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ndrew Heskins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easternkicks.com
（2021年2月1日）
似乎自从1994年的《重庆森林》上映以来，林青霞一点也没有变老。这是她的最后一部电影，也是她一长串受人喜爱的经典作品中的一部——这些经典使她成为了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界最耀眼的一个偶像（「偶像」这个词是否对她有意义，让人感觉它被滥用了。）。
《重庆森林》（1994）
作为2018年第20届乌迪内远东电影节的一部分，林青霞刚刚结束了一个上午的谈话，她的老朋友（严格地说，我猜偶尔也是老板）电影制片人施南生和她待在一起。前一天晚上，施南生刚给林青霞颁发了电影节的金桑树终身成就奖。（三年前施南生本人也获得了该奖。）
林青霞在今年早些时候受邀担任第42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焦点影人」，她的出现令人惊讶，因为她花了十多年的时间避开聚光灯，尽管后来成为了畅销书作家，并将她多年来的专栏和散文集结成册，出版了两本书。
她善于表达自己的轶事，让人觉得她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明星，她的口才和魅力不亚于那些四五十年代的好莱坞明星。然而，在幕后，却是另一番景象。她取消了香港国际电影节为她安排的一些活动和采访，也许是出于对当地媒体的警惕，而远东电影节的组织者担心——幸好是不必要的——她可能在这里做同样的事情。
林青霞的身上有一种黄金时代的魅力，她带着热情的微笑迎接人群，所有人都疯狂地把纪念品推到她面前，让她签名。尽管我已经预约了下午的群访，但我还是毫无顾忌地混在人群中。我应该更自持，但我不是这里唯一一个有经验的记者。当我给她的那支笔在我的《白发魔女2》激光唱片的封面上写不出字时，她礼貌地从别人那里借来另一支笔来完成工作。直到现在，她也还是那么敬业。
林青霞出生于台湾，进入电影这一行纯属意外。70年代初，她在台北街头被一个星探发现，后来在1973年宋存寿执导的《窗外》中担任主角，当时她只有19岁。
《窗外》（1973）
该片以学生和老师之间的恋情为主题，颇具争议性，尤其是在当时保守的台湾社会和在香港上映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林青霞很快就爱上了片场。「我很幸运，在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就遇到了这些诚实善良的人，当我们拍摄的时候，感觉就像在家里和一个大家庭在一起。一天结束的拍摄结束后，我会留在那里，不想离开。」
这次银幕首秀还为林青霞带来了另一个重要的角色，使她成为LGBTQ社群的偶像。拍《窗外》的时候，宋存寿导演让她穿上一套古装去拍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这么做。」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发现这个请求来自李翰祥导演（曾执导过《梁山伯与祝英台》《江山美人》和《倩女幽魂》等电影），他想找她在1977年的《金玉良缘红楼梦》中扮演林黛玉。
直到李翰祥导演看到她穿着牛仔裤和条纹衬衫，低着头走在走廊，相中了她身上学者式的俊男气质，于是决定邀请她反串扮演贾宝玉。（林黛玉这个角色最后归属了第20届远东电影节的另一位嘉宾张艾嘉。）
《金玉良缘红楼梦》（1977）
这将是林青霞扮演雌雄同体角色的开始，从《刀马旦》中男性化的曹云，到《笑傲江湖Ⅱ：东方不败》中的东方不败——一个为了达到更高境界的武功而自宫的男人。她引人注目的外表让她在扮演这些角色时显得可信，但这也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她对自己和作为一名演员的信心，她似乎成为了LGBTQ权利的狂热支持者。不过正如她所说，「我很多朋友都是同性恋，所以我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刀马旦》（1986）
林青霞在香港新浪潮导演谭家明执导的《爱杀》中的角色真正引起了施南生的注意，七十年代末的新浪潮运动也是她真正进入电影事业的起点。她当时的搭档、另一位著名导演徐克清楚地表明了林青霞的重要性，他指出中国电影的两大瑰宝——洪金宝和林青霞。
《爱杀》（1981）
当施南生最终见到林青霞时，她也认同了这个说法。难怪徐克导演当时急切地想让她出演《蜀山：新蜀山剑侠》。施南生和徐克组建了电影工作室之后，三人曾多次合作，徐克经常让她出演能发挥她长处的角色。
无独有偶，新浪潮和80年代早期的其他导演也认为林青霞具有不可否认的天然力量——一个永远不符合大男子主义语境（那种等待拯救的少女）的女演员。这是一种重置70年代香港电影界中像张彻等导演的大男子主义的方法，使之回到60年代的强势女主角，比如郑佩佩那样。
林青霞绝不是唯一一个做到这一点的女演员，但很难想象80年代的香港电影没有她会是什么样子。导演们都想让她扮演有趣而不同的角色，同时，她也对自己的事业越来越有控制权，想要尝试不同的角色。
「我17岁就开始演戏了，」林青霞谈到扮演这种强势的角色的感受时说。「当然，从那时到40岁，我变了很多。我也在功夫片中扮演过男性角色。这让我改变了很多。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我也培养出了自己的特色。我发展了自己的表演方式，观众也一直陪着我。
所以当我扮演女性角色时，她们似乎都有强势的特质。那时我已经扮演了很多其他非常强势的角色。我也有一些生活经验。我本人有点害羞，否则可能会拍摄更多个人、私密的电影。但久而久之，我接触了很多不同类型的角色，所以我总是尽我所能地扮演她们。」
「当我拍那些电影，拍摄那些角色毫无感情地屠杀他人的暴力场景时。我的精神总是很紧绷。当我还小的时候，我只能本色出演——一个害羞的女孩。就算是性格强势的角色，也会很内敛。拍摄完这些历史片、功夫片之后，我还是我自己。但我的性格中比较强势的部分被展现出来了。我甚至可以表达出内心的负面情绪，比如愤怒、恐惧、沮丧，这真的让我发生了改变。」
不过，这些角色也带来了其他挑战：比如她不习惯的特技表演。「甚至在与成龙合作拍摄《警察故事》时，我都感到害怕。有人告诉我，我可以让一个特技演员替我拍那些危险的戏份，但如果我亲身上阵了，我就会被永远记住！有一场戏，一个大个子把我举了起来，我不得不滚过一张桌子。排练的时候，我真的晕倒了，我太害怕了。」后来她摔倒了，屁股也擦伤了，然后导演告诉她必须重拍一遍，因为她没有看镜头。
《警察故事》（1985）
「我问导演，我该怎么做才不会再受伤？他告诉我，我必须要保持沉着。当你被抛到空中时，你必须保持背部挺直并看向摄影机。于是我就照做了。然后还有另一场戏，我被扔进了一个玻璃建筑。我很怕拍这场戏，以至于胃一直疼，但我必须挺下去。」
在当时的香港动作片中，这成了她工作的重要部分。「作为一名演员，一旦进入片场，你就必须做导演让你做的每一件事。」这其中就包括最具标志性的角色之一——她在《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中饰演的东方不败。
「这部电影把我塑造成一个强大的武侠角色。但在幕后，我非常紧张、无措。有一场夜戏，他们想让她从水里出现。「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不要突然跳出来。」所以他们造了一个机器，可以非常缓慢地把她拉出来。只不过她的长发被机器缠住了。幸运的是，那是假发。
「于是我说，我现在能做什么呢？好吧，我只能用自己的头发了。就把假发留在了那里。后来，我记得在台湾的街道上看到了一张海报，展示了我当时的情景。我真的很震惊。我说，哇，我在那一幕里看起来很漂亮。我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武林高手！」
正如她另一个最具代表性的角色——《白发魔女传》中的练霓裳。与张国荣演对手戏时，两人各展所长，有点打破性别刻板印象，林青霞咄咄逼人，张国荣则更为敏感。「她是个比较野性的女人，这和我演过的其他角色都很不一样。张国荣在片场帮了我很大的忙，帮助我塑造了我的角色。」
《白发魔女传》 （1993）
「有一个场景是我们浮在水面上，我记得水一点也不干净！」她笑着说。「我们必须从水里跳出来，拍一个非常性感、亲密的场景。我很感激张国荣给了我很多关于如何扮演那个角色的提示，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们可以马上进入角色的状态。事实上，导演于仁泰和摄影师鲍德熹在更衣室里和我进行了一次私下谈话，把其他人都赶出了房间，他们问我是否愿意拍一点在水里裸露的戏份。当时我很快回绝了，但是当我们真正开始拍摄的时候，我完全投入其中，完全忘记了我说过的话。我到底答应了没？」她又笑了。
考虑到这两位演员在八九十年代的作品产出，林青霞和张国荣合作的次数竟然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这很令人惊讶。他们合作的另一部重要电影可能是林青霞演艺生涯面临过的最大挑战，那就是与王家卫合作——他与她以前合作过的导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说，和徐克合作的时候，她对他非常有信心，而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很有条理。「和王家卫合作，就像进入了一个未知的领域。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徐克作为一个导演是非常保护演员的。他想要确保演员最好的一面在电影中被呈现出来。他会确保你做了大量的准备，并给你很多信心去扮演这个角色。但对于王家卫来说，他的方式就像是『我只是想把你放在那里，看看会发生什么。』所以这更难，但最终对我也有很大的帮助。」
林青霞出演了王家卫的武侠片《东邪西毒》，这部电影里的角色设定来自于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演员阵容还包括张曼玉、梁家辉、张学友、梁朝伟和刘嘉玲。
作为另一个雌雄同体的角色，即慕容嫣和慕容燕的双重身份，王家卫从早期的拍摄开始就对她很挑剔。他说：「你演的还是东方不败。我不要东方不败！」这让她非常苦恼，甚至害怕踏进片场。「和王家卫合作的时候，我意识到你去到片场，听他的指示演戏，但你完全不知道它最终是否会出现在电影里，还是会被留在剪辑室。」
《东邪西毒》（1994）
众所周知，这部电影的制作陷入了困境并被推迟，以至于王家卫监制了刘镇伟的喜剧《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该片同样取材自金庸的小说，而且演员班底是同一拨。这部电影的拍摄结束不久后，林青霞在《重庆森林》中扮演了另一个经典角色。这个角色对她的能力有一个非常具体的考验。「我的眼睛一直被墨镜遮住。王家卫甚至不希望我过分表达。但这可能是他的终极计划的一部分。这一切都关乎于角色的形象和身体语言。」
「我还可以跟你分享另一件轶事。虽然我的眼睛被遮住了，但化妆师把我的眼睛画得很漂亮，还给我贴了假睫毛。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王家卫在片场会做出什么决定。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说：『把墨镜摘下来！』」
1994年，林青霞与香港富商邢李源结婚后，她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退出聚光灯下的舞台，组建家庭。她确实给观众留下了更多的期待，她的电影仍然会让电影院满座，然而这也许就是重点——在她的巅峰时期谢幕。即使在香港，超过一定年龄的女演员能出演的往往是不那么有趣的角色。一旦你远离了浪漫的主角，留给你的大都是母亲或老板式的老套角色之前。也许林青霞足够聪明，避免了让这种事情发生。
最近，她出乎意料地转向了写作。「有时我觉得好像天堂里有人在完美地安排我的生活。那天我和一个朋友吃午饭，开始和另一张桌子上的一群人聊天。其中一个碰巧是文学教授和记者。他问我能不能为他的报纸写点东西。我问他，你为什么认为我能写文章。」他回答说，「只要听听你的谈吐，就觉得你写作也会很棒。」很快又有其他人来询问，一项新的事业就此诞生了。
她间歇性地重返了两次演艺圈，分别是在杨凡导演1998年的《美少年之恋》和2001年的《游园惊梦》中担任旁白，考虑到她在现实生活的相貌是多么令人惊艳，这似乎有点讽刺意味。她很享受这些经历，但也许还不足以让她重归影坛。我们只能虔诚期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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