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依然整洁端正的藏蓝色夹克的瘦高身影,准时出现在三单元楼下的垃圾投放点。
他戴着白线手套,微微佝偻着背,极其认真地弯下腰,在一排分类垃圾桶间缓慢而仔细地翻检着。沾着菜叶的湿垃圾袋被他小心解开,挑拣出里面的纸壳、塑料瓶;可回收的蓝色桶更是他的重点关照对象,他几乎是把整个上半身都探了进去,翻弄那些废弃的纸箱、旧报纸,有时还会捡出一两个看起来尚算完整的空瓶子或包装盒,仔细擦掉污渍,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磨破了边的旧帆布袋里。
这个身影,与几个月前还站在全市教师表彰大会的主席台上、气质儒雅沉稳地发言的退休校长宋国华,判若两人。
女儿宋薇被邻居王阿姨“通风报信”时,几乎以为是天方夜谭。
“小薇啊,你是不是对你爸关心太少咯?最近总见他大清早在楼下……翻垃圾桶呢!捡些瓶瓶罐罐回来,多脏啊!你爸可是一中的老校长,德高望重的文化人,这要是让以前的学生、同事看见了,像什么样子?”王阿姨语气里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八卦意味,像针一样扎在宋薇心上。
翻垃圾桶?捡破烂?
宋薇第一反应是荒谬。怎么可能!她爸宋国华,把体面和尊严看得比命还重。退休时,一中的老师们联名送的那块“桃李满天下”的匾额还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退休金足够他和母亲生活优渥,母亲去年去世后,她更是隔三差五就塞钱,生怕父亲委屈了自己。他缺这点钱?至于去翻垃圾桶?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羞耻、恼怒、还有一丝被轻视的委屈瞬间淹没了宋薇。她立刻想到,是不是父亲的老年痴呆症前兆?或者是被什么新型诈骗组织裹挟了?
她心急火燎地给父亲打电话,旁敲侧击,甚至直接问:“爸,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缺钱一定要跟我说!”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甚至带着点书卷气的迂腐:“好,好,小薇你放心,爸爸一切都好,钱够用,你别总惦记着给我打钱。”
一切如常的回答,却让宋薇心里的疑虑更深了。父亲在撒谎?为什么要撒谎?巨大的不安和一种被蒙蔽的愤怒驱使着她。她决定亲自戳破这个荒诞的现实。
又是一个清晨。宋薇特意起了个大早,躲在不远处小区绿化带的一棵大樟树后面,紧紧盯着楼下父亲的身影。晨曦的微光勾勒出父亲佝偻专注的轮廓,那场景让她心头发酸,更多的是强烈的羞耻和愤怒——他到底图什么?!
只见父亲又一次打开了那个湿垃圾桶,耐心地挑拣着。宋薇实在忍不住了,深吸一口气,准备冲出去当场质问!就在她抬脚的瞬间,父亲似乎从湿垃圾袋里翻出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放进帆布袋,而是极其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烂菜叶中抽出那个物件,飞快地用手套抹了几下,然后……竟然极其珍重地凑到眼前,借着路灯和晨曦,细细看了起来。那专注的姿态,不像在看垃圾,倒像是在品鉴一件艺术品,甚至比那更投入。
宋薇的脚步钉在了原地。那绝对不是纸壳,也不是瓶子!她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接下来几天,她强压下冲出去的冲动,变成了一个痛苦的跟踪者。她发现一个规律:父亲似乎特别关注那类贴着打印纸条的包装盒、或者用文件夹、牛皮纸袋装着丢弃的物品。他挑出有价值的废品放进帆布袋的动作很利落,但一旦翻到有字迹的纸张、甚至一些带字的废弃标签、包装盒边角,他就会停顿下来,像发现了宝藏一样,仔细擦拭,然后——他竟然会将这些东西,如获至宝般地藏进夹克的内衬口袋里!而不是放在装废品的帆布袋里!
他在藏什么?这些“垃圾”有什么特殊价值?
怀疑的种子开始变味,掺杂进一种难以名状的心酸和巨大的困惑。父亲珍而重之藏起来的,到底是什么?情书?老照片?还是……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难道父亲精神真的出了问题?
答案揭晓的时刻,来得触目惊心。
这天清晨,父亲似乎从一个废弃的快递文件袋里,抽出了几张揉皱的、沾了污渍的A4纸。他如常地、甚至更谨慎地将它们叠好,正要往怀里塞。一阵猛烈的穿堂风突然刮过,毫无预兆地将他手中那几张纸猛地卷了出去!
“哎呀!” 父亲发出一声短促而真实的惊呼,顾不得仪态,踉跄着就要去追!那可是他今天翻遍几个楼栋才找到的“宝贝”!
宋薇再也顾不得隐藏,一个箭步冲出去,抢先一步,用脚踩住了被风吹到绿化带边缘、差一点就要掉进泥水沟里的那几张皱巴巴的纸。
空气仿佛凝固了。
宋薇低着头,喘着气,目光落在自己脚下踩着的纸上。她只想拿住这些害父亲“发疯”的东西,看看究竟是什么魔障。父亲僵在原地,脸色在晨曦中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解释什么,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那是一种被当众剥掉所有衣物般的巨大难堪。
宋薇弯下腰,带着愤怒和终于要揭开谜底的激动,一把抓起那几张湿漉漉、边缘沾着不明污渍的A4纸。纸张因为被揉搓和雨水浸泡而僵硬发皱。她用力抖开它们,迫不及待地看向纸上的内容,准备用铁证质问父亲“您这是何苦?!”
然而,映入眼帘的内容,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在宋薇头顶炸开——
这不是情书,不是照片,甚至不是一张完整的试卷。
纸上,是各种潦草、甚至涂鸦般的学生字迹!有些是揉碎了的数学草稿纸,角落胡乱写着几行诗句:“生活就像数学题,太难啦!(旁边画着个哭脸)”;有些是撕下来的历史作业纸,在“秦始皇的功过”旁边,一个学生用小小的字写着“老师,我觉得他太霸道了,不太喜欢他……”;最多的是揉皱的英语作文纸,字迹歪歪扭扭,语法错误百出,充满了学生式的抱怨和幼稚的吐槽,但都在空白处,被人用另一种熟悉的、极富棱角的红笔字迹——那是宋国华批改作业时特有的红色钢笔字迹!——认真细致地做了批注、修改,甚至耐心地写着短短的鼓励:
“别怕难,拆分步骤试试?”(数学题旁)
“视角独特!但评价历史人物要全面客观哦~”(历史题旁)
“语法错得多,但敢写就很棒!这个词用得不错!”(英语作文旁)
最刺痛的是一页沾满了油渍和番茄酱的废弃贺卡残骸,依稀能辨认出开头的“宋老师:祝你……”后面被撕掉了。但在空白的背面,用最细的笔触,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个名字、一个日期、一个极小的、用红笔标注的心事!
王博然 2023.5.6 今天篮球赛输了,很难过。
李思雨 2023.6.20 爸爸妈妈又吵架了,不想回家。
……
宋薇的目光死死钉在一个名字上——张浩天 2023.7.15 我终于考上高中了!宋老师你说我能行!我没让你失望吧?
这个名字她记得!这是父亲退休前最后一届学生里,那个出了名的“刺头”、打架、厌学,差点被开除的问题学生。是父亲,力排众议把他保了下来,单独辅导,用几近笨拙又充满耐心的方式把他“拽”回了正轨。张浩天考上高中的那一天,还给父亲发过一条长长的、至今还保存在父亲手机里的感谢短信。
刹那间,父亲在楼下垃圾桶旁佝偻的身影,他擦拭带字废品时那双骤然发亮的眼睛,他被风卷走纸张时那声失态的惊呼,以及眼前这些遍布他红笔字迹、宛如珍藏瑰宝般的“垃圾”……所有碎片瞬间炸裂开来,又在宋薇脑海中轰然拼凑成一个让她心胆俱裂的真相!
一股巨大的酸涩汹涌地冲上鼻腔,直冲眼眶!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得灼人。她颤抖地抬起头,看向僵立在那里,脸色灰败、眼神里交织着恐惧、被窥破的难堪、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可怜父亲。
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石,堵得她几乎窒息。无数念头在脑中翻腾、冲撞:那些她塞过去的、永远填不满购物车的“高档保健品”,父亲总说“放着呢,会吃的”;那些她试图安装的、“陪他说话”的昂贵智能音箱,至今还包在盒子里没拆封;那些她“安排”好的、让他去“享清福”的老年旅行团和合唱团活动,他总有各种理由推脱……
原来父亲什么都不缺,他缺的是那种被学生围住问问题时的喧闹;缺的是在讲台上挥洒知识的酣畅淋漓;缺的是办公室里批改到深夜时,看到学生哪怕一点点进步涌起的欣慰;缺的是那份沉甸甸的、持续了几十年、几乎与呼吸同在的——“被需要感”!
退休金和保健品填不饱这种“精神饥渴”。那精心装潢却空荡得令人心慌的家,像一个无声的金丝鸟笼,把这只习惯了在广阔天空飞翔、习惯了被无数小鸟仰望依赖的“领头雁”,禁锢得快要窒息。翻垃圾桶,不是为了那几个可怜的瓶罐钱!那只是他走出“牢笼”、找回一点“正事”的借口和掩护!他寻找的,是那些被学生们随意丢弃的字迹!那是他熟悉的世界里残留的气息,是他的“战场”上遗留的痕迹,是他确认自己“尚未完全消亡”的唯一稻草!
他像一个执着得近乎病态的考古学家,在垃圾堆里卑微地考古着“宋国华”这三个字曾经代表的意义与荣光。他在那些稚嫩的、错误的、甚至是毫无价值的字句边缘留下的红笔批注,不是在批改垃圾,他是在拼命证明自己这个“老师”,还活着,还有用!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宋薇几乎是哽咽着、带着泣音,看着眼前这个突然显得无比渺小又无比庞大的老人,几乎是呻吟般地问出了那句迟来的、浸满悔悟的:
“……爸……您……您何必……这样做啊……”
寒风拂过,吹动宋薇手中那几张沾满了油污和父亲心血的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也吹落了宋国华脸上强自镇定下,终究没能忍住的一滴浊泪,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那是退休后,他第一次在外人(即使是最亲近的女儿)面前流泪。
他慢慢抬起手,不是去擦泪,而是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指着宋薇手里那张写满名字、被油渍弄得面目全非的贺卡背面:
“那……那是‘我的’……孩子们写的……” 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帮他们看着点……提醒着点……批两句……提醒自己别忘了本分……也……也听听他们心里的话……就感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胸腔里充满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酸楚与慰藉交织的气息,最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感觉……自己这‘老师’……还没白当……心,还能跳一下……”
那滴在地上迅速消失的泪痕,那手中肮脏却无比沉重的纸张,父亲那句轻飘飘又重似千钧的“心还能跳一下”,彻底淹没了宋薇所有的质疑、羞耻和愤怒。
她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看着他在冷风中微微佝偻却又依然竭力挺直的脊梁,看着那洗得发白的、依然一丝不苟扣到领口的旧夹克,终于明白:父亲弯腰翻找的哪里是垃圾桶?他是在绝望的精神荒漠里,艰难地挖掘着能证明自己生命尚有余温的“绿洲”。这行为荒诞、卑微、甚至让人心酸难堪,却是这个一辈子讲台为战场的老兵,对抗无用感、对抗被遗忘所进行的,一种沉默而悲壮的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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