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拎着半袋烂苹果敲我家门时,我正蹲在沙发边上给我妈热敷膝盖。
她嗓门特别大,仿佛能穿透防盗门:“曼曼开门!小姨带了你最爱吃的红富士!”
我皱着眉头慢悠悠的走过去,门刚打开,小姨就直奔屋里冲,看见我妈立即又大声嚷嚷道,“哎哟喂,姐你这腿又犯病了?”
烂苹果滚落在玄关地砖上,有个虫眼正对着我妈贴满膏药的膝盖。
我妈往沙发里缩了缩,扯着嘴角笑:“小妹你咋来了,快坐快坐。”
小姨却顾不上坐,把帆布包往茶几上一甩,拉链崩开半道,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传单——“姐,我跟你说个事,高息理财,稳赚不赔,你看看”,红通通的字像滴在白纸上的血。
“姐,我跟你说,这可是个好事!”小姨屁股刚沾沙发边就弹起来,从包里掏出个红本本,“我在‘盛通财富’投了五万,下个月就能拿三千利息!等钱到了先给你换副好膏药,再给曼曼买台新电脑——她不是总说工厂里的破电脑卡吗?”
我正在厨房倒水,听见“盛通财富”四个字,手里的玻璃杯“哐当”撞在水龙头上。
半个月前,车间大姐刚跟我们哭诉,说她妈被这公司骗走了养老钱。
我想开口提醒,我妈却抢在前面握住小姨的手:“小妹你有心了,就是投资这事……咱不懂的别瞎掺和。”
小姨的脸“唰”地拉下来,红本本拍在茶几上:“姐你咋跟曼曼一个腔调?上次我要做微商你也拦,现在人家囤面膜的都买车了!再说我都问过了,人家公司有大楼有公章,还请我们去酒店吃饭呢,桌上摆的都是茅台!”
那顿茅台宴我后来从邻居王婶嘴里听说了。
小姨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坐大巴去郊区酒店,每人发了个保温杯,听穿西装的小伙子喊“叔叔阿姨”,最后掏光养老钱买了所谓的“原始股”。
王婶儿子在派出所当片警,回来直拍大腿:“妈你可别犯傻,那就是典型的杀猪盘!”
可小姨不信。
她像只被戳了气的气球,逢人就说“盛通财富”的经理小李多懂事,“昨天还帮我抢了超市的特价鸡蛋”。
直到三个月后,小区门口贴出通缉令,照片上穿西装的小李笑得一脸灿烂,旁边印着“涉嫌非法集资”的黑字。
小姨是在派出所给我打电话的。
她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曼曼……你快来一趟,妈也叫来……”
我赶到时,她正蹲在墙角揪头发,帆布包里的传单撒了一地,有张被她踩得全是泥脚印。
我妈扶着墙根慢慢挪过去,没骂也没哭,就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揉得皱巴巴的馒头——那是她早上给小姨蒸的,怕她饿。
“姐……我那五万……是跟楼下张姐借的……”小姨突然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她说不还就去法院告我……”
我妈手里的馒头“啪”地掉在地上,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我赶紧扶住她,闻到她后颈膏药混着汗水的味道,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小姨总把我架在脖子上逛夜市,给我买五块钱一串的糖葫芦,说“曼曼以后要当大学生,别像小姨这样没出息”。
可小姨的糊涂账,远不止这五万块。
张姐堵在单元门口那天,正是我妈复查的日子。
她叉着腰骂得唾沫横飞:“陈慧芳你给我出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小姨缩在防盗门后发抖,我妈咬着牙往楼下走,膝盖“咯吱”响得像生锈的门轴。
“大妹子,”我妈从兜里掏出个存折,“我这月退休金刚到,先还你两千,剩下的……你容我们缓缓。”
张姐一把抢过存折,又指着小姨的鼻子骂:“陈慧芳我告诉你,下月底再凑不齐,我就把你家家具全搬空!”
小姨突然冲出去,抓住张姐的胳膊:“你冲我来!别为难我姐!”
俩女人在楼道里撕扯起来,我妈想去拉架,却“哎哟”一声蹲在地上。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我妈花白的头发上。
那天从医院回来,我妈膝盖的积液又多了。
医生说再严重就得手术,可手术费要三万。
小姨躲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喂?是我……上次说的那个事……对,我姐要做手术……”
我知道她在求谁——她那个搞装修的前夫,我从没见过的小姨夫。
离婚那年小姨净身出户,说“我这辈子不指望男人”,现在却为了我妈,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却从没敢打的号码。
电话没说几句就挂了。
小姨进来时眼睛红红的,把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拍在桌上:“曼曼,这是三千二,先给你妈交住院押金。”
那些零钱有一块的,五毛的,还有几枚硬币,沾着灰和汗渍。
我突然想起她年轻时在电子厂打工,也是这样把工资一分分攒起来,给我买第一套校服。
可小姨的糊涂,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妈住院那周,小姨说去工地结工钱,却抱回个大纸箱。
“曼曼你看!”她掀开盖子,里面全是亮晶晶的发卡头绳,“我加盟了个饰品品牌,厂家说交两万代理费,就能在家当老板!”
我看着那些塑料珠子反光的样子,突然就想起“盛通财富”的红本本。
“小姨,”我把她拉到病房外,“你哪来的两万?”
她眼神闪烁,抠着纸箱边缘的胶带:“就……跟工地的老乡借的……”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是不是又借了高利贷?!”
她疼得“嘶”了一声,甩开我的手:“你懂什么!这叫创业!等我赚钱了,不仅能还账,还能给你妈换进口的关节!”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走廊撞见小姨偷偷抹眼泪。
她手机屏幕亮着,是条催债短信:“陈慧芳,再不还钱,我们就去你姐医院闹。”
她赶紧把手机塞进裤兜,看见我就强装笑脸:“曼曼饿不?小姨去给你买碗馄饨。”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见她走路时,脚后跟磨出了血泡——那双胶鞋,还是三年前我给她买的。
我妈出院那天,小姨没去接我们。
邻居王婶说,看见她被两个穿黑衣服的人堵在楼道里。
我们到家时,防盗门被泼了红漆,“欠债还钱”四个大字歪歪扭扭,像几道血痕。
我妈扶着墙慢慢走进去,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小妹啊……你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小姨是三天后回来的。
她瘦了一圈,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我妈爱吃的酱牛肉。
“姐,曼曼,”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我把饰品店退了,厂家说扣掉加盟费,就退给我五千。”
她把钱放在桌上,五张皱巴巴的红票子。
那天晚上,我们仨挤在客厅的旧沙发上。
我妈给小姨涂药膏,她脚后跟上的血泡破了,化脓了。
“疼不?”我妈问,手轻轻抖着。
小姨摇摇头,突然抓住我妈的手:“姐,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就没干成过一件正事……”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小姨带我去河边抓蝌蚪。
她裤腿卷得高低不齐,踩进泥坑里摔了个屁股蹲,却把装蝌蚪的玻璃瓶举得高高的,冲我笑:“曼曼你看,一个都没洒!”
那时她眼睛很亮,像落满了星星。
后来小姨去了南方打工,说是在电子厂流水线,跟我以前干的活一样。
她每月都给我妈寄钱,有时三百,有时五百,附言里总写着“给姐买钙片”。
有次我偷偷打电话问她,她压低声音说:“曼曼你别告诉你妈,我在这儿当组长呢,工资高。”
可我知道,她是在车间打零工,哪个工序缺人就顶上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去年冬天,小姨突然回来了。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非要拉着我去逛商场。
在化妆品柜台前,她指着一瓶面霜说:“曼曼,你妈总说脸干,这个贵不贵?”
导购说两百八,她立刻掏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十块的。
我赶紧说:“小姨,我网上买便宜,才八十。”
她这才松了口气,把钱又塞回去,指尖冻得通红。
现在,小姨的糊涂账还没算清。
她在郊区的物流园搬箱子,每天干十个小时,过年都没舍得买件新衣服。
上次视频,她头发全白了,却对着镜头笑:“曼曼你看,我攒够一万了!再攒两年,就能把张姐的钱还清了。”
我妈在旁边抹眼泪,却故意把脸扭过去。
我知道,她抽屉里锁着个存折,上面是她偷偷攒的养老钱,早就够还张姐的债了。
可她没告诉小姨,只是每次小姨寄钱回来,她都小心翼翼地收进铁盒里,说:“等小妹攒够了,咱一起还。”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到小姨年轻时的照片。
她穿着碎花裙子,站在老房子前笑得灿烂,怀里抱着刚上幼儿园的我。
照片背面是她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希望曼曼以后别像小姨这样,要活得明明白白。”
可这世上哪有完全明白的人生呢?
小姨用她的糊涂,换来了我们母女的安稳。
那些算不清的账,就像她当年举着的那个玻璃瓶,哪怕自己摔得浑身是泥,也要护着里面的蝌蚪,护着我们心里那点微小的光亮。
你说这人跟人之间,是不是就没有真正的糊涂账?
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最后都成了扯不断的牵挂。
就像我小姨,她这辈子没攒下什么钱,却把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我们。
你说,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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