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票后首个周末，灵隐寺周末游客量较此前激增300%，周边商圈营业额上涨超200%。杭州打破了“门票经济”的迷思， 这背后是一次对旅游经济发展规律的深刻理解与城市前瞻布局

文｜《财经》记者 孙颖妮

编辑｜王延春

近日，杭州灵隐飞来峰景区宣布将永久免票，原合计75元的门票与香花券全部取消，游客只需线上预约，就能免费走进灵隐寺、永福寺与韬光寺。这一消息迅速引起广泛关注并成为网络热搜新闻。

据悉，灵隐飞来峰景区是杭州除“西湖十景”外，文化价值和游客吸引力最高的景点之一。灵隐寺每年接待游客超1100万人次、门票收入约3.6亿元。因此，大家不禁疑惑，灵隐飞来峰景区舍弃数亿元的稳定收入，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什么？景区该如何弥补免票缺口？这又给景区管理和城市治理提出了哪些要求？

《财经》采访的多位专家表示，此次灵隐飞来峰的免票表面看是舍弃了数亿元的稳定收入，但深层次却算的是“外部经济效应”的发展大账。在这背后是一次对旅游经济发展规律的深刻理解与前瞻布局，打破了“门票经济”的迷思。长期以来，众多景区依赖门票作为主要收入来源，形成固化的“门票经济”模式。这种模式短期收益可观，却无形中限制了旅游产业链的延伸与发展。灵隐寺免票决策的价值在于，它超越了传统景区管理的思维局限，着眼于大旅游生态系统的构建。

据悉，免票后的首个周末，灵隐寺周末游客量较此前激增300%，周边商圈营业额上涨超200%，寺内素斋、香火、文创销售额同比增长180%。

杭州旅游部门曾提出著名的“241算法”：每名游客在杭多逗留24小时，全市旅游年综合收入将增加约100亿元。

在华略智库新兴产业研究院院长陈昌智看来，此次灵隐飞来峰的免票，也是中国城市竞争逻辑从“门票经济”迈向“价值共生”的标志性转折，象征着一场关乎城市发展底层逻辑的深刻变革正式拉开帷幕。杭州正以这场开放与共享的实践，升级以文化塑造品牌、以体验赢得人心的城市发展新范式。

打破“门票经济”迷思，算“城市发展大账”

其实，灵隐飞来峰不是杭州第一个全国范围内对全龄游客免票的5A级景区，早在2002年，杭州西湖景区拆除围栏，宣布取消门票，开创了5A级景区免费开放的先河，成为打破景区依赖门票固有模式的先行者。

据悉，当时一位在杭州开茶馆的市民曾质疑：“门票说免就免？这不是自断财路吗？”结果这位市民的茶馆后来成了网红打卡地，营业额翻了三倍。

17年后，杭州旅游的总收入也从2002年的294亿元，飙升至2019年的4236亿元，17年里增长了14.4倍。

此次灵隐飞来峰的免票同样也是，表面看是舍弃了数亿元的稳定收入，但背后却是杭州算了一笔更长远的“城市发展大账”。

中国旅游研究院研究员杨劲松表示，单一门票收入容易形成路径依赖，且存在“天花板效应”。灵隐飞来峰取消门票虽然损失了直接收入，但却能极大地提升城市的整体吸引力和延长游客停留时间。换言之，游客省下的门票钱，会转化为餐饮、住宿、交通、购物、文化体验等方面的更多消费。这种消费更具弹性和延展性，能带动更广泛的产业链。

如果从目的地整体的角度看，免票就像杠杆的支点，能够撬动更多的投入、收入和就业岗位。当开放景区拥有更多的创新与体验接口，自然能增强其吸引力和可持续性。同时，门票免费后，游客自然向周边区域扩散，也有助于缓解核心区的拥堵，辐射更多区域和周边地带。

例如，西湖免票第一年，游客量同比增30%，全市旅游收入反增10%，看似“赔本”的背后，是留宿率提升、人均消费拉长。

据悉，西湖花港观鱼景点免票前年门票收入约800万元；免费后，虽新增200万元管理成本，但物业出租收入跃升至2000万元，净增千万。

陈昌智表示，杭州此次免票本质上是将景区打造为城市的“超级流量入口”，通过顶级文化IP赋能城市品牌，撬动全产业链价值提升。

据悉，近年来灵隐寺在文化IP的深度运营方面一直不断发力，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宗教场所。其开发的“慈杯咖啡”“菩提十八籽”等文创产品，已成为年轻人追捧的文化符号。业内人士分析，免票开放后，这些文化IP将触达更广泛的受众，实现文化价值与商业价值的双重提升。

在陈昌智看来，此次免票还体现了杭州从“景区孤岛”到“全域景区”的空间价值的重构。传统景区常如城市中的“经济孤岛”，门票围墙无形中割裂了其与周边区域的有机联系。灵隐寺的免票，实质上是拆除了这堵“无形的墙”，实现了三大空间价值的重构：一是物理空间贯通。将灵隐寺彻底融入大西湖旅游圈，形成完整的文化游览动线。

二是消费空间延伸。寺内的文化消费（素斋、文创）与寺外的商业消费（民宿、茶社、艺术空间）无缝衔接，催生“寺内礼佛-寺外品茶-夜间观演”的复合体验模式。

三是产业空间融合。以灵隐IP为核心，将有力带动文创设计、数字文旅、禅修康养等新兴产业集聚发展，形成“文旅+”产业集群效应。

《财经》了解到，近年来，其他城市的景区也在探索免票的类似模式。例如，今年4月，苏州周庄古镇启动“宠你一辈子”福利，游客购买一次古镇景区原价门票，办理实名登记，即可享无限次免费入园的专属权益。

2022年，江西推出了“江西文旅一卡通”，以旅游景区为核心资源，整合吃、住、行、游、购、娱等旅游全要素产品，“江西文旅一卡通”每张199元，涵盖江西省105家4A级以上景区（其中5A级以上景区7家）、近100家影院，总价值超3万元。

放弃“铁饭碗”，对城市治理提出更高要求

没有了门票的“铁饭碗”，对景区和城市在管理水平、服务质量、城市治理方面提出了更多挑战。

中国旅游研究院院长戴斌表示，景区门票降价乃至免费，短期内会带来游客激增的压力，涉及安全、卫生、秩序及游览体验等多方面问题。因此，免票绝不等于免管理。管理模式需相应调整：从商业管理转向公共管理，景区运营支出可能由自身收入转向公共财政支持。开放式景区管理首先要做好分类，政府与市场各司其职。例如索道、交通、餐饮、购物等商业服务，应坚持有偿原则，相关税收可反哺公共服务。对历史文化名城，也可通过地方立法收取维护费，但必须广泛征求民意，确保合理合法。

《财经》了解到，为有效应对免票后的大客流影响，更好地保护文物遗产，灵隐飞来峰景区推出“实名预约+分时游览”机制：工作日每日限额3.5万人次，双休日5万人次，节假日6.5万人次，游客需提前1天通过专属小程序预约。

为了应对客流量显著增加、交通压力同步增大的问题，杭州市交通运输局、杭州市公安局、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三部门联合发布：在《西湖风景名胜区分时段交通管理和服务保障方案》基础上，结合工作日灵隐飞来峰景区客流、车流变化，决定调整灵隐飞来峰景区工作日交通管理和服务保障措施。

在陈昌智看来，现实是，杭州模式难以简单复制。城市成功的免票转型通常须具备三大条件：一是城市配套成熟度。景区是否位于或紧密融入城市高密度功能区，具备完善的“衣食住行购娱”配套。如西湖位于杭州市中心，而少林寺、壶口瀑布等则相对孤立，联动效应有限。

二是文化IP的独特性与稀缺性。该目的地对游客而言是否具有“非去不可”的吸引力。灵隐寺在江南地区的独特宗教地位与“灵验”口碑，构成了其核心吸引力。

三是城市卓越的政府治理能力。政府需有能力并愿意承担门票收入的短期损失，通过财政补贴、政策倾斜等方式支持景区转型，并协同各方开拓多元化收入渠道。

从国际经验看，意大利的古罗马广场、日本的浅草寺等世界级文化遗产，均通过低票或免票政策，成功将自己嵌入更广阔的城市消费网络，实现了文化保护与城市发展的双赢。

但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景区都适合“一刀切”式免费开放。毕竟，不同景区的收入构成、管理成本、配套成熟度等不尽相同，地方政府应因地制宜，而非盲目跟风。例如，对于中小景区而言，若缺乏政府补贴和多元化收入渠道，可能陷入“免费后运营困难”的困境。因此，业内专家建议，景区转型前需做好“盈利测算”，优先打造1至2个核心二次消费项目，确保现金流稳定，积极争取政府补贴、企业赞助等外部支持，此外，还要探索通过数字化技术降低运营成本，如智能检票、无人售卖等。

从“硬设施”到“软实力”，城市竞争逻辑转变

灵隐飞来峰免票后，再次让杭州这座城市成为各界讨论的热点。《财经》了解到，除了免票政策，杭州在城市治理中展现出的开放共享精神与高远格局，已融入城市发展的诸多方面。

杭州作为互联网经济高地，外卖小哥累计注册量超35万。如何引领该群体融入基层治理，是实现超大城市精细治理的关键课题。2024年8月，杭州上城区望江街道率先搭建“小哥圆桌会”，这不仅是外卖小哥反映诉求的窗口，更是参与协商共治的平台。这种举措让外卖骑手从“被动管理”到“主动参与”，从“治理对象”变为“治理伙伴”，从“城市过客”变为了“城市共建者”，体现了城市基层的治理创新。

今年11月，杭州西湖区翠苑街道“治理合伙人”机制正式落地，该机制将原先活跃于文化活动的社区社团，升级为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治理“合伙人”，构建起“社区—物业—社团”三方协同、共建共治的新格局。

不只是杭州，当前，开放共享已成为城市发展的主流趋向。近年来，深圳以空间开放赋能治理升级：从市政公园“拆围透绿”、西丽湖国际科教城率先打造“无界之城”，到后海重点片区“完形显神”，形成空间开放治理脉络。

11月25日，“无界南山 融合聚力”启动活动在深圳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南山管理局举行，标志着深圳市以“空间无界”引领“治理升级”迈入实践新阶段。

南山区创新“无界之城”规划策略，打开围墙栅栏，将封闭的办公围院变为开放的公共空间，推动政府空间从“封闭管理”转向“开放共享”，实现从“空间破界”到“治理融合”的升级。南山区联动政府、住宅、商业、学校、公园，融合政务服务、公共配套、生态休闲，构建功能完整、步行友好的便民生活圈，提供完整社区“南山样本”，助力深圳打造中国式现代化人民城市的实践典范。

在陈昌智等多位专家看来，杭州等城市等系列举措，标志着中国城市竞争正经历一场深刻的范式革命。背后反映的城市竞争逻辑转变非常深刻：过去30年，城市竞争的核心是“硬实力”：GDP规模、产业基础、基础设施。而在高质量发展阶段，“软实力”——文化魅力、治理水平、生活品质、市民精神，已成为决定城市能级的关键变量。

当前中国许多城市的发展思路，不再局限于传统的招商引资和规模扩张，而是展现出更高维度的竞争逻辑：从建设“硬设施”转向提升 “软体验”，从追求“单打独斗”转向 “协同共生”。

不只是城市内部协同共生，城市之间的协同共生也在不断推进。一年前，佛山禅城区联合重庆市渝中区、长沙市天心区、苏州市姑苏区、成都市武侯区、常州市天宁区等万亿GDP城市中心城区，共同发起成立了“万亿城央”新质商业发展联盟（以下简称“联盟”）。联盟以“互联互通互融 共享共创共赢”为宗旨，打破地域壁垒，推动商业新质生产力联动发展。

据悉，联盟的六个区均属于超万亿城市中心城区，分属粤港澳大湾区、长株潭都市圈、长三角经济圈、成渝经济圈。六区地理位置各异，但也共同面临老城破旧、空间不足、挑战加剧等问题，有着商业再发展再提升的强烈需求。

成立近一年来，联盟在机制建设、资源互通、市场拓展等方面成效显著。各区加快协同发展，积极探索国内首个跨省域、跨经济区域的商业合作和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新模式。此外，联盟还以“错位共生”机制破解同质化竞争困局，避免重复招商。总之，在“协同共生”的城市发展背景下，传统的、以行政区划为壁垒的“地域分割”正在各个层面被打破，城市之间逐步实现共赢。

责编 | 王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