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化不开的压抑。
车厢里弥漫着寿宴后酒菜混合的油腻气息,甜腻而令人作呕。
张晨满面红光,身上那股廉价白酒的味道,熏得林薇太阳穴突突直跳。
“老婆,今天你可太给我长脸了!”
张晨一拍大腿,兴奋得像个讨到糖吃的孩子。
“两万块红包一出手,你没看见大伯二叔那眼神,都直了!”
“我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夸我娶了个好媳妇。”
他滔滔不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林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林薇侧脸对着车窗,城市的霓虹在她眼底流淌,却照不亮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没有应声,只是将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着冰冷的手机外壳。
那条银行短信,像一条淬了毒的蛇,盘踞在她脑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它冰冷的信子。
回到家,玄关的灯光惨白。
张晨甩掉鞋子,重重把自己摔进沙发,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累死我了,不过今天这面子,挣得值!”
林薇换好拖鞋,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给他倒水,而是静静站在客厅中央,身影在灯光下被拉得细长,透着一股孤绝。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张晨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从沙发上撑起半个身子:“怎么了薇薇?累了?”
林薇终于动了,她缓缓走向他,脚步很轻,像踩在薄冰上。
“张晨。”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妈收到那两万块,是不是特别高兴?”
张晨完全没听出弦外之音,咧嘴一笑,露出被酒精染黄的牙齿。
“那当然!我妈当着我的面就说了,这钱她得好好存着,以后当养老本。”
“还说你比亲闺女还贴心。”
养老本。
林薇在心底咀嚼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的铁锈味。
她的脸上,甚至漾开一抹极淡、极讽刺的笑意。
“是吗?”
林薇轻声反问,然后,她拿出了手机。
指尖轻点,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她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将手机银行的界面调出来,轻轻放在张晨面前的茶几上。
屏幕上,每一行字都像法官的判词,冷酷而清晰。
转出金额:-20000.00元。
收款人:张启。
转账时间:今天下午五点三十七分。
就在王秀兰寿宴的祝酒词刚刚讲完,全场最热闹的时候。
一分不差。
铁证如山。
张晨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龟裂,然后寸寸剥落。
血色从他脸上褪尽,只剩下死一样的煞白。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对母亲和弟弟的质问,不是对妻子的愧疚。
而是,一种被戳穿谎言后,近乎本能的慌乱与遮掩。
“这……这不可能!”
他猛地抓起手机,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仿佛想用目光把那行字烧穿。
“小启……小启肯定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对!肯定是急用!”
“妈……妈她老人家心软,肯定是同意了才转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与其说是在解释,不如说是在催眠自己。
他慌乱地抬头,看向林薇,眼神躲闪,却带着一丝蛮不讲理的指责。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你别胡思乱想。”
我们家。
多么清晰的两个字。
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捅进林薇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搅。
原来,结婚三年,她为这个家付出所有,到头来,她依然只是一个“你”。
一个需要被隔绝在“我们家”之外的外人。
林薇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伴侣。
他的慌张,他的辩解,他下意识的站队,都像一场无比滑稽的默剧。
心,在这一刻,彻底凉了。
不,是死了。
所有的爱意、温情、期待,都在他那句“我们家的事”里,被碾成了齑粉。
林薇忽然觉得很平静,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冷静地,抛出了那个早已在她心中盘旋了无数遍的问题。
“张晨。”
“你觉得,我们是先去法院,还是直接去民政局?”
法院,民政局。
这两个词,像是两座骤然从地底拔起的冰山,狠狠撞在张晨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他瞳孔剧烈收缩,那张因酒精和心虚而煞白的脸,此刻终于漫上了一层无法遏制的恐惧。
离婚?
这个词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他从未想过会由林薇先提出来。
“薇薇,你……你胡说什么!”
张晨的声音颤抖,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尖锐又可笑。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踉跄着冲向林薇,试图抓住她的手,却被林薇一个冷漠的侧身,轻易避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满眼的慌乱无处安放。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我马上问我妈!”
张晨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摸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因为颤抖,几次都滑开了屏幕锁。
他终于点开了拨号界面,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急切地按下了免提键。
“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客厅死寂的空气里。
电话很快被接通,王秀兰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尖利而清晰。
“喂?阿晨啊,这么晚打电话,是不是薇薇夸你了?妈就知道,这儿媳妇没白疼。”
张晨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林薇,声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妈……那两万块钱,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的王秀-兰明显一愣,随即语气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钱?哦……哦哦,那个钱啊……你弟弟,小启,他……他找我借的。”
“借?”
张晨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死死盯着林薇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妈!小启借钱干什么?他刚毕业,能有什么急事要用两万块!”
王秀-兰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随即,压抑的哭腔爆发了出来,带着十足的委屈和控诉。
“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弟弟做生意被人骗了!现在人家追着要钱,我不给他周转,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吗?他可是你亲弟弟啊!”
哭声凄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薇站在一旁,听着这熟悉的剧本,唇角勾起一抹冰凉的弧度。
她伸出手,动作不容置喙地从张晨僵硬的手中拿过了手机。
“妈。”
林薇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王秀-兰的哭嚎。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
林薇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们结婚三年,张启要买车,我们出了五万。”
“他信用卡刷爆,还不上了,我们替他还了三万。”
“林林总总的小钱不算,每一次你都说是借,妈,我请问,我们收到过一分钱的还款吗?”
每一个字,每一笔账,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电话那头的人。
短暂的死寂后,王秀-兰的声音彻底变了调,那种虚伪的慈爱荡然无存,只剩下尖酸刻薄的撒泼。
“林薇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质问我吗?小启不就是你的亲弟弟吗!一家人,你算这么清楚干什么!你怎么心这么狠啊!”
“我们张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一个斤斤计较的女人!你就见不得我们家人好是吧!”
恶毒的咒骂,如同一盆脏水,通过听筒泼洒出来。
张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猛地抢过手机,像是怕林薇再听到什么,急切地压低了声音,背过身去。
“妈,妈您别生气,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累了胡思乱想……”
“这事您别管了,我会搞定她的!您放心,我肯定会搞定!”
搞定。
这个词,像是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薇的心尖上。
将她仅存的那一丝对婚姻的幻想,彻底烧成了灰烬。
她看着张晨那个卑微讨好的背影,那低声下气的承诺,只觉得无比荒谬。
原来,她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爱人。
她只是一个需要被他“搞定”的麻烦。
张晨终于挂了电话,他长舒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经重新堆起了那种惯用的、讨好的笑容。
他张开双臂,试图靠近林薇,声音温柔得令人作呕。
“薇薇,你看,我妈都说了,小启是真的遇到难处了。咱们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再帮他最后一次,好不好?”
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林薇的肩膀。
“滚开!”
林薇猛地推开他,力气之大,让张晨都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她的眼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温度,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冷漠和决绝。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径直走进了书房。
几秒钟后,她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账本。
“啪!”
账本被狠狠摔在张晨面前的茶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纸页因为撞击而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字迹。
“你的面子?”
林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的讥讽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张晨,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结婚第一年,五月二十号,张启买游戏机,三千。备注:你说的,就当给弟弟的礼物。”
“第一年,十月一号,张启和朋友旅游,五千。备注:你说的,男孩子要多见见世面。”
“第二年,三月十五号,张启换最新款手机,一万二。备注:你说的,工作需要,不能让人看扁了。”
“还有你刚刚说的车,说的信用卡……这里,每一笔,我都给你记着!”
林薇指着那个账本,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三年来,有日期的,有事由的,总计二十七万六千四百块!”
“张晨,你告诉我,你的面子值多少钱?”
“我们的家底,我们未来孩子的奶粉钱,我们父母的养老钱,都快被你这个好弟弟,被你们‘我们家’,掏空了!”
她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决绝,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所有委屈与不甘,全部嘶吼出来。
张晨呆呆地看着那个账本,看着那一行行他熟悉又陌生的记录。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血色从脸上彻底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他引以为傲的“面子”,在这一刻,被林薇撕得粉碎,摔在地上,被踩进了泥里。
那个厚重的账本,像是一块墓碑,沉甸甸地压在张晨的心脏上,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二十七万六千四百块。
这个数字像拥有魔力的魔咒,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撞击着他的耳膜,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给了弟弟不少钱,但他从未想过,这些他口中“几千块的小钱”,竟会累积成一个如此恐怖,如此能将他们这个小家彻底压垮的数字。
恐惧,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从脚底瞬间淹没到头顶。
他引以为傲的面子,他精心维系的“兄友弟恭”,在这一行行冰冷的字迹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薇薇……”张晨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狼狈地抬头,眼中满是血丝和哀求,“薇薇,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这么多……”
他向前挪动一步,试图去拉林薇的手,却被她眼中的寒冰冻在原地。
“我错了,薇薇,我真的错了!”张晨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你别这样,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语无伦次,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明天!我明天就带张启过来!让他给你下跪道歉!让他写欠条!我保证,我发誓,我们一定还钱!一定还!”
林薇冷漠地看着他拙劣的表演,心中毫无波澜。
第二天,所谓的“道歉”,演变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鸿蒙宴。
门铃响起时,林薇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茶几,那本账本,就摆在茶几正中央,像是一尊不可侵犯的神祇。
门一开,率先冲进来的不是张启,而是哭天抢地的王秀兰。
“我的儿啊!你让妈怎么活啊!”王秀-兰一把抓住前来开门的张晨,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挂在他身上,捶胸顿足,哭声尖锐得能刺破人的耳膜。
跟在她身后的张启,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他穿着时髦的潮牌卫衣,踩着限量款球鞋,嘴里吊儿郎当地嚼着口香糖,双手插在兜里,看向林薇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挑衅和鄙夷,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妈,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张晨手忙脚乱地搀扶着王秀-兰,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尴尬,不住地给林薇使眼色。
林薇仿佛没看见他的求救信号,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那对母子。
她径直走到张启面前,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那扇洞开的大门上,声音平静无波。
“门关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让张启下意识地就想照做。
王秀-兰的哭声一顿,她从张晨怀里抬起头,一双三角眼怨毒地剜着林薇:“你个丧门星!一进门就给你弟弟甩脸子!我们张家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逼我们母子!”
林薇直接无视了王秀-兰的撒泼。
她的视线,像两道锋利的探照灯,死死锁定在张启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
“欠条。”
两个字,清晰,冰冷。
林薇伸出两根手指,对着张启。
“零头我也不要了,凑个整,二十万。加上这次你想从我们这里拿去买车的两万,总共是二十二万。”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写清楚还款计划,每个月还多少,什么时候还清。白纸黑字写好,我们俩,再加上你,一起去公证处做个公证。”
“公证?”张启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是一愣,随即猛地爆发出刺耳的尖笑。
他“噗”地一声,将嘴里的口香糖吐在光洁的地板上,猛地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林薇的鼻尖上。
“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这是我哥的钱!我花我哥的钱,跟你这个外姓人有他妈半毛钱关系吗?”
“一个不下蛋的母鸡,赖在我家作威作福,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家指手画脚!”
“张启!你给我闭嘴!”张晨脸色涨红,怒吼一声,冲过去就想拉开张启。
“不许动我儿子!”
王秀-兰却像一头护崽的母狼,闪电般地拽住了张晨的胳膊,将他死死拖在自己身边。
她一脸尖酸地护着身后的小儿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理所当然的刻薄。
“林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给了就给了,你这么逼小启,是想逼死他吗?”
王秀兰眼珠一转,忽然换上了一副假惺惺的、看似和解的嘴脸。
“再说了,你跟张晨也该要个孩子了。以后你们生了孩子,我和你爸身体还好,多帮你们带带孩子,不比这几个钱强多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薇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狠狠一搅。
用孩子来捆绑她,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来抵消这血淋淋的二十二万。
原来在他们眼里,她所有的价值,不过就是一个行走的子宫。
那一瞬间,林薇感觉到自己心中某种一直坚守的东西,彻底碎了。
碎得那么彻底,连一丝一毫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战意,是焚尽一切的决绝。
她笑了。
在这一片嘈杂和混乱中,她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脆又诡异,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愕然地看向她。
那笑声,像是一串冰珠砸在滚烫的铁板上,发出“滋啦”的诡异声响。
清脆,尖利,又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快意。
王秀兰的叫骂戛然而止。
张启脸上的嚣张凝固成一个可笑的表情。
就连手足无措的张晨,也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呆呆地望着她。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薇的笑声在回荡,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所有人的心脏。
“很好笑是吗?”
林薇的笑意敛去,眼神却比万年玄冰还要冷。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一道熟悉的,尖酸刻薄的女声,如同鬼魅般在客厅里炸开。
“……他是我儿子,我生的!我养的!花他哥点钱怎么了?天经地义!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管东管西?……还不是看她自己生不出孩子,怕我们张家绝了后,以后没人给她养老送终……”
是王秀-兰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正是昨晚她在电话里对张晨的咆哮!
王秀-兰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她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手机,浑浊的三角眼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你……你你你……”
她指着林薇,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张晨的脸则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耻和难堪像是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知道,林薇全听见了。
她什么都知道。
“妈,录音里您亲口承认了,这钱,是‘借’。”
林薇轻描淡写地按下了暂停键,将手机随手扔回茶几,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不过,这还不够。”
她说着,弯下腰,从茶几下方抽出一个牛皮纸袋。
“啪”的一声。
纸袋被扔在王秀兰和张启面前,里面的文件散落出来,铺了一地。
最上面的一份,标题黑体加粗,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婚前财产协议》。
“张启,你刚才说,这是你哥的钱,跟我这个外姓人没关系?”
林薇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上的王秀兰和一脸懵逼的张启。
“协议第三条,清清楚楚写着:婚后双方所有收入,均为夫妻共同财产。我们,是一个经济共同体。”
她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启的心口。
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那股吊儿郎当的痞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薇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又从那堆文件中,抽出几张钉在一起的A4纸,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字。
“这是我们家这五年,每一笔的银行流水。”
“结婚五年,家庭总收入,两百零三万四千七百块。”
林薇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这个家虚伪的表皮,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她的指尖点在最下方一行加粗的红色数字上。
“其中,我,林薇,个人总收入,一百三十一万六千块。”
“你哥,张晨,总收入,七十一万八千七百块。”
整个客厅,静得能听到心脏狂跳的声音。
张启的呼吸都停滞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些数字,仿佛那不是银行流水,而是催命的符咒。
王秀-兰更是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厥过去。
她一直以为,是她儿子在养着这个家,是她儿子在养着这个不会下蛋的媳妇!
可现实却给了她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张晨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膛里。
他无地自容。
那些清晰的数字,像是一把把烧红的烙铁,将他的无能和懦弱,残忍地烙印在所有人面前。
林薇缓缓抬起眼,视线像锥子一样,死死钉在张启的脸上。
“现在,你告诉我。”
“这二十二万,到底是谁的钱?”
王秀-兰和张启彻底傻了。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平时温顺得像只绵羊一样的女人,竟然把一切都算计到了骨子里!
她不是在吵架,她是在宣判!
林薇的目光终于从那对无赖母子身上移开,落在了自己丈夫那张面如死灰的脸上。
那一刻,她的眼神里,再没有了挣扎,没有了痛苦,只剩下死水一般的平静。
哀莫大于心死。
“张晨。”
她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现在,证据确凿。”
“张启的行为,轻了说,是恶意侵占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张晨的神经上。
“重了说,这次买车的两万块,是在我,甚至是在他亲妈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从你的卡里转走的。”
“这,可以构成盗窃罪。”
“盗窃罪”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让王秀-兰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满眼惊恐。
张启更是吓得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那双限量款球鞋,此刻沾满了灰尘,狼狈不堪。
林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她的视线,始终锁定在张晨身上,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一,你现在带着你的好弟弟,去派出所自首,然后我们坐下来,白纸黑字,谈怎么还钱。”
她的声音顿了顿,给出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选择。
“二,我们俩,现在就去民政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成一块沉重而冰冷的琥珀。
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王秀兰压抑的、仿佛溺水般的抽泣声。
张启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喘着粗气。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压力,都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张晨的脊梁上。
他的嘴唇嗫嚅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边,是血脉相连的母亲和弟弟。
另一边,是与他同床共枕五年的妻子。
林薇的眼神,像是一片了无生机的冬日湖泊,平静地倒映着他的狼狈和挣扎。
她不催促,也不逼迫,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问都更让他窒息。
终于,王秀-兰的哭嚎冲破了那层脆弱的寂静。
她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张晨的大腿,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了他的西裤上。
“儿啊!我的晨儿啊!你可不能听这个毒妇的啊!”
“她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人啊!那是你亲弟弟啊!”
“你要是把他送进去了,就是要我的命啊!”
王秀-兰的哭声凄厉而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钢针,狠狠扎进张晨那颗本就摇摆不定的心里。
张启也找到了主心骨,他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林薇的鼻子,色厉内荏地怒骂。
“林薇!你这个疯女人!我哥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不就是花了点钱吗?你至于把事情做得这么绝?要把我送去坐牢?”
“我告诉你,你别想得逞!”
弟弟的怒骂,母亲的哭嚎,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张晨的喉咙。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林薇。
那双曾经满是爱意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痛苦的哀求和深深的疲惫。
“薇薇……”
张晨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别闹了,行不行?”
“家丑不可外扬……算我求你了。”
他眼中的光,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卑微。
“钱……那二十二万,我们不要了,行不行?”
“就当……就当是给妈的养老钱,孝敬她了,行吗?”
“孝敬?”
林薇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冰冷。
“好一个‘家丑不可外扬’。”
她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品尝着什么绝世的毒药。
眼底最后残存的一丝温度,也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彻底消散,化为一片虚无的寒冰。
林薇不再看张晨那张写满祈求的脸。
她的视线越过他,精准地落在了他身后,那个以为自己已经得救的张启身上。
“你不是说我没资格吗?”
林薇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张启的头皮瞬间炸裂开来。
“我现在,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
她没有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林薇从容地拿出手机,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优雅地滑动,拨通了一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嘟”的一声,仿佛是审判的钟声被敲响。
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是李律师吗?”
她的声音冷静而专业,仿佛在谈论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生意。
“是我,林薇。”
“我决定了,委托你两件事。”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王秀-兰的哭嚎戛然而止,张启的叫嚣也卡在了喉咙里。
“第一,立刻替我起草离婚协议。”
“诉讼离婚。”
“理由是,夫妻感情彻底破裂,对方长期、恶意纵容家人侵占婚内共同财产,导致家庭关系无法维系。”
林薇的目光,像X光一样,穿透了张晨的身体,审视着他那颗懦弱不堪的心脏。
“第二。”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给了所有人一丝喘息的幻觉,随即却投下了更猛烈的炸弹。
“准备所有材料,以我的名义,正式起诉张启。”
“追讨被他非法侵占的二十二万元不当得利,一分都不能少。”
“轰!”
王秀-兰和张启的大脑,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核弹,瞬间一片空白。
他们彻底慌了!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林薇竟然真的敢撕破脸皮!
她不是在吓唬人!她是真的要闹上法庭!
“你这个扫把星!白眼狼!不得好死的毒妇!”
王秀-兰反应过来后,疯了一样从地上弹起来,张牙舞爪地就想冲上来撕扯林薇。
“老娘跟你拼了!”
张启更是被恐惧冲昏了头脑,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打完这个电话!
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红着眼睛,嘶吼着扑了上去。
“把手机给我!”
就在王秀-兰的指甲即将抓到林薇的脸,就在张启的手即将碰到手机的瞬间——
一道身影更快地挡在了林薇面前。
是张晨。
林薇的心,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希望,悄然萌生。
然而,下一秒,这丝希望就被碾得粉碎。
张晨的目标,不是保护她。
他的手,越过她的肩膀,精准而粗暴地,抓向了她耳边的手机。
“林薇!”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张晨的胸腔里爆发出来。
“你非要把我们家闹得不得安宁才甘心吗!”
这一刻,时间静止。
林薇的整个世界,都定格在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定格在他那双抢夺手机的手上。
他不是在保护她。
他是在阻止她。
他是在保护他的家人,对抗她这个“外人”。
林薇眼中的光,彻底、完全、不可逆转地,熄灭了。
她忽然觉得很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放弃了所有抵抗。
她松开了手,任由张晨将手机从她手中抢走,粗暴地挂断了通话。
手机里,李律师冷静的声音戛然而止。
客厅里,只剩下王秀-兰和张启粗重的喘息声。
林薇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丈夫。
她的表情,平静得可怕。
“张晨。”
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像一潭幽深的死水。
“我们之间,结束了。”
说完,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看那对惊魂未定的母子。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卧室。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
“咔哒。”
卧室的门,被她从里面反锁。
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了争吵、算计、和背叛的世界。
也隔绝了她五年失败的婚姻。
卧室门板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内心的冰封。
林薇靠在冰冷的门上,身体缓缓滑落,最终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她没有哭。
眼泪似乎在张晨抢走手机那一刻,就彻底蒸发干净了。
心脏的位置空洞洞的,像被凛冽的寒风反复穿过,只剩下麻木的钝痛。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客厅里隐约传来的、压抑的争执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噪音,与她再无关系。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就是这双手,曾为那个家缝过窗帘,煲过热汤,也曾无数次,在张晨疲惫时为他按揉太阳穴。
而现在,它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地上,是张晨慌乱中掉落的手机,屏幕的钢化膜,在刚才的争抢中,被他粗暴的指甲崩裂出一道蛛网般的痕迹。
多么可笑的象征。
她捡起手机,指尖划过那道裂痕,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解锁屏幕,她没有丝毫犹豫,重新拨通了李律师的号码。
“喂,林薇?你那边怎么了?怎么突然挂了?”电话那头,传来好友李悦急切而专业的声音。
“我没事。”林薇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古井,只是带着一丝冰凉的质感,“计划需要一点小小的调整。”
李悦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语气严肃起来:“你说。”
“我要立刻和他分居。”
“离婚诉讼,也立刻准备。”林薇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坚定,不带任何情绪的杂质。
“他刚才,为了保护他的家人,抢了我的手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李悦的怒火仿佛能穿透听筒:“这个混蛋!”
“我明白了。”李悦迅速切换回律师模式,声音冷静而锐利,“薇薇,你做得对。除了那二十二万的转账记录,你现在还需要更有力的东西。”
“什么?”
“证据。”李悦的声音斩钉截铁,“感情彻底破裂的证据!他长期的冷暴力,他对家庭矛盾的消极处理,还有他家人对你的言语暴力和精神虐待,这些,全都可以作为呈堂证供。你和他所有的聊天记录,尤其是争吵的部分,全部截图保存。家里有没有摄像头?或者,你之后和他沟通,记得全程录音。”
林薇的目光落在卧室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眼神愈发清冷。
“我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准备好。”
挂断电话,林薇站起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穿上了一副坚不可摧的铠甲。
那个温柔、隐忍、还对婚姻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的林薇,已经在那扇门被锁上的瞬间,彻底死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只为自己而战的战士。
客厅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张晨失魂落魄地站在卧室门口,那扇紧闭的门,像是一道无情的界碑,将他和他的世界一分为二。
他抬起手,想要敲门,手却悬在半空,重若千钧。
他想说什么?
说“我错了”?
可他错在哪里?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弟弟,难道有错吗?
说“你别生气了”?
可他亲眼看见了她眼中那片死寂的光,那不是生气,那是绝望。
“敲什么敲!让她在里面待着!”王秀兰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刻薄的本性再次占了上风,她一把拉住张晨的胳at,“让她闹!我就不信了,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还能翻出天去!离了婚,她就是个二婚的赔钱货,看谁还要她!她这是在吓唬我们!”
张启却完全没有王秀兰的“底气”,他脸白如纸,冷汗涔涔,六神无主地拽着张晨的另一只胳膊,声音都在发抖。
“哥……哥……这可怎么办啊?”
“她真的要告我啊!二十二万……我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啊!那是死罪啊哥!”他恐惧到口不择言。
张晨被这一左一右的拉扯搞得心烦意乱,胸口憋着一团火,却无处发泄。
一边是虚张声势、毫无逻辑的母亲。
一边是懦弱无能、只会闯祸的弟弟。
他猛地甩开两人的手,烦躁地低吼:“都别吵了!”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卧室的门,开了。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林薇走了出来。
她换下了一身居家服,穿上了一套剪裁利落的米色西装套裙,脚上是一双七公分的黑色高跟鞋。
妆容精致,眼神冷冽,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万向轮滑过地板,发出“骨碌碌”的轻响,那声音,像是在丈量着这个家的末日倒计时。
她目不斜视,仿佛客厅里的三个人,只是三件碍事的家具。
她的目标很明确——玄关的大门。
张晨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威胁,不是赌气。
这是诀别。
“薇薇!”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你要去哪儿?你不能走!有什么事,我们坐下好好谈!”
她的手腕很凉,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玉。
林薇停下脚步,终于第一次正眼看他。
那眼神,却比不看他更让他心寒。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怜悯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动作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决绝。
“谈?”
林薇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张晨,我已经不想和你谈任何事了。”
她的视线,冷冷地扫过惊疑不定的王秀兰和瑟瑟发抖的张启。
“不过,我倒是可以再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三人的耳膜。
“第一,现在,立刻,把二十二万现金,一分不少地,摆在我面前。”
她的目光重新锁定在张晨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审判意味。
“第二,我们法庭上,慢慢谈。”
说完,她再次转身,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然而,她走出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正式通知你们。”
她缓缓侧过身,那平静的语气,却投下了一颗真正的核弹。
“从今天开始,我暂时搬出去住。”
“这套房子,是我婚前个人财产支付的全额首付。房产证上,也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所以,严格来说,这是我的私人财产。”
“轰!”
张晨和王秀兰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们一直以为,这套写了林薇名字的房子,理所当然是夫妻共同财产!
王秀兰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那尖利到变调的嗓音,划破了客厅的死寂。
“你胡说八道!你放屁!这是我儿子的婚房!是我张家的房子!你凭什么赶我们走!”
面对她的歇斯底里,林薇只是从随身的包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一个文件袋。
她拉开拉链,抽出几张纸,像发牌一样,在他们面前从容地展开。
购房合同,首付款的银行转账凭证,以及她婚前个人账户的流水明细。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林薇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却带着最极致的压迫感。
“法律上,这套房子,与张晨,与你们张家,没有任何关系。”
她看着王秀兰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唇角的讥讽更深了。
“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赖着不走。”
“我的律师,会很乐意帮我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我只是提醒一下,被法警从自己‘儿子家’里请出去,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听。”
说完,她将所有文件收好,放回包里,拉上拉链。
每一个动作,都优雅而从容,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再也没有看那三个如同石化了一般的人。
她拉着行李箱,走向大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嗒,嗒,嗒”,每一下,都像是一颗钉子,钉死了她和这个家所有的过往。
门开了,又关上。
一声清脆的落锁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客厅里,死一样的寂静。
王秀-兰和张启,瘫倒在沙发上,面如死灰。
张晨独自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浑身冰冷。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将身后那个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空间彻底隔绝。
林薇靠在出租车冰凉的皮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霓虹灯牌,此刻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她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胸腔里那块长久以来被压抑、被啃噬、被道德绑架得千疮百孔的心脏,在这一刻,竟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紧绷的神经一根根松弛,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让她几乎想要深深叹息。
解脱。
原来这就是解脱。
“小姐,去哪儿?”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问。
林薇的视线聚焦,报出了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名字。
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绝对私密、绝对与过去无关的地方,来作为她的堡垒,她的作战指挥室。
酒店大堂金碧辉煌,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的淡雅气息。
前台小姐礼貌的微笑,门童殷勤的服务,这一切,都和刚刚那个充满争吵、算计和歇斯底里的“家”,形成了鲜明到可笑的对比。
刷卡,拿房卡,一气呵成。
走进房间,厚重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
林薇将银色的行李箱随意地扔在墙角,踢掉脚上那双战斗了一天的高跟鞋,赤着脚,一步步走向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整座城市的璀璨夜景,车流如织,灯火如龙,繁华而又冷漠。
她曾无数次和张晨幻想过,拥有这样一套能俯瞰全城的房子。
可笑的是,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几乎已经做到了,却被他和他的一家人,硬生生拖入了泥潭。
“嗡嗡——”
“嗡嗡——”
手机在包里疯狂震动,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夏蝉。
林薇慢条斯理地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张晨接二连三弹出的微信消息。
【薇薇,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气了,快回来好不好?】
【外面那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我妈就是那个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让她给你道歉!】
林薇面无表情地看着。
道歉?
如果道歉有用,还要法律做什么?
她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将这些信息一一截图。
然后,她打开相册,新建了一个名为“呈堂证供”的文件夹,将截图一张张存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按下了静音键,世界瞬间清净。
浴室里,蒸腾的热气很快模糊了镜面。
林薇站在花洒下,任由滚烫的水流冲刷着她的身体,仿佛要将这几年积攒的所有委屈、疲惫和附着在骨血里的肮脏,全都冲洗干净。
她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的,不再是张晨的脸,而是律师冷静而专业的声音。
“林小姐,离婚诉讼,本质上是一场证据战。谁的证据链更完整,谁的赢面就更大。”
对,证据。
她要赢,而且要赢得漂漂亮亮,赢得让那一家子,再也无法翻身。
与此同时,那个被林薇抛弃的“家”,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王秀兰瘫在沙发上,脸色灰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疯了……真是疯了……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啊……”
张启则缩在角落,眼神躲闪,生怕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打电话!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她打电话啊!”王秀兰猛地坐起,一巴掌拍在张晨的后背上,声音尖利刺耳。
张晨像是被抽走了魂,机械地拨通了林薇的电话。
无人接听。
再拨。
还是无人接听。
他发疯一样地切换到微信,语音通话请求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去,全都被无情地挂断。
恐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房子是林薇的婚前财产。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认知,劈得粉碎。
他一直以为,林薇爱他,爱到可以为他付出一切。
他一直以为,这套房子,就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是他张晨的安身立命之本。
原来,全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不,是他的愚蠢。
“她不接……她不接我的电话……”张晨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充满了绝望。
他开始疯狂地打字,发送一条又一条信息,语无伦次,逻辑混乱。
【薇薇,我求求你了,你接我电话好不好?】
【那二十二万,我们不要了!一分都不要了!你快回来!】
【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吗?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都是假的吗?】
【林薇!我警告你!你别逼我!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我死给你看!】
哀求,忏悔,威胁,利诱。
他用尽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屏幕那头,却始终是一片死寂。
林薇早已洗漱完毕,换上酒店洁白的浴袍,正坐在书桌前,用平板电脑和她的律师进行视频通话。
“陈律师,所有关于房产的证明文件,我都已经扫描发到您的邮箱了。”
视频那头,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的男人点点头。
“收到了,林小姐。证据非常清晰,没有任何瑕疵。在房产分割上,您占据绝对优势。”
“很好。”林薇的声音冷静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婚变风暴的女人,“关于那二十二万,我父亲的转账记录也已经整理好了。”
“嗯,这笔款项,性质上属于你们夫妻关系存续期间,您对原生家庭的赠与。现在您想追回,需要证明这笔钱的性质是‘借款’,而不是‘赠与’。这一点,在法律上难度不小。”陈律师专业地分析道。
林薇沉吟片刻,目光锐利起来。
“我明白。但我不相信,张启所谓的‘做生意被骗’,会那么干净。”
“我有个闺蜜,在银行风控部门工作。”
林薇拨通了闺蜜孙悦的电话。
电话那头,孙悦一听完林薇的遭遇,当场就炸了。
“我靠!这他妈还是人吗?一家子吸血鬼!薇薇,你等着,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孙悦的效率极高。
第二天上午,林薇还在酒店餐厅享用着早餐,一份加密文件就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她点开文件,只看了一眼,握着咖啡杯的手,就骤然收紧。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文件里,是张启详尽的个人征信报告。
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的,不是什么商业投资失败的记录,而是一长串触目惊心的网贷平台名称。
蚂蚁花呗、京东白条只是开胃小菜。
后面跟着的,是各种年化利率高得吓人的小额贷款公司。
更可怕的是,在报告的末尾,几笔来自私人放贷公司的记录,赫然在列。
那些公司的名字,在灰色地带,几乎是“高利贷”和“暴力催收”的代名词。
总欠款金额,林林总总加起来,远不止二十二万。
那是一个足以将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数字。
所谓的“做生意被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是个赌徒!
一个无可救药的烂赌鬼!
林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瞬间明白了。
那二十二万,根本不是张家贪婪的终点,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那是一个无底洞。
张晨的懦弱,王秀兰的溺爱,共同豢养出了张启这只永远填不饱肚子的怪物。
而她,林薇,就是他们选中的,用来填补这个黑洞的祭品。
如果她今天心软了,妥协了,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无穷无尽的勒索和压榨,直到她被吸干最后一滴血。
想到这里,林薇的眼中,最后一点犹豫和温情,也彻底被冰冷的杀意所取代。
她原本的计划,只是拿回自己的钱,利落地离婚,和这家人划清界限。
但现在,她意识到,对于疯狗,仅仅躲开是没用的。
你必须打到它怕,打到它死。
林薇回到房间,拿出一部备用手机,插上了一张新的电话卡。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份征信报告里最凶狠、催收手段最残暴的几家高利贷公司的联系方式,一一保存下来。
然后,她编辑了一条极其简短,却信息量爆炸的匿名短信。
【想找张启要债吗?他本人没钱,但他的家人有。哥哥张晨,就职于XX科技公司,地址XX路XX号。父母王秀兰,居住在XX小区XX栋XX室。他们家刚准备敲诈儿媳妇二十二万,现金。你们的钱,应该就在那里。】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最精准、最致命的信息。
她将这条短信,群发给了那几个联系人。
发送。
发送成功。
做完这一切,林薇走到窗边,面无表情地将手机卡取出,用指甲一分为二,连同那部备用手机,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她目光平静地俯瞰着脚下的城市。
她知道,火,已经点燃了。
接下来,她不需要做任何事。
只需要泡上一杯红茶,静静地欣赏一场,由贪婪和欲望主演的,盛大烟火。
大火的点燃,远比林薇预想中更加迅猛、更加炽烈。
不过三天。
那根引线便烧到了尽头,引爆了第一个炸药桶。
地点,是王秀兰居住的老旧小区。
几个面相凶悍,手臂上纹着龙虎的男人,在寂静的午后,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楼道。
楼道里弥漫着常年不散的潮湿与油烟混合的气味。
他们停在王秀兰家门前,其中一个领头的刀疤脸男人,从布袋里掏出一罐红色喷漆。
“呲啦——”
他摇晃着瓶身,金属珠子在罐内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毒蛇吐信。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油漆味,瞬间侵占了整个楼层。
鲜红、黏稠的油漆,被喷涂在陈旧的防盗门上。
【张启欠债还钱!】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猩红的字体,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狰狞。
油漆顺着门缝往下淌,像一道道凝固的血泪。
王秀兰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听到门外异响,骂骂咧咧地走出来。
“谁啊?大中午的吵什么吵……”
她的话音,在看清门外景象的瞬间,戛然而止。
王秀兰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墙壁一样灰白。
她捂住胸口,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
邻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几双窥探的眼睛,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那些目光,比刀子还要伤人。
王秀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嘴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炸药桶的第一声巨响,在张家老宅炸开。
而这,仅仅是开始。
催收人找不到张启,立刻将目标转向了下一个地址。
XX科技公司,国企单位。
下午两点,正是上班时间,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有键盘敲击的清脆声响。
张晨正端着茶杯,和同事吹嘘着自己的人脉关系。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砰”一声粗暴推开。
几个与这里体面环境格格不入的壮汉,闯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那个刀疤脸。
他环视一圈,目光像鹰隼般锁定了张晨。
“谁是张晨?张启的哥哥?”
他的声音洪亮而粗野,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张晨。
张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的茶杯都在微微颤抖。
他最看重的脸面,他赖以为生的体面工作,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我们老板找张启有点事,他弟弟跑了,只能请哥哥你聊聊了。”
刀疤脸说着,一步步逼近,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全单位的同事,都像在看一场年度大戏,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好奇和怜悯。
领导很快闻讯赶来,将张晨叫进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张晨听见了外面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天呐,他弟弟欠了高利贷?”
“看这架势,不是小数目吧。”
“平时看张晨人模狗样的,家里这么个烂摊子啊……”
领导的脸色铁青,言语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警告。
“小张,我们单位是讲究形象和声誉的。你家里的私事,不要影响到工作,更不要影响到单位的形象!”
“尽快处理好,我不希望再看到这种人出现在我们公司!”
张晨走出办公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同事们躲闪的目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在今天,化为了一场笑话。
焦头烂额,精神几近崩溃。
他冲出公司,掏出手机,手指颤抖地拨通了林薇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张晨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对着话筒,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林薇!是不是你干的!你这个毒妇!”
“你想毁了我!你就这么恨我们家吗?你想毁了我才甘心吗?!”
电话那头,林薇的声音,却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我只是把事实,告诉了需要知道这件事的人。”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诛心。
“当初,你们一家人围着我,让我‘顾全大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们正在毁了我?”
林薇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淬了冰的锋利。
“张晨,你毁了我们共同的家,现在,你弟弟在毁你的生活。”
“这不叫恨,这叫,求仁得仁。”
“你——!”
张晨被堵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呕出血来。
王秀兰和张晨这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这不是二十二万就能解决的危机。
这是一场足以将他们全家拖入地狱的灾难。
当晚,在那个被泼了红油漆,充满了刺鼻气味的家里,张晨第一次对弟弟张启动了手。
他揪着张启的衣领,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说!你他妈到底欠了多少钱!全部给我说出来!”
王秀兰在一旁哭天抢地,却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护着小儿子。
张启在暴力和恐惧的双重威胁下,终于崩溃了。
他颤抖着,吐出了一个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的数字。
“赌……赌债,还有那些网贷、高利贷……加起来……差不多……差不多八十万……”
八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天外陨石,轰然砸落。
王秀兰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眼珠上翻,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妈——!”
世界,彻底崩塌了。
刺鼻消毒水气味钻入鼻腔,将张晨从浑噩中唤醒。
他睁开眼,视线里是惨白一片的天花板。
身侧,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像在为他崩塌的世界无情倒数。
王秀兰躺在病床上,面色灰败,插着氧气管的鼻孔微微翕动,曾经那个叱咤风云的家庭女王,此刻脆弱得像一张风中残纸。
张晨的口袋里,手机如同一块烙铁,每一次震动都烫得他灵魂一颤。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些催收短信和电话,正像一群嗜血的秃鹫,盘旋在他头顶,等待着啄食他最后一丝血肉。
他此刻才恍然大悟,如遭雷击。
原来,过去那些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不是因为生活仁慈,而是因为有一个叫林薇的女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撑起了一把巨大的保护伞。
她挡住了所有风雨,而自己,却亲手将这唯一的庇护,狠狠撕碎,扔进了狂风暴雨里。
悔恨,像最猛烈的毒药,瞬间侵蚀了他每一根神经。
“咳……咳……”
病床上传来王秀兰虚弱的咳嗽声。
张晨猛地回神,凑了过去。
王秀兰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嘴唇翕动,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不是关心自己,而是:“小启……我的小启呢……我们不能不管他啊……”
这句话,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张晨压抑到极限的炸药桶。
他猛地转头,猩红双眼死死盯住了缩在角落里,正低头玩着手机的张启。
“张启!”
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震得整个病房都为之一颤。
张晨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一把冲过去,夺下张启的手机,狠狠砸在地上!
屏幕瞬间四分五裂,发出刺耳的悲鸣。
“你还有脸玩!妈都躺在这里了!这个家都快被你毁了!你还有脸玩!”
他揪住张启的衣领,双目赤红,唾沫星子喷了张启一脸。
“八十万!你告诉我,你拿什么还!拿我的命去还吗!还是拿妈的命去还!”
张启被他疯狂的模样吓得一抖,但随即,一种无赖的痞气涌上脸庞。
“我烂命一条,要钱没有!”
张启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地吼了回去。
“你们不救我,我就去死!我死了,看那些人是找你们还是找我的骨灰!”
“你——!”
张晨气血攻心,扬起的手臂在半空中剧烈颤抖,却终究没能落下。
他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涌起无尽的绝望。
是啊,他死了,一了百了。
可活下来的人呢?
他和妈,就要背着这笔血债,被那些豺狼啃噬得尸骨无存!
绝望之中,一个身影,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浮木,清晰地浮现在张晨脑海。
林薇。
只有她,只有林薇能救他。
他想起了她的好,想起了她总是能条理清晰地解决所有麻烦,想起了她为自己煲汤时温柔的侧脸,想起了他们曾经甜蜜的点点滴滴。
那些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甚至嗤之以鼻的过往,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剜着他的心。
张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疯了一般冲出病房,冲出医院,拦了一辆出租车,嘶吼着报出那个他曾无比熟悉的酒店名字。
酒店大堂,光可鉴人。
空气中浮动着高级香氛的清冷味道。
张晨就以那样一副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的模样,冲了进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林薇。
她正站在大堂吧台前,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正微笑着和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交谈。
她从容,优雅,自信,浑身散发着光芒。
那光芒,刺得张晨睁不开眼。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步步挪过去。
林薇察觉到视线,侧过头。
看到张晨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的平静。
“林薇……”
张晨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来自地狱。
下一秒,在满大堂惊愕的目光中,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在了林薇面前。
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撞得他膝盖生疼,可这痛,远不及他心中悔恨的万分之一。
“我错了……林薇,我真的知道错了……”
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安静的大堂里。
“你回来吧,求求你回来帮帮我……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语无伦次,像个溺水的孩子,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跟他们断绝关系!我跟王秀兰,跟张启,跟那个家一刀两断!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回来!”
林薇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涕泪横流,丑态百出的男人。
她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快意,甚至没有一丝怜悯。
那是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
她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张晨的心脏。
“张晨,太晚了。”
“信任就像一面镜子,碎了,就是碎了,粘不起来的。”
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他身后那片虚无,仿佛在审视一段早已腐朽的过往。
“我帮你,”林薇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映不出他此刻的绝望,“不是因为我还爱你。”
“而是因为,我想尽快,和你,和你们家,撇清所有关系。”
“我有一个方案。”
林薇的声音,像是流淌在冰冷大理石上的水银,带着金属的质感和彻骨的寒意。
“我有一个方案。”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五根钢针,扎进张晨的耳膜。
他跪在那片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起一簇垂死挣扎的微光。
他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错把“方案”听成了“赦免”。
林薇的目光,居高临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的方案很简单,张晨,它是一场清算。”
她的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砝码,沉甸甸地砸在张晨的心上。
“我会动用我所有的人脉和法律知识,去和那些追债的人谈判。”
张晨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剧烈一颤,几乎又要痛哭出声。
“但是,”林薇吐出这个转折词,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却又重若千钧,瞬间扼住了他所有的幻想,“清算,需要资本。”
“而你们家,需要支付的资本,就是你们所拥有的一切。”
张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
“你母亲现在住的那套房子,你父亲名下的婚前财产,必须立刻挂牌出售。”
那个家,那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的避风港,要在林薇一句话里,灰飞烟灭。
“还有你名下所有的存款,理财,股票,每一分钱,都必须拿出来,填进这个无底洞。”
林薇的眼神,像是一台最精密的扫描仪,将他从里到外剖析得一干二净,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希望,彻底剥离。
“最终,你,你的母亲,你的弟弟,将一无所有。这是第一个前提。”
她的声音没有停顿,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
“第二个前提,”林薇的视线终于聚焦,如两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刺入张晨的灵魂深处。
她身旁那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优雅地打开了手中的公文包,动作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一份文件被他取出,轻轻放在吧台上,滑到了张晨的面前。
“这是我们的终结。”林薇的红唇吐出最残忍的字眼。
“一份离婚协议。”
“你欠我的二十二万,我不要了。”
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
“就当是我,为我那段愚蠢的青春,支付的遣散费。”
每一个字,都是他过去的罪证,此刻化作利刃,反复凌迟着他。
“作为交换,”她的声音冷硬如铁,“你将在这份协议上签字,放弃我们婚姻存续期间,我个人财产所有增值部分的任何权益。”
“你还要签署一份声明,用法律的形式,承认张启的所有债务,都只与你们张家有关,与我林薇,再无半分瓜葛。”
她不是在离婚。
她是在从自己的生命里,做一场彻底的肿瘤切除手术。
那支黑色的钢笔,就静静躺在文件旁边,像一把等待落下的屠刀。
张晨感觉到整个大堂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那些视线冰冷、好奇、轻蔑,像无数根针,刺穿了他最后一层名为“尊严”的皮肤。
谈判的房间,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荷尔蒙与赤裸的贪婪。
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叼着烟,眼神凶狠,像是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王秀兰像一只受惊的鹌鹑,死死攥着张晨的胳膊,浑身都在发抖。
她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她的家,她的儿子,她的命,竟然要由那个她最瞧不起的女人来决定。
门开了。
林薇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一个神情冷峻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提着厚重的公文包,那是她的律师。
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却像一位踏入战场的女王,周身散发的气场,瞬间压制了房间里所有的嘈杂与戾气。
她没有坐,只是站在桌前,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
“各位,”她的声音清冷,却极具穿透力,“我们时间宝贵,直接开始吧。”
一个脖颈上纹着蝎子的男人,把脚翘在桌上,吐了个烟圈,轻蔑地开口:“小娘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八十万,一分不能少!不然,就拿他弟弟另一条腿来换!”
林薇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甚至笑了,那笑容极淡,却比西伯利亚的寒风更冷。
她的律师,打开了公文包。
“张启借贷的本金,共计四十三万。”林薇的声音像冰块碎裂,“其余的,是你们计算的非法高额利息,不受法律保护。”
律师将一沓沓文件甩在桌上,银行流水,借贷合同,每一条不合法的条款都被红笔清晰标注。
“另外,”林薇的眼神倏然锐利,像鹰隼锁定了猎物,“你们的催收手段,包括但不限于电话骚扰、人身威胁,我们都已录音取证。”
整个房间,瞬间死寂。
那几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男人,面面相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方案。”林薇的声音不容置喙,充满了终结一切的力量。
“六十万。一次性付清。你们签下收款协议,从此两清。”
“如果拒绝,我的律师,明天一早就会向法院和公安机关,同时递交诉讼材料和报案记录。”
“是拿钱走人,还是进去坐牢,你们自己选。”
王秀兰已经完全呆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将一群吃人的恶狼,训成了温顺的土狗。
这不是谈判。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老房子的交易快得惊人。
那个承载了王秀兰半生骄傲的家,那些她精心挑选的家具,那些日日擦拭的摆件,在一周之内,被彻底清空,变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
五十五万。
张晨面无表情地去银行,取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
那可怜的五万块,是他这些年全部的价值。
六十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终结了这场噩梦,也终结了他们的过去。
新的“家”,是对感官最恶毒的凌辱。
在城市边缘一座破败的筒子楼里,一间阴暗潮湿的单间。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下水道的酸腐气,和隔壁炒菜的油烟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在天花板上投下昏黄的光,照亮了斑驳脱落的墙皮和布满裂纹的地面。
没有客厅,没有阳台,只有三张紧挨着的破旧板床,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
张晨倒在其中一张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巨大的水渍,那形状,像一张扭曲的人脸,正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王秀兰缩在角落里,压抑着哭声,身体一抽一抽,像一截被风雨摧残的枯枝。
而张启,那个罪魁祸首,只是用后脑勺对着他们,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
张晨缓缓转过头,看着痛哭的母亲,看着沉寂的弟弟。
他跪过,求过,卖掉了房子,掏空了积蓄,献祭了尊严。
他为了这个腐烂的家,为了这两个人,亲手推开了曾经照亮他整个世界的神明。
然后,换来了这里。
换来了这个发霉的,令人窒息的囚笼。
换来了比八十万债务更沉重,更绝望的死寂。
他的心脏,此刻仿佛成了一个黑洞。
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悔,都在瞬间被吞噬,被碾碎。
什么都不剩了。
第二天,天空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脏污的抹布。
民政局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与张晨心中的腐朽气味奇异地融合。
林薇坐在他对面,神情淡漠,仿佛只是在办一张无关紧要的会员卡。
她今天甚至没有化妆,素净的脸庞反而更显清冷,像一座覆着新雪的冰山。
工作人员机械地询问,机械地盖章。
当那本鲜红刺眼的离婚证递到张晨手上时,他感觉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痉挛。
他抬起眼,最后一次,毫无保留地看着林薇。
那个曾经会因为他一句情话而脸红的女孩,那个会笨拙地为他学做饭的妻子,那个昨天还像神明一样降临,拯救他于水火的女王。
一切都结束了。
他亲手把神明推下了神坛,换来了一张废纸和一座囚笼。
巨大的悲恸和悔恨,如山洪决堤,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张晨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手掌,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一声接一声,在冰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凄厉。
林薇站起身,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她只觉得,压在心头三年的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
空气都变得轻盈。
她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张晨,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淬毒的利刃,精准地扎进张晨的心脏,搅碎了他最后一丝妄念。
门开了,又关上。
带走了他世界里,最后的光。
搬进那间筒子楼后,地狱才真正露出了它的獠牙。
王秀兰的哭声成了这个家的背景音,从清晨到午夜,永不停歇。
起初是哀悼逝去的体面生活,后来,那哭声里便淬满了怨毒。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畜生!你毁了我啊!”
她枯瘦的手指,像一截鸡爪,死死指着蜷缩在床上的张启。
“你看看你哥!为了你,他家没了!工作也快丢了!你这个废物!你怎么不去死啊!”
张启的腿伤未愈,整日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将母亲的咒骂隔绝在外。
可那一句句恶毒的话,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依然能钻进他的耳朵,啃噬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自尊。
他曾经是母亲的心头肉,是全家的希望。
现在,他成了人人唾弃的垃圾,是这个家腐烂的根源。
张晨每天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下班。
他找了份在物流中心搬货的临时工,每天的汗水能浸透两层衣衫,换来的却是微薄的薪水。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扑面而来的便是母亲的哭嚎、饭菜的馊味,和弟弟沉默中散发的怨气。
这个地方,不是家。
是刑场。
每天都在对他进行着凌迟处决。
终于,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那天,王秀兰在床底下摸索了半天,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的钱!我买菜的钱不见了!”
她发疯一样扑到张启的床边,一把掀开他的被子。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这个畜生偷了我的钱!”
张启的眼神躲闪,脸上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
“什么钱?我不知道!”
王秀兰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狠狠扇在张启脸上:“你还敢嘴硬!除了你这个废物还有谁!那是我们下个星期的命啊!”
张晨刚进门,就看到这混乱的一幕。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发出轰鸣。
他一步跨过去,揪住张启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拎了起来,双眼赤红如血。
“钱呢?”
张晨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张启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到了,却依旧梗着脖子。
“我……我就是拿去买包烟!怎么了!你们都当我是死的吗!”
“买烟?”
张晨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扭曲而狰狞。
他为了这个家,卖房,离婚,做牛做马,献祭了一切。
而这个罪魁祸首,却偷走他们活命的钱,只为了一包烟!
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我让你买烟!”
张晨咆哮着,一拳狠狠砸在张启的脸上。
拳头与骨骼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
张启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后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墙皮簌簌落下。
“我让你毁了这个家!”
张晨疯了一样,又一脚踹在张启的肚子上。
“我让你逼走林薇!”
他骑在张启身上,左右开弓,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
这不是殴打。
这是献祭。
每一拳,都打碎了一部分他自己,打碎了那些愚蠢的亲情、可笑的责任、和被背叛的牺牲。
王秀兰的尖叫,张启的哀嚎,家具倒地的破碎声,混杂成一曲疯狂的交响乐。
邻居们被惊动了,门外传来嘈杂的议论声和拍门声。
“干什么呢!要杀人吗!”
“快报警!快!”
不久,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警察破门而入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人间地狱。
张晨像一头力竭的困兽,停下了动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而他身下的张启,已经鼻青脸肿,像一滩烂泥。
冰冷的手铐,铐住了兄弟俩的手腕。
在整栋楼所有住户鄙夷、猎奇、嘲笑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像两条狗一样,被警察从那个发霉的囚笼里,押了出去。
王秀兰瘫坐在地,目光呆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她的家,她的儿子,她的脸面。
在今天,被彻底碾成了齑粉,吹散在了这片破败肮脏的空气里。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如雪,将每一道肮脏的划痕都照得无所遁形。
张晨坐在冰冷的铁椅上,手腕上金属的触感,像一条冰蛇,一路凉到了心脏。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耳鸣,尖锐得像警笛。
隔壁房间,传来张启断断续续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控诉他的暴行。
“警察同志,他要杀我!他疯了!就为了一点钱……”
张晨的嘴角扯出一个麻木的弧度。
他杀的不是张启,是他自己。
那个曾经对家庭抱有最后一丝幻想,以为牺牲能换来救赎的傻子。
最终,这场闹剧以“家庭纠纷”和“盗窃”收场。
张启因为盗窃数额不大,又是初犯,被批评教育,但在档案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张晨则因为故意伤害,赔偿了一笔医药费,并被处以行政拘留。
当他从拘留所走出来,站在刺眼的阳光下,世界陌生得可怕。
他没有回家。
那个发霉的囚笼,他一步也不想再踏入。
他听说,王秀兰在得知小儿子留下案底后,彻底崩溃了。
她引以为傲的根,断了。
她开始日复一日地咒骂张启,骂他是个废物,是个贼,是个毁了全家的丧门星。
而张启,则用更彻底的摆烂来回应。
他瘸着腿,揣着那份洗不掉的案底,连最苦力的活都找不到。
他成了那片破败小区里真正的地痞无赖,每天在母亲的咒骂和邻居的白眼中,混吃等死。
王秀兰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曾经刻薄有力的声音变得嘶哑虚弱,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再无半点精气神。
她和丈夫守着那个破烂的出租屋,守着那个被她亲手养废的儿子,在无尽的悔恨和抱怨里,等待死亡。
张晨偶尔会从老邻居口中听到家里的消息,心中却不起一丝波澜。
那滩烂泥,他已经彻底挣脱。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他会点开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微信头像。
林薇的朋友圈,像另一个世界的光。
那里有她穿着干练西装在台上演讲的照片,自信得闪闪发光。
那里有她开着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带着父母在海边兜风的视频,笑声清脆。
那里有她亲手布置的新家,宽敞明亮,充满了艺术气息和温暖的烟火气。
每一次窥探,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失去了她,也失去了成为那种光鲜人生主角的唯一机会。
他被他愚蠢的“亲情”和“责任”,永远地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
又是一年除夕。
窗外,绚烂的烟火接连不断地在夜空中炸开,流光溢彩。
林薇的公寓里,温暖如春。
她换掉了所有张晨留下的痕
迹,整个家以纯白和原木色为主调,温馨又高级。
几个好友围坐在宽大的餐桌旁,一边说笑,一边包着饺子。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朋友们的欢声笑语。
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
林薇拿起来一看,是张晨发来的一条短信:“薇薇,新年快乐。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你……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林薇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就像看到一条垃圾广告。
她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将那条信息连同那个号码,一起拖进了黑名单。
永不相见。
彻底清净。
“叮咚——”
又一条信息弹了出来,是银行的入账通知。
【尊敬的客户,您的年终奖金已到账,人民币XXXXXX.XX元。】
一个让她嘴角忍不住上扬的六位数。
这是她过去一年拼命工作的回报,是她摆脱泥潭后,为自己赢得的勋章。
“看什么呢,林总监?看帅哥啊?”朋友打趣地撞了撞她的肩膀。
林薇笑着摇摇头,举起手中的香槟杯。
杯中金黄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她望向窗外盛放的烟火,璀璨的光映在她清澈明亮的眼眸里。
她轻启红唇,对着自己的倒影,也对着这个全新的世界,无声地碰了一下杯。
“新年快乐,林薇。”
敬自由,敬新生,敬这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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