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的那天,有点像跌宕起伏的家宴——桌上热气腾腾,心里却七上八下。你说,我们这帮才十几岁的孩子,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书包没了,行李多了,熟悉的城市在身后,眼前突然横了一道看不见的坎。可一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谁还敢嘀咕?某种程度上,这既是命令,更是每家每户割不开的心结——往后几十年,没人能不记得。

下放到江西崇义的上海知青童启文深情回忆:在那高高的齐云山下!


说句老实话,那时候的“决定”,对大人对小孩都像晴天霹雳。上海的大街小巷,不管你姓什么、住哪栋楼,总有亲戚、朋友、邻居要动身,像下棋一样,这颗“子”要被推到几千里外的农村。我们家互相看着谁也不敢多说,谁都知道,有什么说的,日子还得往前过。江西,成了大多数人的归宿。相较云南贵州那些遥远的地方,好像是“照顾”了,离家近点。但没人敢打包票,这“近”,真能让人心安。


我们那届陕西中学的知青,整整63人,分到了赣南深山里的小村——崇义县思顺公社新地大队。临走前一周,才知道具体去哪。行李标签,是家里给拆件老衣裳的“的确良”布条,一人一块,蓝色紫色红色分门别类。那天清早,父母唠叨个没完,得嘱咐细到底,怕你饭不够,怕被褥不厚。


1969年3月2日,天还没亮,我带着红绸大花站在校门口。工宣队来的师傅一个个按名点人,像挑瓜选菜。车一开到北站,只见人群黑压压,红旗挥得胳膊都软了。谁都不说话,但气氛跟“欢送”八竿子打不着。每个人手里的包,鼓鼓囊囊的,大大小小的罐头瓶、干粮、旧被套。父母亲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到了那边,听话,健康,别惹事。没有一个说“快点回来”,大家都明白,这路一走,回头就难了。


汽笛拉长了一声,像撕开了夜晚。哭声一阵盖过一阵,那种绝望还真不太像电影里演的“理想主义”,更像是要把命从孩子身上剥下去。火车慢吞吞出了站,窗外黑的彻底,等天亮时候,才发现脚竟然肿了。两天两夜,知青专列摇摇晃晃地到了韶关。连站都站不稳。


紧着下车,二十多辆班车等着分流。我们那喷着“支援三线建设”大字的汽车,其实是赣州运输局临时抽调的,司机师傅烟一个接一个。广东的饭店,也是头一回见,混乱得像菜市场。先吃后点,服务员数着碗追着要钱。大家哪顾得上规矩,一个馒头塞完就往嘴里灌凉茶,有人干脆把碗带上车,最后一地碎瓷片。


班车颠簸着,转着盘山路,五六小时过去,终于到了崇义。南门口锣鼓唢呐,沿街都是看热闹的——说是欢迎,其实也不外乎一场新鲜事儿。我们有点茫然,只想找个地方躲清净,歇歇脚。安排住宿又是一回事,计划是两人一床,没成想有人先下手占了地儿,把门反锁。我们几个被晾在外头,县里只得联系武装部支部,挤了几间小屋,勉强算是个栖身地。


第一顿饭印象特别深:八人一桌,六菜一汤,熟悉的味道你在城里未必感到珍贵,但在这里,就是天大的安慰。可“家”才刚落定,矛盾就出来了——还是有同学吃不上饭,反锁门、抢座位、争饭菜,好像这一瞬间,革命友情一下就变了味。那时候我们这些刚离家的孩子,其实比饥饿更怕的,是陌生和被孤立的一种孤单。


第二天,一车一车人提前下车,换竹排,浩浩荡荡到了思顺公社。小山圩场热闹非凡,老俵们远远地张望,十几岁的男孩女孩,穿着城里人的衣服,眼睛里除了疲惫还有种说不清的新奇。语言不通是常事,“到赣州的娃娃!”有人会这样喊。可你走进他们眼神里,能看见好奇,也有点心疼。


三月初,正式分队,各自被派进生产队。我们“陕西中学分队”进了十八垒。六男四女,两拨小分队,刚一落脚,被带去看了安排的宿舍。房子是新粉刷的,土墙白灰,凳子桌子都是新钉的,老俵们还特地将柴火堆满!一开始我们几天都在老乡家蹭饭,老俵陆续送点自家蔬菜,笑着说,“吃,有啥吃啥!”


可生活的难,和头几天的“新鲜”不是一码事。最头疼的,是水土不服。穿短裤的腿,几天下来结了一层从没见过的癞,《李时珍本草纲目》里也没讲过,大热天一咬就是红肿流脓,没药。后来几个结伴找大队赤脚医生,打了几针青霉素,算是怯了点头。生病时最难熬,床上一躺,外头四野无人,真想回去。那种孤独,没法跟外人细说。


老乡看咱城市伢子笨手笨脚,主动教你怎么割稻、怎么插秧。安置费有时能买点农具,大伙儿都是边学边试,偶尔偷懒还会被大队长一眼盯住。第一次种田,手起泡,背疼得直不起来。傍晚收工,全世界最香的就是一碗新蒸的米饭——饭甑直径有半人高,新鲜米蒸得喷香。其实也没啥菜,腌咸菜下饭。有年只吃到两次猪肉,食油一年分下来三两,分到嘴里早忘了肉味。说出来真不信,想想,这才五十来年。


医药短缺让知青团结得很。我们学会跟老农掏草药,捣鼓着煮水喝。父母捎来的西药,舍不得用,都留着给最重的那谁。村里老俵也有求咱的,会悄悄来摸门,问有没有退烧药,止泻药。人和人之间,距离慢慢拉近了。


有趣的是,生产队每年年底分工分。按强度和手艺算,咱新手干到六分都费劲。还记得头年分得一千八百多工分,结果稻谷扣下来,剩不了几块钱。后来改成计件记分,年轻身体就硬扛——有年拼得一年四千多分,到头来生产减收,分值反倒越做越低,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赶圩”是难得的“节日”,一年也就七八次。得挑着肥料或送粮去公社,百里山道,凌晨点火把出发,天亮灭火把,岩石底下藏着,晚上回时继续用。到圩镇停两个钟头,抓紧办事赶饭,疲惫得只想睡觉。谁愿意多折腾?但有时觉得闹市的喧嚣,是对外头世界最后的念想。


1975年冬天,地方政策一改,我们搬去思顺林场,收入倒涨了点,一天能分到两三块钱。下雨、圩日便往茶馆钻,半年后我调到饮食服务公司,七年知青生涯就这么到了句点。收拾铺盖走人的那天,我没哭也没欢喜,心里是一种说不清的空落。


白驹过隙,七年一晃而过。可体会过的乡愁、分离、孤独、温情,像一根刺,也像一块云,总悬在心底。现在回想,谁没被那个时代推动着前行?我们这一代,进过深山沟,跟最朴实的乡亲结过最真挚的友情,那点穷乡僻壤的烟火气,是再也回不去的往昔。外头世界变了,可那会儿的我们,谁能说不是在泥泞和困窘里,捡回了一点人味和彼此的温柔呢?


也许,每个人此生都在盼着另一种生活。可往回看,城市和村庄那道梁,真能跨过去吗?我们失去的,得到的,也许只有走过才知道——那些年乡间的星空、泥泞小路、寂静夜晚里传来的鸡叫狗吠,到现在,还会在记忆深处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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