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用餐,
他们铺了一张白色桌布,
为了气氛宁静。他们摆上蜡烛,
为了蜡烛的缘故。
他们又一次站在海边。
他轻松地旅行,像犹太人的祈祷,
像抬起的眼睛一样起身,
像一架飞机到别的地方去。
——(以色列)耶胡达·阿米亥
撰文 | 三书
咫尺天涯,明月谁家
清 包栋《抚琴仕女》
《浣溪沙》
(晚唐)韦庄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失恋的时候,听情歌、读情诗,皆是一种治愈,因为歌里唱的、诗里写的,全都是你。你正在经历的,别人也都经历过,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让你感到安慰。也许你还将领悟,原来世界上的爱情都一样,似乎剧本早已写好,我们只是演员而已。
爱情故事,我偏爱凄美的那种,也就是以分离为结局。两个人相爱,然后成为夫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这里没有故事,而且无聊。这样的爱情,太过平静,很难说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那是要考验你,要自我摧毁,如生如死,所以凄美。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可以是祝福,也可以是诅咒。《倾城之恋》中的男女,自命不凡,即使恋爱,也想要出人头地,结局却平凡地成了夫妻。凡人的惰性和平庸适合过日子,不适合爱情,只有仙缘才聚散洒然,不堕世俗,不落夫妻。
韦庄的这首《浣溪沙》,背后有一个爱情故事。据清初沈雄的《古今词话》,韦庄有爱姬,姿色美艳,兼有才艺,蜀主以教其宫人为借口,强夺之去,韦庄追念悒怏,情不能已。与花间诸人不同的是,韦庄词多赋体,直抒胸臆,生逢乱世,故乡难返,爱妾生离,其词多本于此,情意凄迷。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词的上片写相思,但不知是己之怀人,抑或人之怀己,其间有一种不分明,这不分明是极好的。汉语诗自《诗经》始,即在抒情上有双重主体,比如《卷耳》首章是思妇吟唱,她放下顷筐来到大路上,然后遥想征夫在途中如何困苦。又如杜甫的《月夜》,先是他在长安城里望月思家,然后推己及人,写妻子如何望月思己,真是换我心为你心,便知相忆深。
思念者与被思念者,在诗里心意相通,互相倾诉,这是幻想,但并非虚构。两个相爱的人,你在思念,我怎会不知?尤其夜晚,黑暗抹去了事物的边界,把我们还给无名,月亮挂在天上,相思仿佛已经永生。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咫尺天涯,生离死别,沉哀入骨,唯有旧书。韦庄另有一首《谒金门》,其词曰:“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爱姬的旧书,她的笔迹,看与不看,一意两化,皆因情之深、心之痛。据说韦庄的词作传入蜀宫,其姬见之悲恸,乃至绝食而卒,然而韦庄并无伤逝之篇,此情节或许是世人杜撰。
几时携手入长安?携手同归,那该多好。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绝望,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相思难重陈
清 闵贞《纨扇仕女图轴》
《菩萨蛮》
(五代)何凝
越梅半拆轻寒里,冰清淡薄笼蓝水。
暖觉杏梢红,游丝狂惹风。
闲阶莎径碧,远梦犹堪惜。
离恨又迎春,相思难重陈。
这首词里光阴寂寂,年华流转,发出水晶的轻音。听得见梅花蓓蕾初绽,冰清淡薄,照映蓝水,不染俗尘。梅花是信使,悄传春天的消息,亦暗传相思。
万物皆是信使。“暖觉杏梢红”,天气渐暖,杏梢在太阳下觉得红了。杏花在古诗词里,明丽烂漫,韦庄词写女子有情,曰:“春日游,杏花吹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游丝狂惹风”,落絮游丝,颠狂随风,是景,更是情。江南二月,草长莺飞,花开遍野,随又春深,柳絮迷蒙,如一天大雪,纷纷扬扬,春光愈加明迷。
“闲阶莎径碧”,“闲”字寂寞,阶砌冷落,莎草覆盖了小径,兀自碧绿。至此纯然写景,每个词都极好,极妥帖,不用寓情,情已在其中。脉脉相思,简静含蓄,如春光旖旎,越梅、蓝水、杏梢、游丝、狂风,若无情,若有情,自是个无限意思。
末三句直接抒情,女子梦醒。“远梦犹堪惜”,远梦,是梦见远方的人,也是梦已远去。梦见不易,醒后若失,他比之前更远,仿佛已经死了,故犹堪惜。
“离恨又迎春,相思难重陈。”离情别恨,再次遭遇春的到来,不知这是谁的春天,万般惆怅向谁论。难重陈,即难以再向人诉说,春去春又来,春来春又去,每一度等待,都在加深她的绝望。旧事如天远,云雨已荒凉,她已快要想不起他的模样。
何凝是晚唐五代诗人,在《花间集》十八位词人中不算出名,但他的确是一位才士,幼年时便聪颖好学,十七岁举明经科,十九岁登进士第。他不仅精通儒家经典,而且嗜好文学,擅长艳曲短歌,正如《四库提要》所言,五季(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读何凝此词,可知之矣。
当伤离成为日常
清 胡锡珪《修竹仕女图》
《玉胡蝶》
(晚唐)温庭筠
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
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
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
摇落使人悲,断肠谁得知?
晚唐战乱频仍,思妇征夫经年别离,诗词中遍满相思,并非诗人好弄风月,而是因为这乃是当时最普遍、最深刻的情感,写入词曲,歌以志之。
开文人词之先的温庭筠,成为词人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被选择。如果他没有屡举进士不第,如果没有恃才不羁,如果没有长期被贬抑,如果没有精通音律,所有这些天赋和遭遇,缺其一项,他都不会成为一代词宗。
和当时的文人一样,温庭筠的大志本在于诗,而且现存至今的作品也多是诗,诗三百余首,词七十余首,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最终以词名世。词在当时被视作小道,不入文学家的正法眼,所谓诗余,文人填词,纯属不务正业,玩玩而已。然而命运自有天机,如俗话所说,一扇门坚决关闭,意味着另一扇门开启。
词作为一种诗歌体裁,需要找到它的声音,温庭筠以诗歌和音乐天赋,为词创立了独特的气质和审美。比如《菩萨蛮》中的句子:“照花前后镜,画面交相映。”“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含蓄不尽,都写相思。
相思是写不完的。《花间集》五百首,词调、题材多相同,几乎都写相思,但各有各的情致,如春风春水,群花皆美,不觉重复或相犯。时至今日,流行歌曲唱得最多的,也仍是离别相思。
再来读这首词。“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当离别成了日常,缺席变成习惯,生活仍在继续,伤离是个底色,不可能每天都伤离。只有被某种情境触动,才会忽然离情汹涌,比如春回大地,芳草萋萋,温庭筠词曰:“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思妇见门外草绿,仍听见送别当年的马嘶。
秋风吹起,动人离愁。秋风的寒凉,草木的喧响,都让人感觉到死亡。行客或许秋以为期,却不见他回来,也迟迟没有消息。过了归期,思妇心情更加沉重凄冷,《诗经·采绿》曰:“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瞻。”
“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塞外,江南,一在地之北,一在天之南,隔绝极远,气候草木殊不同。塞外的草早已衰败,秋风才吹到江南,大雁仍迟迟不来,人没有回来,哪怕有一封书信也好。
《古诗十九首》曰:“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三年后虽没有回来,但至少有这封信。或如汉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的:“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万里迢迢,鱼雁传书,长跪而读,又是何等且惊且喜。
下片“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芙蓉二句,微落俗套,大约新婚不久,夫即远去戍边,妇独守空闺,韶华虚度。这不像王昌龄《闺怨》诗中的情景,那少妇的不知愁,因夫婿是去觅封侯,唐朝国力强盛之时,远征立功,此是男儿大志,她在家静候,心里有个盼头,即便忽见陌头杨柳色,也都是一种光明空阔的糊涂。词中这位少妇却不然,唐末天下岌岌,人人自危,丈夫塞外戍边,凶多吉少,她心里则只是苦。
“摇落使人悲,断肠谁得知?”况值秋风萧瑟,草木摇落,触目悲凉,更叫她断肠。心中悲痛,怨极,遣词却含蓄,哀而不伤。温庭筠另有:“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天已倦于怨,人亦不足尤,无望无告,所以才要写诗。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柳宝庆。封面图为Daniel Ablitt画作,有裁剪。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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