威胁到了警局的金库,由此引出了关于该剧结局的争议,「古典迷宫」有一个中心怪物和一个出口,所以它可以被解决,而「根茎状迷宫」没有中心也没有出口,腐败的系统本身就是怪物,是一个无法解决的世界。

《真探》第一季巧妙地将两者并置。追捕凶手厄洛尔·柴尔德里斯是一个古典迷宫,科尔和哈特找到了中心卡寇萨,杀死了怪物柴尔德里斯,并成功逃脱;塔特尔家族的阴谋则是一个根茎状迷宫。
正如哈特在医院外提醒科尔的:我们没有抓到所有人……这个世界不是那样的。
这解释了为什么部分观众认为结局太幸福,英雄赢了!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它背叛了剧集的黑暗基调。事实上,它两者兼是。本剧结局既是一次个人的、古典式的胜利,也是一次体制的、根茎状的失败。

该剧充满了南方哥特元素——衰败的景观、腐败的血统、怪诞的宗教运用,以及对性别政治的压抑关注。路易斯安那州的景观本身就是这种腐朽的体现,工业衰退的石化景观与原始的、野性的沼泽地交织在一起。
有人批评这部剧厌女。然而,如果将《真探》与威廉·福克纳的《圣殿》进行比较,就能发现《真探》并非厌女,而是对一个厌女世界的精准描绘。
这是一部关于「男人如何辜负女人」的剧集。

剧中的女性角色如马蒂的妻子玛吉之所以显得扁平,是因为她们被困在一个由男性主导的、有毒的社会结构中,这个结构剥夺了她们的能动性,将她们扁平化了。
剧集的真正核心是审视两种对立的、但同样具有毒性的男性气质理想:马蒂·哈特作为重男轻女的普通人和典型的美国男性英雄,代表了法典与妥协,即传统的家庭价值观,然而其行为暴露了这种理想的虚伪;拉斯特·科尔作为重男轻女的哲学家,代表了虚无主义与疏离,其疏离同样是一种错觉,是他无力处理个人创伤的表现。
这两种失败的男性气质导向了一个结论:邪教是两种有毒的男性气质的病态综合体。

剧中的连环杀手,代表了主角们自身错误的恐怖极端。
塔特尔邪教,恰恰结合了马蒂和拉斯特最坏的特质:如同马蒂,塔特尔家族痴迷于家庭、血统和父权,他们是路易斯安那州的终极石化家庭,他们的「家」卡寇萨是一个建立在乱伦、虐待和病态秘密之上的南方哥特式结构;如同拉斯特,他们也拥抱虚无以及所谓的宇宙真理——黄衣之王,但他们将其扭曲为一种服务于权力和堕落的神秘主义。
结尾,科尔在卡寇萨的濒死体验中感受到女儿的爱,并凝视星空低语「光明正在胜利」,并非对全剧悲观主义的彻底否定,而是对它的调和和超越。

剧集花了八集时间,构建了一个黑暗、腐败且在体制上无法解决的宇宙,根茎状迷宫依然存在。结局并未推翻这个黑暗的宇宙观。相反,它提供了一个对抗这种宇宙性虚无的微小却坚实的支点。
该剧的真正转变,不是从黑暗到光明,而是从决定论的虚无主义科尔的「扁平圆圈」转向存在主义的人本主义。
在卡寇萨的濒死体验中,科尔所感受到的「我能感觉到她的爱」并非超自然的启示,而是一个关键时刻:情感爱最终战胜了纯粹理性虚无主义。

救赎的发生,是因为两个主角都放弃了他们失败的、有毒的男性气质意识形态(俗称「登味」)——科尔放弃了他的虚无主义盔甲,马蒂则承认了他的虚伪。
科尔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作为叙事者的最终的叙事行为。他清醒地承认了黑暗占据着更多的领土,但他依然有意识地选择讲述一个关于光明正在胜利的新故事,一个充满希望的个人叙事。

《真探》第一季的最终哲学立场是:在一个本质上冷漠、腐败且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的宇宙中,个体唯一的、微弱的救赎,不在于寻求外部或终极的解决方案,而在于有意识地选择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同情和爱,并以此作为构建自身意义、抵御宇宙虚无的基石。
所以这是一部关于现代人存在困境的哲学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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