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本科刚毕业的叶君,现在正在为研究生的预科班做准备。她就读的专业是康复治疗学,在她刚入学时,毕业的学长学姐们几乎都能在三甲医院找到工作,四年过去后,当她出来求职时,岗位供给却大幅减少了。
她和同学参加过一次全省的医疗招聘会,当时她们绕着会场数了一圈,面向康复治疗学专业的岗位不超过20个。那段日子,她也试过投递其他非医疗行业的工作岗位,但都因为专业不匹配被拒绝了,“找工作的时候,人家一看你学医的,觉得肯定就不如那些学管理的学生机灵”。
为了攒钱读研,她果断放弃了继续闷头投递简历,进过工厂,也干过服务业。她觉得只要是凭本事挣钱,不管怎么挣,只要能活下去就可以。
最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了多位年轻人,她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参与工作,一些人处于半工半读的状态,还有些人正面临着应届毕业生的就业危机。当工作不好找,她们或是选择进厂打工,或是当上门保洁。
对于她们来说,经济压力要高于精神层面的考量,在学历和工作错位中,她们用一种很现实的态度接受了自己对金钱的需求。在这些家庭条件普通、没什么社会资源的年轻人看来,要紧的不再是够上过去经验的期望值,而是怎么样才能继续生活下去。现实的窘迫迫使她们重新进行自我审视,以找回生命的价值和对个人行为的认同感。
以下是她们的讲述——
讲述者:席米,2023届大学毕业生,目前在工厂打工
“为了进工厂,中介让我说自己是中专毕业”
我是浙江人,本科在一所二本院校读国际贸易专业,考过了会计师证。我毕业之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在家里蹲。我父母觉得我读的是私立二本,学费比较贵,读了这么多年书,在家里天天待着也没有什么用,让我赶紧出去找份工作。我跟他们吵了一架,一个人出来了。
因为没钱租房子,只能找包吃包住的工作,工厂可以暂时满足我这个需求。进厂可以暂时缓解我对金钱的紧迫需要,而且还可以保留我应届生的身份。因为我进的电子厂要求干满两个月及以上才会缴纳社保,我就在这里做临时工,不用交社保,这样就能保留应届身份。
本科毕业的学历反而成为我进工厂时的“包袱”。中介跟我特别强调,“一定要说自己是中专毕业的。”这所电子厂的人员需求量特别大,我入职的当天就有一大堆工人离开,急需有人顶替上岗位,所以没有认真查我的学历证明。
中介骗我说月薪有5000-6000元,但我实际到这里才发现,如果不算上加班的话,基础工资只有两千多块钱,我们所有的钱都是靠加班赚来的。工作日加班时薪是正常时薪的1.5倍,周末加班是两倍。我们周六都会加班,周日休息一天。
席米工作的电子厂通道,她每天都要走两趟。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工厂的上班时间是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从宿舍到厂区有一定距离,需要步行,我要在6点20分起床,步行到厂区,收拾东西、过安检,在7点40分之前打卡。我们每天要过三道安检门,不可以穿带铁的东西,不可以带手机进去,身上物品要全部清空。每天有将近14个小时是碰不到手机的,这对我来讲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我们是有工作任务分配的,任务结束完可以休息。最近订单量不是很大,就可以有休息时间,但是休息时间不可以闲聊、睡觉或者看书,我们只能呆坐在位置上,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对我来说,在厂区上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吃饭的时候,整个人特别自由,可以聊天,还可以跑来跑去,没有被束缚的感觉。后来我还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就是厕所。卫生间是打工人最需要的地方,在卫生间里我可以把头靠在墙壁上假寐10分钟左右,再回到自己的生产线上。
我没有跟工友们讲我的学历,但听宿舍那些小女孩们聊天,我知道她们有些也是本科毕业的,不过比较少,比较多的还是大专和中专生。
我妈在老家那边干保洁,我爸也在厂区上班。他们知道我现在的工作后,刚开始很反对,让我赶紧回去。一方面,我之前没有在外地打工的经历,他们害怕我被中介骗,觉得不安全。另一方面,父母觉得我一个本科生去工厂打工,他们很不理解。
我跟他们讲,我交了押金和各种费用,一定要赚回本。我承诺在这里只干一两个月,等赚回本就回家,好好备考公务员。脱产备考又需要一笔花销,我现在要攒点钱备用。父母听了我的话才接受。
选择考公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父母,他们看到邻居家的孩子考上了公务员,就不断催我。我的很多大学同学去做跨境电商,他们的薪资状况也不是很好。现在就业环境不好,我觉得公务员是一个比较稳定的选择。
除了就业之外,我还面临着被催婚的压力。我才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刚步入社会,但我父母逼我逼得很紧,他们说“你能赶紧结婚就赶紧结婚”。按我父母的意思,女孩子25岁之前是最好的年龄,我已经岁数挺大了。在我们这边的小县城或者小乡村,大家的思想没有那么开明。我父母很注重教育,但我也不清楚他们把我教育到这么大,难道就是想让我嫁人吗?
在工厂里,我找不到任何价值,我反复问自己,“我的青春一个小时只值那么点钱吗?我为什么要来厂里?”——还是那个答案:我特别需要钱。
到底脱不脱“孔乙己的长衫”,我觉得要看个人的选择。有些农民工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他们肯定急需钱,肯定会自然而然地脱下“长衫”。因为对他们来讲,钱是生存的要义。如果家庭属于中产阶级,他们会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可以在家里好好准备考公考研,而不用选择脱下“长衫”。
这对于我来讲是一种奢望,我想逃离家庭。脱下“长衫”可以给我带来金钱上的满足,又可以让我逃离可怕的原生家庭氛围,这已经是一件很棒的事情了。
讲述者:梁园,在读研究生,读研期间曾进厂打工
“如果工作和专业不相关,会让我觉得大学白读了”
我本科学的是商务英语,研究生学的是翻译专业。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还是家里第一位大学生。家中务农的父母已经六十多岁,家庭年收入大概五六万元。比我大九岁的姐姐已成家,有自己的孩子要养。
梁园曾经工作过的缝纫厂。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为了缓解经济上的紧张,我在村里的缝纫厂打过工。有些人会觉得很奇怪,问我读了大学为什么还要去干这种活?我的目的很明确——需要钱,只要能挣到钱就可以,所以我并没有在乎这些声音。他们一般有两种看法,一是他们会认为女孩子读书没有什么用,还不是进厂打工,会持“读书无用论”;二是他们觉得女孩大学毕业后都已经二十多岁,长大了就应该嫁人。这两种非议都是存在的。
在厂里的工作非常枯燥,我主要叠毛巾并修理毛巾。在缝纫工做好毛巾后,如果有线头等小瑕疵,我需要进行整理,纯粹是体力劳动,无需动脑筋。薪资较低,一个月大约只有3000块钱。周围跟我一起工作的都是中老年人,年龄大约在五六十岁,我跟他们没有共同话题。
虽然我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但他们的思想还是相当开明的。他们会支持我做任何决定,不会对我有太多干涉。
我现在还在读研究生,只有研一有课程,研二和研三需要实习。但学校要求我们必须到校方合作的基地实习,否则实习不合格,影响毕业。但学校签订的实习基地在上海和杭州,工资仅有一两千块钱,且不包吃住。我考虑到自己的家庭条件不好,本来打算通过实习多挣钱来减轻父母的压力,如果房租需要自己承担,吃穿住用也需要花钱,相当于我挣不了钱,还要贴钱,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经济压力。
我不太明白学校为什么强制我们去指定地方实习,不考虑学生个人未来的发展方向,也不考虑学生的就业情况。学校找的实习单位与我未来的工作规划非常不符。如果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实习半年,毕业后再找工作,那我的工作经验仍然是空白的,这对于我今后的职场发展非常不利。我最近在和校方沟通,但没人能给我一个明确的解决方案。
目前,我找了另一份新实习,在天津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工资虽然不高,至少除了吃穿住用之外,还能存下一些钱,基本能养活自己,但无法给父母更多物质条件上的关怀。
我想利用读研期间这两年,为毕业积累一些资金。尽管我会尝试不同行业,但最终的归宿还是想在体制内考编。大家之所以热衷于考公和考编,是因为相对稳定,更有安全感。
梁园现在的工位。
我突然发现翻译专业的就业情况并不理想。在找工作的时候,人力资源会问我“是否有对象?是否已经结婚?结婚后何时要孩子?”有时候招聘对于女性来说,可能更多的是歧视。
在大学毕业之前,我认为只要找到一份心满意足的工作,月薪五六千元就行。但是我发现,找到这样的工作所需要的专业技术并不是很高,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学的专业没有用,也会让我觉得大学白读了。当我学习这些知识与自己的工作无关时,还花费了4年时间,我会认为这是一种教育资源的浪费。这是我的看法。
现在我的思想发生了转变。我现在觉得上不上大学没有关系,只要能挣钱就好,先让自己生存下去就行。我并不怕脱下“长衫”,因为我更倾向于实际生存,什么能挣钱就干什么。
在选择大学专业时,我是盲目选择的,周围的人似乎也不能提供帮助。我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了商务英语专业,后来发现就业情况并不理想。接着我抱着提高学历的心态继续深造读研。我建议在选择专业之前,最好能明确工作目标,带有目的地进行选择。至于是否考研,我们需要明确自己到底想提升学历背景,还是主要以找工作为主。
讲述者:卢卡,毕业后成了“北漂”,目前做上门保洁
“做保洁是我能够接触到的在社会上生存的通道”
我是二本院校毕业的本科生,学的是新闻传播类的广告学专业。我2016年来北京上学,毕业后成了“北漂”,身边没什么朋友和亲人,什么都得靠自己。我现在正在从事家政行业,俗称“上门保洁”。
前两年我的第一份实习是在一所儿童课程研发公司。当时年底北京暴发疫情,我没法回老家过年,为了生活得赶紧挣钱,就找了一份兼职。后来课程做完了,公司也解散了。第二份工作也在疫情期间,我作为编剧,研发儿童财商的课程,后来这个项目组也解散了。
我一直求职,没有找到合适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没事可干,自己一个人呆着状态很糟糕。我害怕自己心理出问题,就想赶紧能干点啥,所以接触了保洁行业。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说我不行了,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就会去做。
我当时想把它当成一种人生体验,挣点钱。我选择做这个,仅仅是因为它是我有限的资源能够接触到的在社会上生存的通道。
卢卡在上岗前接受专业的家政培训。
我今年26岁,听主管阿姨讲,我是团队里最年轻的,很多员工已经四五十岁了。我做的是上门保洁,按单计费,一小时起步,每小时43元。绩效和我们的服务质量挂钩,要让客户满意,还要拍照打卡。我的父母一开始有点诧异,后来他们想,工作能让我心里舒服一点,还是支持了我的决定。
能够请得起上门家政服务的人,基本都属于中产阶级的家庭。我曾到过一位老爷爷家做保洁,他本人可能没什么文化,但听说我是大学生时,他突然觉得很惋惜,恨不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尝试别的工作。
在与客户接触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一些生活富足的人眼中的世界和我们眼中的世界截然不同。他们所接触到的环境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接触到的社会现象、社会角色、社会分工都是不一样的。当他们向下俯瞰的时候,无法理解那些需要挣扎才能继续生存的状态。
我是云南曲靖人,在农村长大。在我小时候,家那边的山区接触不到外界的东西,我只能通过电视来看看外面的世界,获益良多。我最想做的工作,是能用自己的贡献实现利他性,成就小小的事业。我对未来满怀憧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更远的地方,一步步从大山考到北京来上大学。我幻想过美好的生活,但如今要把它变成现实,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其实每个人生活的轨迹和可获得的选择,都和自己能掌握的资源有关,一个人的家庭出身先天性地影响他可获得的资源。至于学历“包袱”,得看谁来定义这个事。在我能得到的机会里、在我有限的时间里、在我可接触到的环境里,我能得到的资源,它怎么会成为我的“包袱”呢?所谓的学历“包袱”都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卢卡在通勤路上拍摄的街景。
从事与学历不符的“低端工作”并不算是一种脱下“长衫”的选择。我们的学历、思想、见识、涵养,以及对外界的独特感知,这些并不是能脱下的东西,它们会一辈子伴随着我们,永远是宝贵的财富。智识上的“长衫”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脱下的。
以外在的视角来看,我们都是大社会中的小角色,都是芸芸众生。不论如何,生活总得继续过。当我们看世界的时候,没必要去过多关注跟自己生活根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东西,原谅自己的出身,原谅命运的不平等,这样才能慢慢地开导自己,不要有太多的焦虑。
不要因为对未来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放弃现在的一些东西——学会与自己和解,与社会和解。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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