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砷

《苦尽柑来遇见你》的片名「폭싹 속았수다」是济州方言,意为「您辛苦了」。大陆沿用了台湾的翻译《苦尽柑来遇见你》,让人以为这是部爱情片,冲淡了作品中厚重的人生况味。

《苦尽柑来遇见你》

这部深情而隽永的年代剧,翻译成《您辛苦了》更合适。

看这部剧的时候,确实让人想走到年迈的母亲面前,说一声,您辛苦了。

《苦尽柑来遇见你》是2025年以来最重磅的韩剧,导演是《信号》和《我的大叔》的金元锡,编剧林尚春创作过《山茶花开时》这样的底层女性成长故事。IU一人分饰两代女主角,朴宝剑再次饰演《请回答1988》中阿哲类似的木讷而坚忍的角色。

这部时间跨度长达七十年的女性剧集,是网飞重点宣发的年度韩剧,网飞放弃了一次性发布全部剧集的传统,调整为每周发布四集,这是韩剧首次以这种方式上线剧集。

剧集将济州岛上的女性吴爱纯的一生划分为春夏秋冬四个段落,16集的剧集分作四周上线,让这部四幕作品有更长的时间在观众心中沉淀和消化,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网飞表示,「我们与创作者讨论后,选择了一种能让观众按照创作意图欣赏的发行方式。」

韩国媒体也对这部剧寄予厚望,期望它像《鱿鱼游戏》,成为韩国文化输出的标牌作品。

该剧上线后,连续两周蝉联TV-OTT话题性榜单冠军,在韩国本土创下近三年同类年代剧最佳开播成绩。其全球热度推动Netflix韩国区订阅用户数单周增长18%,成为平台2025年亚洲地区最快破千万播放量的剧集。

IMDB 9.3分,周更两次后,豆瓣评分上涨到9.4分。

剧集的主线是三代女性的人生故事。女主角爱纯跟随母亲寄居在继父家,母亲是济州岛的海女,29岁便已满脸皱纹,恶劣的作业环境引发肺部损伤,早早撒手人寰。

爱纯渴望靠自己之力扭转命运,却发现自己只能迈出有限的一小步。曾经的文学少女,没能读上大学,幸运地遇到了体贴的爱人,却仍离不开这片贫瘠之地,回到岛上,在厨房中劳作,抚养孩子成年。她变卖家产支持女儿出国念书,在海岛与丈夫相依为命。

《苦尽柑来遇见你》用爱纯的一生串起济州岛上一家三代女性不同的生命轨迹,通过闪回和托梦,三代女性在时空中交叉,她们面对相似的质疑,被同样的困境束缚,挣脱不得,但仍在洪流中艰难地托举起自己的女儿,让女儿有机会走一条更好的路。

这部纵贯七十年的剧集,是以边缘视角书写的韩国国民史,或者说,《苦尽柑来遇见你》用三代女性相互搀扶的一生构建了一种韩国的国族叙事。

济州岛孤悬在远离半岛的海外,语言与半岛不通,长久以来是不被重视的边缘地带。「做牛做马,强过做济州女人」,屏住呼吸在礁石下与大海搏斗的海女,也是这座岛上用生命勉强糊口的边缘人。

边缘地带的边缘群体,就像这个国家在上世纪中叶建国时的卑微起点。

尽管难以摆脱从属的地位,但济州岛火山下的熔岩时刻翻滚,海岸线上笔直的柱状节理刺向天空。一直以来,这个国家给人的印象,就像剧中的主角爱纯,快言快语,直来直往,感情充沛。

2021年,韩国被正式认定为发达国家,成为57年时间里全球唯一一个跻身发达国家的发展中国家。

《苦尽柑来遇见你》以2021年这个标志性的年份展开倒叙。女主吴爱纯出生在1951年,剧集开始时,七十岁爱纯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回味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

这部剧集将一个女性七十岁的一生划分为寒暑分明的四季,以此回望这个国家过去七十年的历史。

两者都是从弱势和边缘的处境中坚韧地争取明天。这部剧中,女性的生命历程与整个国家的历史相互呼应,回荡着「边缘地位的共鸣」。

《苦尽柑来遇见你》是部催泪剧,剧中人充沛的情感倾泻而出,让人很难抑制住眼泪。这部网飞全球上线的剧集,精心设计了两个层次,让本土与海外观众都能沉浸其中。

不了解韩国历史的海外观众,能从感人至深的剧情中看到女性的艰难成长,东亚式的婉转的亲情表达,和逆境中邻里的相互扶持。而熟悉韩国历史的观众,则能从中看到历史的厚重与晦暗,从爱纯和家人的经历中看到韩国重大历史事件的对应情节。

在编剧的精心编织下,韩国历史的脉搏与这座岛屿上女性生命的律动产生了共振。

比如前八集中爱纯经历过的三次选举,分别对应着韩国历史上的三次意义重大的选举。

九岁时爱纯参加班长选举,得票第一却没当上班长,呼应着同一年历史中李承晚下台前选举舞弊的事件。

30岁时渔业会长的竞选,候选者只有男会长一个,而同年,朴正熙再次在没有竞选对手的情况下继续连任总统,这也是朴正熙遇刺前最后一次连任。

1987年渔业会长再次竞选,嚣张跋扈的会长在岛民的压力下被迫同意开放选举,而爱纯通过选举当上会长。同年,全斗焕在大规模抗议下被迫同意总统直选,放弃连任,并于次年黯然下台,结束了威权统治。

上面三次总统选举的次年,韩国分别告别了三个独裁者,最终进入了民主化时期。

而剧中的女主角爱纯,不仅目睹了这一切,也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身的力量推动了这一切的进程。两者的互文让人感到,韩国社会抗争和民主觉醒的历史,也是女性个体争取权利的历史。

走到今天,并不来自高瞻远瞩的规划,而是来自边缘人特有的低到尘埃里的生命力。「也不知道怎样做到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唯一清晰的目标,是让女儿不受自己受过的苦。

住在海边草屋,在汹涌的大海里讨生活,台风一来就会摧毁一切。「她们每天都面临残酷的大型生存竞赛」,也面临着子女的不理解,和徒劳的努力。

截至第八集,剧集里最让人动容的,是离家到首尔读大学的女儿与父母的关系。从中时常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女儿金明理解父母的付出,但无法沟通。对方的关心总落在错误的焦点上,让自己不自在。自己明明心疼,却仍表现得冷漠。每次开口,说出的尽是伤人的话。仿佛善意只能施舍给陌生的人,而对至亲,只想着求全责备。

就如片中所说,「他们永远爱着彼此,但也让彼此伤心」。

这大概是中韩两国特有的代际困境。

极致压缩的现代化,让两国在几十年内压缩了欧美数百年的社会蜕变,生活方式倏然转变,刚刚证明有效的经验被转瞬抛弃。儿女与父母生活经验迥异,带来难以弥合的代际裂痕。两代人甚至无法用一套语言来交流。

从极端匮乏的年代到汹涌的现代,刚好两代人的时间。高速变革下,两代人在不同时间切片中的不同体感,让彼此难以理解对方的行为方式。父母感觉被时代抛下,有心无力,儿女则抱怨支持不够,处处被束缚,只能在已经划定的跑道上毫无保障地被迫奔跑。

脆弱的家庭被迫承担了本应由政府提供的保障支出,子女难以摆脱对家庭的经济依赖,与此同时,从极端保守到极端西化造成的代际间的观念落差,使社会矛盾和代际矛盾统统被压缩在家庭内部,处处不自在,又无从疏解,关系时刻紧绷,家庭成了岌岌可危又无法脱离的修罗场。

剧中对两代人关系的描绘,尤其是金明与父亲吃炸酱面时失效的对话,和金明与爱纯在电话里驴唇不对马嘴的破碎交流,细腻得令人心酸。

相互理解,却无法用一套话语交谈,女儿希望对方听出自己的意思,但得到的却是踏空的关切,仿佛黑暗中向对方摸索着伸出双手,却无法触碰到对方。

两代人并不互相对立,是时代过快的变化,让彼此身不由己,相互远离。因为脆弱的自尊,或者种种原因,无法开口说出心底的话。

其实,也许并不需要完全的理解,也不需要太多的话,只需要说一句,「您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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