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煜明集齐了有着“诺奖风向标”之称的三大国际奖项。

“科学家需要经常在周围环境里找灵感。”

作者:许晔

卢煜明的经历常被简化为一个“爽文”故事:

他因煮泡面而灵光乍现,随后便发现了孕妇血浆中存在胎儿游离DNA,进而研发了无创产前检测技术,使全球每年近千万孕妇受益。

他因此集齐了有着“诺奖风向标”之称的三大国际奖项——汤森路透引文桂冠奖、科学突破奖、拉斯克奖,并在2023年底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

但现实不是“爽文”,泡面没有魔法,卢煜明也没有主角光环。

“其实我做无创产前检测技术,做了22年才做出来,中间可能试过10条‘路’都走不通。但我想,这对科学家而言是很正常的。”他对环球人物记者感慨道。

和以往公开露面时一样,卢煜明穿着西装、戴着眼镜,说话时总笑眯眯的,喜欢把“谢谢”挂在嘴边。他并不十分擅长讲普通话,但当有人提议用英语来交流时,他婉拒,表示自己来内地待了几天,“已经习惯讲普通话了”。

他将科研当成生活的一部分,解决完一个问题就继续解决下一个。如今,他把很多时间和精力用在研究上。

“如果我退休之前能研究出一项技术,可以把癌症这个‘头号杀手’对人类的威胁降低一点点,那应该是我最好的退休礼物。”他满怀期待地说。

关键是“煮什么”

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卢煜明和妻子黄小玲决定离开英国,回到故乡香港。

“在英国读书多年,我们一直在等待回来的机会。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的将来肯定是在中国。”

多年后回看,那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卢煜明借此机会,回顾了自己在科研中做过什么、哪些做错了、将来应该怎么做……

“我现在经常会想,如果不是当时决定回来,也许我还在旧的方向上走。”

所谓“旧的方向”,源于一次闲聊。

早年间,卢煜明是牛津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在妇产科实习。当时,孕妇想要检测胎儿是否会患有遗传病或染色体疾病,只能接受羊水穿刺。而每一次穿刺,都有可能造成胎儿损伤、流产等严重后果。

难道没有更安全的办法了吗?

1989年初,卢煜明和朋友聊起困惑,讨论能否通过孕妇的血液样本来检测胎儿的DNA。越聊越觉得可行,他找到一位教授,请求借用对方的实验室。

然而,等真正开始研究后,他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就像在干草堆里找一根针”,即便在孕妇的血细胞中找到胎儿的DNA,含量也非常低,无法实现临床应用。

研究陷入了“死胡同”。

长达8年的时间里,卢煜明唯一的收获就是认识了黄小玲——在牛津大学研究半导体物理学的香港同胞。两人相知相恋,携手走入了婚姻殿堂。

·卢煜明(左)与妻子黄小玲。

转机出现在卢煜明决定回国后。

他无意中看到两篇论文,文中提到从肿瘤病人的血浆或血清中检测到了肿瘤基因。他认为,“胎儿和癌细胞有相似之处,都是寄宿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如果肿瘤的基因可以从血浆中找到,那胎儿的DNA应该也可以。

“我当时想,也许我以前定错了研究对象。我应该从孕妇的血浆中找胎儿的DNA,而不是血细胞。”

卢煜明迫切地想试试,但传统实验的第一步往往就是把血浆丢掉,因此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提取血浆中的DNA,再加上刚刚回到香港,手上一没资金、二没资源,又能做什么呢?

那一刻,在英国煮泡面的经历突然给他提供了灵感。

“我的‘中国胃’不太喜欢英国的食物。每当我受够了,就会回宿舍煮泡面。我想,能不能像煮泡面一样把血浆煮一煮?”

他也没料到,这个看似有点疯狂的想法,竟然真的成功了。“我把血浆煮了5分钟,然后取一点点来检测。结果那一点点,就让我获得了来自胎儿DNA的信号,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煮血浆”的故事广为流传,很多人以为这是成功的关键。但卢煜明觉得,最关键的其实不是“煮”,而是“煮什么”。

“‘宝藏’不在血细胞里,而在从前被我丢掉的血浆里。这就好像我去银行取钱,一直想要打开保险箱,没想到钱根本不在箱子里,反而放在外面,到处都是。最明显的地方,原来才是最难找的地方。”

终于,卢煜明1997年在《柳叶刀》上发表了《母体血浆和血清中存在胎儿DNA》,突破性地提出无创产前检测技术前景。

不过,直到10年后,他和团队才证明该技术可以准确地筛查唐氏综合征;14年后,他们才发布世界上第一个无创产前检测技术的大型临床试验结果。

其间遇到的困难和付出的努力,卢煜明很少提及。他一再强调,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因为绝大多数时候,一个科学发现要过很久才能进入应用,而他们的大型临床试验结果公布后,不到10个月这项技术就推向市场了。

目前,无创产前检测技术已广泛应用于全世界近百个国家和地区,拯救的家庭不计其数。卢煜明对此感触良多:“其实在科学上,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看《哈利·波特》豁然开朗

人的许多选择都可以追溯到少年时期,卢煜明不外如是。

他的父亲是医生,常拉着他和弟弟去听学术报告,听完还要他们提出自己的意见。母亲是音乐老师,希望他和弟弟提升音乐素养,因此让他们从小学习弹钢琴。

很多人可能觉得听报告太无聊,但卢煜明相反,觉得弹钢琴才沉闷。“我喜欢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问题,而学钢琴呢,总是要按照别人的方式去演奏。”

·学生时期的卢煜明。

比起音乐,他对科学的兴趣要大得多。在香港圣若瑟书院念中学时,他花很多时间去图书馆看科学杂志,尤其爱看科学家的发明故事。

在一本生物书上,他看到DNA双螺旋结构发现者沃森和克里克在剑桥大学拍的合影,觉得剑桥大学很有趣,“要是以后它们收我的话,我一定要去看看”。

1983年,卢煜明如愿以偿,考入剑桥大学伊曼纽尔学院,受父亲影响,学习基础医学。

伊曼纽尔学院有个大河塘,里面常年有一些鸭子在戏水。这幕景象让卢煜明想起托马斯·杨——这位物理学家也曾是伊曼纽尔学院的学生,看到鸭子戏水激起的水波,灵机一动,做出了证明光波性质的实验。

“这个故事让当时还是一名医学生的我意识到,做科学家需要经常在周围环境里找灵感。”

生活中,卢煜明有不少爱好:旅行,不带任何目的,只是去体验、去感受这个世界;摄影,不仅痴迷于“拍拍拍”,还学会了冲晒相片;看电影,尤其喜欢科幻片,因为会让人产生“到了未来世界的感觉”……有时,这些爱好还真能带来出人意料的“奇效”。

·卢煜明拍摄的冰岛。少年时,父亲送他一台相机,他自此迷上摄影。(图片来源:香港中文大学官网)

2009年,卢煜明尝试利用孕妇的血浆来构建胎儿的整个基因组。这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工作,“基因组大约有60亿个碱基对,并且那些DNA被打碎成上百亿个片段,还和母亲的DNA片段混在一起。那时,我基本毫无头绪”。

直到他和妻子来到电影院,看3D版《哈利·波特》,一开场,“Harry”这个单词从银幕飞向观众。

“Harry里的‘H’,看起来多么像一对染色体啊……”脑海中浮现这个想法后,卢煜明豁然开朗,“胎儿的每一对染色体,各有一个副本分别来自父亲和母亲,我们可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运算方法来分别破解这两个副本!”

就这样,困扰他已久的难题解决了。几个月后,他们团队顺利完成了胎儿基因组的构建。

·卢煜明介绍破解母体血浆内之胎儿基因图谱的方法论。

灵感的获取,对卢煜明而言似乎太过轻松。常有年轻人向他讨教秘诀,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做科研,最重要的是要对科学真的有兴趣,然后要试着放松下来,享受生活和科研的过程,和团队打好配合。

“任何一个科学家都不可能独立做完所有的事情。当你有一个很好的团队,大家一起合作,每个人的工作和生活才有可能都得到平衡。”

·卢煜明(后排右八)与研究团队成员。

和癌症“交手”

近两年的采访中,卢煜明更加频繁地谈起癌症。

“人们的DNA在血液中会断成很多不同的片段,我们最近发现DNA断的方式同这个人有没有癌症是有关系的。”

他尝试用生动的比喻来向环球人物记者解释自己最新的研究方向:“我们想象一个很有趣的画面:把DNA看作一条火车轨道,把癌症信号看作轨道上方的红绿灯。红灯一亮,控制闸下来,把轨道切断。那么,我们有没有可能根据DNA断的方式来检测一个人有没有得癌症?”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卢煜明就和癌症“交过手”。当时,他刚从剑桥大学毕业,进入牛津大学攻读内外全科医学专业。

在实习中,他接触了一位长有血管肉瘤的病人。起初,他几乎查不到任何关于这个病的资料,在图书馆里“泡”了好几周,才弄清楚这名患者是该疾病有记录以来的第六个病例。后来,他和导师在医学杂志上发表了关于这个病例的文章。

这次经历使他明白,即便是缺乏经验的医学生,也可以为医学研究作贡献。他对科研的兴趣愈发浓厚,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卢煜明在牛津大学。

在无创产前检测技术的应用过程中,卢煜明发现一名孕妇的血液中,有很多不正常的染色体并非源于胎儿,而是源于她的淋巴细胞——她患上了淋巴癌。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后,这名孕妇的血浆中没有再检查出这个信号。

“为什么不通过检测血液中癌细胞DNA的含量、动态变化及其他特质,来诊断一个人是否患有癌症呢?怀孕和癌症,虽然看起来没什么联系,但如果能从中发现一些关联,就有可能取得一些突破!”

他立即决定:癌症研究和无创产前检测研究要同时做。

这样的底气源自大湾区的科创优势。1997年,卢煜明刚回香港时,一个项目的研究经费可能只有几十万港元,但如今,数亿港元的项目都很常见。

“香港有5所大学排在全世界头100名,排名靠前的医学院也有2家,这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卢煜明坦言,“但香港人口少、市场小,好在整个大湾区有超过8000万人口,诸如深圳等城市,对科技的商业化非常有经验,这对我们是一个非常好的机遇,大家互相帮忙,完善了整个科创系统。”

近几年,卢煜明带领团队在鼻咽癌的早期筛查方面已取得突破性进展。“利用最新的DNA检测技术,60%的病人可以在发病的第一期就被检测到,这会大大降低病患的死亡率。”

他说,鼻咽癌只是第一步,这项技术未来还可应用于肝癌、肺癌、大肠癌等的检测上。同时,该技术还可用于检测器官移植术后患者血浆内供体DNA浓度,来判断是否发生排斥,让严重疾病能在出现明显症状之前就早发现、早治疗。

“很多人说20世纪是物理学的世纪,我相信21世纪注定是生物学的世纪。”

卢煜明说,他开始这段旅程时,还没有人类基因组序列,就像一个水手去太平洋航行,却没有地图。不过,科研就是这样有趣的工作——去往无人踏足的神秘之地,发现前人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

“如果再年轻一次,我依然选择成为一名科学家。”

监 制:张建魁

主 编:许陈静

编 审:苏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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