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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和现实中,活跃着一群反对网络游戏的父母们。他们在孩子的教育中受挫,转而将怒火对准网游和相关企业,串联、拉横幅。他们错过了和孩子搭建健康关系的时机,只能在隔阂中体会绝望,相互安慰。
血海深仇
暮色降临的时候,5位中年人反对网络游戏的游行开始了。组织者朱新勤看上去很有干劲,他启动手里的电子喇叭,事先录好的口号穿透芜湖黄昏的宁静。“网络游戏是精神鸦片,关闭网络游戏,救救我们的孩子。”5个人穿着一溜特别定制的白色文化衫,排成一列,沿着芜湖市银泰广场旁的路前行。广场上有儿童游乐设施,一些孩子在父母的陪同下,正在玩旋转木马和蹦床。
队伍中一个女士最为醒目。48岁的孙芳是芜湖本地人,她个头不高,身着一条破洞牛仔裤,把一台硕大的液晶屏幕背在身后。
孙芳背着电子屏在广场宣传
液晶屏遮住了孙芳大半个身子,正轮播着家长们收集来的网络游戏毒害青少年的案例资料。从决定参与这次反对网络游戏的游行后,孙芳花2000多元买下屏幕。队伍行进的时候,即使路人们不接家长们递出的宣传单,这块屏幕上播放的视频,也能替他们源源不断传播“网游有毒”的观点。
背着大液晶屏,孙芳半低着身子,也没落下发传单的活。她把一摞传单架在胳膊上,遇见人就发。传单上印着:“全民抵制游戏,游戏比鸦片还毒,少年强则中国强,关闭游戏势在必行。”家长们用庄严的句式,凝练地传达出他们的愤怒和期盼。
因为反对网游的观点,孙芳三年前在网络上结识了活动的组织者朱新勤。
无论是朱新勤还是孙芳和队伍中的其他家长,家中都有一个每天花大量时间沉浸在网络游戏世界的孩子,他们难以与孩子达成有效沟通,或因为他们想不通的原因,孩子抵触他们,导致他们无法有效管束自己的孩子。有的孩子辍学,还有的孩子沾染了偷盗。
采取了各种方法,家长们也无法让孩子们弃绝网络游戏,更没能成功让孩子改变恶习、爱上学习。最终,他们认定,孩子变质的责任不在家长教育,网络游戏才是罪魁祸首。
孙芳的孩子曾是芜湖市一所重点高中的学生。孙芳还记得,她的孩子自高中玩上了网络游戏,最后在高二那年退了学。孙芳自己没怎么上过学,也不敢打骂孩子,怕和孩子彻底决裂,对这一切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孙芳的姐夫出了主意。他和孙芳说,或许是孩子不适合国内的教育方式,可以让孩子出国留学。
孙芳认为姐夫是公务员,一定有学识、有眼界,所以听从他的建议,把孩子送到了俄罗斯读书。两年后孩子回国,孙芳只觉得灰心:“他还是熬夜玩游戏,和出国留学之前没什么变化。”
如今,孙芳的儿子已从西藏一所专科院校毕业。在孙芳看来,儿子依然在游戏里沉迷。“上学期间放假回来就跟朋友玩游戏,一玩就是一夜。”从2019年孩子还在上初中开始,孙芳在网上读到一些宣传网络游戏危害的资料,看到一些报道反游人士的文章。阅读那些自称被游戏害惨的家长的经历时,她感同身受。于是加入了反游家长的队伍。
平时,反对网游的家长们,在一个名为“中华反毒游爱国群”里活动。群名修改多次,时间久了,已经没有人记得最初这个群叫什么名字,也说不出“中华”“爱国”这两个分量很重的词,是在何时加入群名的。群里有400多名成员,都是孩子沉迷网游的父母,住在农村和城市的都有,大多数人没上过什么学,希望孩子能通过考学成才。
当网络游戏出现,阻断了孩子们对学习的专注,家长们认为自己的愿望也被阻碍。每天,家长们在群里哭诉孩子沉迷网游的情况,把悲伤、愤怒和绝望等情绪抛进群里。倾诉者会在群里得到同类的鼓励和安慰,他们反对网游的观点也会得到群里其他人的认同。
在群里,这些人到中年的家长们,常常提到自己“生不如死”,痛骂资本家和游戏公司。几度有人在群里措辞强烈地表达,网络游戏是美国毒害中国青少年的阴谋,如果不加制止,“国将不国”。有位山东家长,把群昵称改成“坚决抵制网络游戏毒品”。
群里一位家长说,他儿子是一名工人,已经娶妻生子,生前白天上班,夜里玩游戏,还借高利贷充值。2021年冬天,他儿子在做高空作业时,一脚踩空,高坠去世。他认为,儿子的死是游戏导致的。
无论是线上讨论,还是线下宣传。家长们的目的,都是希望通过他们的呼吁,促使国家关闭所有的网络游戏,拯救全国沉迷网游的青少年于水火。
这场反网游的街头宣传,是家长们线上活动的线下延续。以安徽芜湖为起点,5位反网游的家长曾用脚步丈量了芜湖的大街小巷。那是一个开端,之后几个月里,队伍陆续去到深圳、广州、武汉、重庆、长沙、福州、合肥、济南、郑州等十多个城市。巡回过程中,家长们换了新的帽子和统一文化衫,新制服上印着:反对网络游戏,打倒精神鸦片。
五个人在武汉反游
按照他们的话说,一些城市的警方对他们很友好,到派出所登记完,就放他们走。不少地方警方还会支持他们的反游行动。有一次在重庆遇到警车,孙芳把宣传单送给警察,警察向她竖起拇指,说他们做得对,还递了几瓶水给他们。在黄石市的活动结束后,警方一直把他们送到火车站站台,临走时,一位警察跟他们说,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我们做的事都是正义的,没什么可怕的,全国几千万孩子沉迷游戏,有的三十多岁在家啃老,有的跳楼自杀,网络游戏毁了多少家庭,这都是事实,难道他们都看不到吗?”朱新勤义愤填膺地说。
在深圳,他们直接踏入了一家开办网游的互联网公司的办公楼。看到他们穿的反游制服,那家公司的员工不敢怠慢,客气地把他们请到了接待室。一位说话斯文的中年男人接待了他们,交流时顺着他们的话说,极力避免与他们发生口角。
在孙芳记忆中,接着出来一位经理,他和家长们说:“什么事都有两面性,有利有弊,你们孩子沉迷游戏,是父母的责任,怎么能怪我们公司呢?”
孙芳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反驳他:“游戏有什么利?一百个孩子出现问题是父母的责任,一万个孩子出现问题还是父母的责任吗?我见过多少孩子因为沉迷游戏,和父母反目成仇,失去人性,六亲不认,你们看不到吗?你们是不是中国人?”
支撑无望家长的稻草
反网游街头宣传的队伍中,朱新勤是最不知疲倦的人。他一直喊口号,声音因沙哑异常,他希望其他家长可以跟他一样,不知疲倦地喊下去。有一天,夜里十一点多,路上行人稀疏,孙芳提议回住处歇息。朱新勤和她说:不急,还有人,我们继续喊。
反网游多年,这已经成了朱新勤组织生活的动力。
这些年,因为频繁反网游出现在报道中,朱新勤活成了一名“反游网红”。 在某视频平台上他的昵称叫“地板哥”,拥有百万粉丝。一度,因为被举报,他发的内容被平台方判定为过分激进,朱新勤的账号遭平台封禁。但朱新勤又开了新号,继续发视频,继续喊口号反网游。
这些年朱新勤遭到过不少“黑粉”的攻击,他们立场相反,有人扬言要去砍他。朱新勤说,他曾接到一位陌生人的电话,警告他不要再反网游。他以挑衅回击威胁:“你在哪里,我们见个面,你妈妈不敢打你,我一巴掌把你打清醒。”后来,那个人再也没打过电话给朱新勤。
在旁人眼中,朱新勤在乎网络上的人对他的评价,同伴提到,他在街头宣传的时候,时常拿着手机看自己视频下的评论,为此好几次险些被车撞到。
“他有点沉迷于喊口号和网上的评论,对外界的事不在乎。”孙芳说。朱新勤在意他人对自己反网游对错的评论。有时候,他会在宣传时拉着路人问:“我们老百姓反游对不对?你支持不支持?”街头宣传小队曾遭遇一群年轻的游戏玩家的阻挠,因为一群人一起,对方没有人敢攻击他们。但朱新勤有一次单独在街上宣传,被一群孩子扔过石头,寡不敌众,他只好落荒而逃。
反网游或许是一种无奈的选择,群里的很多家长却执着于此,甚至将之变成生活的重心和期盼。其背后的原因,是很多人在管教孩子这件事上已经陷入了无望。
朱新勤是安徽阜阳市人,老家在阜阳市阜南县下属的一个镇上。阜阳市是中国的农民工大市,往年每年有近300万人外出务工。朱新勤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代中国农民工。20多岁,他背井离乡到天津打工多年。2005年,朱新勤的儿子朱雨还在母亲肚子里时,他和老婆一起到湖州市,在一家地板厂工作至今。
作为当代农民中,朱新勤有着这个群体共有的无奈:在务工地难以生根,只能把孩子送回老家给老人带,委屈孩子成了一名留守儿童。
隔辈的养育,问题丛生。老人精力有限,能照顾好孩子吃饱、穿暖已很不容易,对于如何管教孩子经常有心无力,于是朱雨的童年时期是在放养中度过。
朱雨6岁那年,朱家所在的小镇开起了很多黑网吧,没有牌照,不管来者是否成年,只要支付费用,就可以在里面玩。乡镇地区娱乐设施本来就匮乏,能玩的东西不多,网吧对孩子们来说是个新奇且充满诱惑的地方。如今朱新勤看来,网吧里常年光线昏暗,像黑洞一样吸纳无处娱乐的青少年。
当年远在湖州,朱新勤第一次从父母那里得知朱雨玩游戏的消息,没当回事。他不了解游戏,更不知道一个游戏能让孩子在网吧里泡那么长时间。他的手也太过于短,每天在湖州干活耗尽体力,到家倒头就睡,眼前的事就够忙活的了,操心不了远方老家的事。后来朱雨又长大了些,开始和村里的孩子骑电动车去县里上网,跑一趟三四十分钟,他们乐此不疲。
朱新勤的工作是修复木地板,每天负责往坏地板的孔洞裂缝里填充锯末粉,用胶水粘好,消毒,喷漆,让坏地板恢复如初。如今想起那段时间,朱新勤感觉到一种对照:一块块木地板在他手上修复,家里的孩子却逐渐“坏掉”。因为常常去网吧,朱雨的成绩从年级前几十名掉到了年级倒数。到了十一二岁,逃课便是家常便饭。远在湖州的父母无法管教,有一次,爷爷奶奶去网吧揪他出来,打电话跟朱新勤说:“孩子我管不住了,你带走吧。”
于是,朱新勤把朱雨接到了湖州,送入当地一所私立中学读书。每学期学费几千元,他和妻子的工资勉强够孩子上学和一家人吃穿用度。
可惜,由于年幼时没有得到及时管教,朱雨上了两年学,还是经常逃课去网吧打游戏,一家人住的地方附近有不少网吧,朱新勤进去逮过朱雨无数次,还跟老板吵架,警告他不要再放朱雨进去,为此还报过警。晚上回家,朱雨则用手机打手机游戏。朱新勤租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他和老婆睡客厅,让儿子睡卧室。凌晨,他常看到儿子屋里亮着灯,传出游戏的声音。
朱雨回到父母身边时,已经进入青春期,错过习惯养成的关键阶段。朱新勤夫妻多年不在孩子身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跟孩子相处、沟通。朱新勤曾动用武力,几次用皮带抽打过朱雨,但也没能管住孩子。朱雨在湖州上学的第三年,朱新勤把他送进了阜阳的一所武校,希望封闭式管理和习武能让朱雨“收心”。但墙头上的电网没能阻止朱雨,他半夜把学校的电闸关了,翻墙出去上网。
2021年,朱雨辍学,在老家的网吧和他人发生冲突。几个人到网吧旁的工地打斗,朱雨被对方用钢筋戳破了眼角膜。为了治疗朱雨,朱新勤花了十几万元。
朱雨受伤躺在病床
如今,朱雨已经长到了一米八往上。朱新勤再难跟他动手,“我都给他磕过头,劝他不要玩游戏,没有用。”朱新勤说。他还是执着于让朱雨摆脱网游,隐隐觉得只要朱雨摆脱网游,人生就能回归璀璨的可能。但朱新勤越是执着的同时,朱雨仿佛就更用力与父亲角力。这么多年,父子俩僵持不下。
2022年过春节,朱新勤和妻子返乡。有一天,朱雨躲在二楼玩电脑游戏,妻子对朱新勤说:“儿子变成这样,都是你的责任。”当晚,妻子决定到儿子的屋里陪伴,但儿子夜里打游戏、骂脏话,吵得她一夜没怎么睡。
朱雨的情况已经成了一团结,离开网游,也难以完全重建朱新勤夫妇期待的秩序。2023年春节后,朱雨跟朱新勤说,打算学修电脑,朱新勤在县里为他租了房子,给他买了辆摩托车,又买了台新电脑,共花了一万多块钱。他觉得儿子想干活了,是个好的开始,多少条件都尽可能满足他。
然而还没乐观多时,二月份,朱新勤在湖州得到消息,朱雨伙同几个人,半夜骑着摩托车去阜阳撬手机店,还偷走了五千块钱,被抓后关在公安局。
儿子本是他的希望,如今却成为他的噩梦。朱新勤对朱雨失望至极,一直拒绝回去看他,仍然认为,这都是游戏给他家庭带来的灾难。
在一段一分钟的视频里,他嘴角歪斜,眼睛眯成一道缝,面部泪水在路灯的照耀下,亮晶晶的。他身穿红色T恤,头戴红色工人帽,因为说话时脑袋不断抖动,帽子斜向一边。他这般哭诉道:“我是来自的农村的地板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打工28年,只想让我的孩子和爹娘过好,可是因为孩子沉迷游戏,两辈人、三辈人都没享到福,这游戏把我们家人害得那么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哭诉的朱新勤
“该用的招我都用了,你说还有什么办法?”朱新勤感觉走投无路,“他爷爷奶奶都七八十岁了,我能怪他们从小没把孩子带好吗?”朱新勤话语里没有提及自己的问题,认为朱雨本身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都是网络游戏让他变成了废人。
反网游,也成了安抚育儿挫败的一种安慰剂。
偶尔,群里也有人言语中反思自己作为父母是否也有责任,想探讨其他通过沟通或循循善诱引导孩子的可能,很快也会被群里其他更加激烈极端的反游言论淹没。
群里一位来自乌鲁木齐的30多岁女士,宣称自己的女儿六年级时开始打网游,如今上初中,依然在家中成夜玩游戏,白天不去上课。她想收回孩子的手机,孩子以死相逼。她无力处理这种局面,只能哭泣。现在,她与大女儿见面像仇人一样,女儿凶狠的眼神让她觉得陌生,三两句话就会吵起来。进群后,她同大家一起共同责骂游戏公司,获得了一些安慰。
小时候,这位女士也是留守儿童,早早辍学后到乌鲁木齐打工,多年打拼和丈夫买了房,日子有所起色。
后来,她反思这件事,认为女儿开始玩游戏时,自己工作忙,老公也在外地做工程,孩子在家长期得不到家长的引导。等他们重视起来,已经管不住了。她悔恨自己曾经忙于工作,对孩子疏于管教,为此,她去年辞职了,在家带两个孩子。
生活在江苏泰州的李平平,曾在网上看到有人骑车宣传反网游的视频,只觉得激动:“之前我一直认为,是我家庭教育和孩子自身的问题。”
她的儿子读初二那年走进校长办公室,跟校长说:不想读书了,将来要打职业电竞。校长劝他不要沉迷游戏,告诉他,要成为职业电竞选手,比考清华北大还要难。他说:“爸妈花那么多钱供我上大学,毕业了不还是去送外卖吗?”李平平对儿子的话感到震惊,她不知道电竞还能是个职业,更不知道读了大学还是有去送外卖的可能。
此后,她的儿子不去上学,在家打游戏。李平平尝试和他说话,他就把耳机戴起来,或者直接发火。网上说,这情况叫“网瘾”,李平平搜到一家长沙专门的戒断学校,学校说可以开车过来把孩子接走,但要收路费4500元。后来她到那学校看过,里面的孩子最小的是初中生,最大的已经三四十岁,房间里的墙壁都用海绵挡着,有个孩子一直大喊大叫,“看上去有点不正常”,不听话的会被电击,逃跑的会挨打。
李平平的儿子在这里没受到什么惩罚,但她觉得这里不是能长待的地方,在儿子就读四个月后把儿子接回家。几个月时间,一共花费五六万元。
回到家,儿子有一阵子没玩游戏,可没持续多久,又陷入到玩游戏的恶性循环。李平平心里一直想着儿子,白天上班没精神,下班回家看到儿子仍在玩游戏,感觉家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他不洗头,不洗澡,有一天父亲看不过去了,强行把他拉到卫生间,他恼羞成怒,把父亲推倒在地,然后躲在李平平怀里哭。
新的希望
反对网游的家长中,许多人因此和另一半闹过矛盾。
朱新勤和孙芳全国反游时,李平平放下工作,跟他们跑了济南和郑州两个城市。当时身边的人以为,她跟什么男人跑了。她老公是个性格沉闷的人,不善言辞。他不理解管教孩子的事为何不是对着孩子进行,而要跑到远方去呼喊关闭什么网游。丈夫对李平平的所作所为不理解,怀疑她是在搞传销。因为这件事,夫妻间嫌隙越发严重。
李平平开始反思自己对孩子的教育方式。当初孩子提出要去学电竞的时候,她并不理解孩子说的是什么,只是得知了这跟网游有关系,就果断反对。实际上,她没有尝试过深入去了解,这份听起来叛逆的工作,内里到底是什么作用机制,如果孩子靠着梦想踏入其中,需要得到什么支持,可能会遇到什么阻碍,成功或者失败又分别会得到什么结果。
当她的孩子提出一个设想的时候,她因不理解而坚决反对,错过了引导孩子深入了解、作出判断和选择,让他知晓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机会。她错过了互相理解、合作的机会,让孩子的一个想法迅速地演变为两辈人的对抗和矛盾。
去年,李平平曾经问儿子:“如果你喜欢打游戏,妈妈支持你上电竞学校。”孩子听了,一如往常地沉默。这种尝试,来得稍微晚了些。后来网瘾戒断学校的心理医生曾经告诉李平平:她的儿子恨她,恨她当初把他送进网瘾戒断学校。
李平平十分后悔,认为那是她走投无路时作出的错误选择。
她怀念记忆中温暖善良的儿子。记得有一年妇女节,儿子还小。李平平下班回家,儿子把她拉到床边,打开床上的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个电子手环,儿子把她的手拉过去,亲手为她戴上。还有一次情人节,她一开门,看到儿子手里举着一束玫瑰花。
如今,李平平只能接受现实,继续不知疲倦地尝试接近孩子,找到重新取得信任、化解矛盾并引导孩子合理分配精力、安排人生的方法。
儿子变成这样,朱新勤也恨过自己。“我曾经恨我自己,也恨我爸妈,他们那时候不让我上学,导致我没有文化,这些年在外打工吃了很多苦,刷马桶的活都干过,把儿子也毁掉了。”但这个话题,朱新勤下意识地回避,没说两句就会绕到游戏上,总是重复“打倒某某人”、“游戏必须关闭”这样的话。
这些年在全国街头宣传反网游,朱新勤头发枯黄,他觉得形象不好,不够正能量。今年他要为此把头发染黑。
他依然是那个反游最激烈的人,每日发反游视频,不错过任何发表反游话语的时机。凌晨,他还在反游群里与大家聊天,密集的话语时常陷入一种口号式的重复,听上去异常坚硬。
前不久,他回老家参加侄子的婚礼,婚礼结束后,他发朋友圈说:如果不是玩游戏,你不会在农村结婚,我的大侄子今年都30岁了,他差3分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真的后悔,网游真的是农药。
某种程度说,朱新勤已经放弃从朱雨身上看到希望的可能。3年前,年过40岁的他和妻子生下了女儿。女儿降世后,被朱新勤视为心头肉,认为她是来补救这个家庭的。去年国庆,他背着女儿到湖州的浙北大厦宣传反网游,十来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过来打他,他把女儿护在身下,自己挨了一阵拳打脚踢,所幸没有伤到孩子。
妻子黄夫娥一向反对朱新勤反游,认为这些年,丈夫因为痴迷反游活动,耽误了很多工作,两人总是因为反游活动吵架。
在她眼中,热衷反游的丈夫,已经不是那个勤劳的汉子。“他也懒,不喜欢干的活就不干。”黄夫娥说。她诉苦说,家里本就生活困难,朱新勤曾经在地板厂包活干,因为没文化,被朋友骗了几十万,至今外面还欠着二三十万的债。反游期间,他问群友还借了一些钱。
这些年因为反游,一些亲戚逐渐远离朱新勤,说他是疯子,神经病,他气得把他们拉黑。丈夫总是把家里的事发到网上,拿儿子偷盗被抓的事到处说,黄夫娥觉得这事挺丢人的,而且会影响儿子的未来,觉得丈夫没有真正为儿子的未来考虑。朱新勤觉得没什么不可说的,都是儿子自作自受。
为此,黄夫娥跟朱新勤闹过离婚。2022年,她半夜出走,留女儿在家哭,朱新勤到处去找。回家后,朱新勤以女儿不能没有妈妈为由,劝下了决心离婚的黄夫娥。
如今,如同朱新勤对朱雨感到无奈一般,黄夫娥也不再过问朱新勤反游的事情:“俺也管不了。”
新的学期,朱新勤的女儿得到机会,可以去上本地一所很好的幼儿园。那所本地学校,一学期学费7000元,教室卫生很好,饭食也很干净,老师水平都很高,外地人很难上得了。总是义愤填膺的朱新勤,谈及女儿即将进入这所学校时,话语变得柔和,嘴角露出笑容。
上学第一天,朱新勤拍了一条视频,怀里抱着女儿。小姑娘长得很可爱,大眼睛,留着稀疏的齐刘海,头顶扎两个小辫。朱新勤问女儿:你长大后保护不保护爸爸?快亲一个吧。
女儿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他又说,再亲一个吧。于是,女儿又亲他一下。
有了儿子的前车之鉴,女儿在哪上学,对朱新勤来说是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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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吴 寻
编辑|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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