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恩情
夏夜里的雨夹着热气,砸在我身上,额头滚烫得厉害。正恍惚间,刘嫂子的身影在雨中定格,抖动的手递来一封信:"周小奇,考上了,北师大。"
我叫周小奇,生于七十年代初,那年一九八八年,我二十岁,是我们公社七年来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人。彼时的乡村,考上大学犹如登天,更别说北京的大学了。
外婆常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投了个好胎。但我深知,我的福气不是天生的,而是嫂子一把屎一把尿换来的。
哥哥周小国比我大十岁,是生产队里有名的好小伙,在拖拉机站开拖拉机,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技术人员"。在我十三岁那年,哥哥因机器事故永远离开了我们,留下新婚不久的嫂子刘淑芳和刚满周岁的侄女小红。
那时候的农村,男人就是顶梁柱,哥哥走了,家里犹如天塌了一半。父亲早年落下一身病根,时常病倒;母亲随着年龄增长,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了。
记得哥哥出事那天,我正在学校上课。班主任把我叫出教室,支支吾吾地说:"小奇,你...你先回家一趟吧。"
一路狂奔回家,远远就看见院子里围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推开人群,我看见哥哥躺在门板上,脸色苍白,嫂子伏在他身上痛哭。
"哥......"我喊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那年月,农村红白喜事都很讲究,丧事更是繁琐。嫂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按老一辈的想法,理应回娘家再嫁人。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嫂子擦干眼泪,坚决地留了下来。
"我答应过小国,照顾好家里人,我不能食言。"她这样对前来劝说的娘家人说。
那时候的刘嫂子,刚过二十五,秀气的脸上已有了风霜。她总穿着一件褪色的蓝布衫,头发束得整齐,眼神坚毅如铁。在那个"男耕女织"的年代,一个女人要撑起一个家,谈何容易。
哥去世后,嫂子接过了照顾全家的重担,更让我意外的是,她坚持要我继续读书。那年我刚上初二,正是该上学的年纪,可家里实在困难,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辍学帮衬家里。
"小奇啊,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她经常这样对我说,眼里闪着光。"你这么聪明,将来说不定能考大学呢!"
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可是稀罕物。我们村几十年才出过一个,还是师范专科。嫂子的话,给了我继续读书的勇气。
为了供我读书,嫂子起早贪黑地干活。白天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挣工分,晚上还要去村里的豆腐坊帮忙磨豆子,一个月能多赚几块钱。冬天农闲时,她就到镇上的砖窑厂帮忙,那活又脏又累,但比在村里能多挣一些。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放学回家,看见嫂子的手冻得通红,还有几道裂口。她见我盯着看,赶紧把手藏到围裙底下,笑着说:"没事,干活热乎着呢!"
那个年代没有暖气,我们家唯一的取暖设备是一个小火盆。每到冬天,嫂子都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下,让我暖和着学习。她总是等我睡着后,才悄悄把火盆挪到父母屋里。
我住校时,每个月都能准时收到嫂子寄来的生活费,虽然不多,但足够我不饿肚子。回家时,看见她在公社食堂打零工,又在生产队里加班加点挣工分,手上的老茧一层又一层。我心疼,嫂子却只是笑:"小国临走前叮嘱过,一定要供你上大学。"
邻居们都说嫂子傻,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还要照顾老人,供小叔子读书,太不容易了。有人劝她改嫁,说趁着年轻再找个好人家,别把青春都耽误了。
嫂子只是摇头:"家里有老人,有孩子,还有小奇要读书,我走不了。"
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嫂子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破例杀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给我炖了一锅鸡汤。
"长身体的时候,得补补。"她边说边把鸡腿夹到我碗里。
高中三年,是我学习最刻苦的时光。我知道,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改变家里的状况,才能让嫂子的付出有所回报。每当学习困难时,我就想起嫂子粗糙的双手和疲惫却坚毅的眼神,咬牙坚持下来。
高考那年,我拼尽全力,终于考上了北师大中文系。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高烧不退,是嫂子冒雨来县城找我,那一刻,我看见她眼中的泪光比雨水还亮。
"小奇,你真出息了!"嫂子哽咽着说,"你哥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那个夜晚,伴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嫂子坐在我床边,给我讲起了她和哥哥的故事。原来,他们是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哥哥第一次见面就被嫂子的聪明和干练吸引了。
"你嫂子可是初中毕业呢,在咱们村算有文化的了。"哥哥曾骄傲地对我说。
后来我才知道,嫂子不仅初中毕业,还考上过师范学校,差点成了一名老师。只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允许,父母希望她早点成家,就没有继续求学。这或许就是她如此重视我教育的原因吧。
大学四年,我珍惜每一个学习机会,除了专业课,还自学了英语和计算机,那是改革开放初期最吃香的技能。周末做家教,寒暑假在饭店打工,尽量减轻嫂子的负担。
毕业时,几家外企抛来了橄榄枝,我选择了一家美国公司。九十年代初,在外企工作是许多大学生的梦想,工资高,还有各种福利。我的起薪就相当于普通工人半年的收入。
工作几年后,我年薪很快破了百万。我第一时间赶回家,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想报答嫂子这些年的付出。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比记忆中的更加苍老。土路已经变成了水泥路,不少泥砖房变成了小洋楼。唯独我们家,还是那间老屋,门前的石槽已经裂了缝,墙皮也剥落了不少。
推开院门,侄女小红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到我欣喜地喊道:"舅舅回来了!"
小红已经上初中了,圆圆的脸蛋,扎着马尾辫,眉眼间有几分像哥哥。嫂子从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看见我,眼睛一亮:"小奇回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一顿好饭。"
我鼻子一酸,突然感到一阵愧疚。这些年,我在城市里享受着舒适的生活,而嫂子仍在这里过着清苦的日子。
晚饭很丰盛,嫂子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和鱼汤。父母开心地看着我,不停地询问城里的情况。饭后,我拿出带回来的礼物:给父母的保健品,给小红的书包和文具,还有给嫂子的羊毛衫和护手霜。
"嫂子,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真诚地说,"我想给您买套城里的房子,带您和父母、小红一起去城里住。"
想不到刘嫂子却摇摇头:"小奇,你有这份心,嫂子很感动。但咱们农村人,离不开这片土地。你有出息就是对得起我了。"
我不死心,又说:"那我每个月给您寄钱,您别再那么辛苦了。"
嫂子笑了:"钱不是问题,这些年国家政策好了,粮食产量上去了,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再说,现在有乡镇企业,我在镇上的服装厂上班,一个月也有几百块钱呢。"
听到嫂子这么说,我心里更加愧疚。在我读书的那些年,嫂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却从来没有向我抱怨过。
那天晚上,我在旧箱子里翻到一沓当年哥哥的遗物。一件褪色的蓝布衬衫,一本已经翻旧的《拖拉机维修手册》,还有几张我小时候的照片。最上面是一封未完成的信,字迹潦草:"如果我有不测,别让家里拖累小奇,他爱读书,让他自己闯..."没有任何关于要求嫂子供我上学的话。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王大娘。她年轻时在公社当过会计,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思维依然清晰。
"王大娘,我想问问关于嫂子的事。"我开门见山地说。
王大娘叹了口气:"你嫂子啊,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哥走后,你爹娘本想让你辍学帮家里干活的,是你嫂子坚持要供你读书。"
"嫂子说这是哥哥的遗愿。"我补充道。
"那是她怕你有心理负担。"王大娘摇摇头,"你哥虽然疼你,但也没想到会出事啊,哪来的遗愿?"
我感到一阵震惊:"您的意思是..."
"你嫂子当年是师范毕业的准教师,本来可以分配到乡里教书的。你哥哥去世后,她放弃了那个机会,留下来照顾家里。"王大娘缓缓道来,眼中满是敬佩,"不是为了完成你哥的遗愿,而是她自己舍不得看你辍学。"
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曾经典当了自己陪嫁的金手镯,为我交第一年的大学学费。那是嫂子结婚时娘家给的唯一值钱物件,平时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
"她骗你说是你哥的意思,是怕你有负担。"王大娘意味深长地说,"那娃子啊,心里一直有个教书育人的梦想,可惜自己没机会实现,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我哽咽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这七年,我的大学梦是嫂子用自己的青春和梦想换来的。
回到家,我看嫂子的眼神都变了。她正在院子里浇花,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花白的鬓角在风中飘动。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嫂子,这些年,苦了您了。"我走到她身边,声音哽咽。
嫂子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说:"傻孩子,说啥呢。"
"我都知道了。哥哥没有留下遗言让您供我读书,是您自己决定的,对吗?"
嫂子的手顿了一下,浇水的壶微微倾斜,水流溅在了她的布鞋上。她没有躲闪,只是轻轻地说:"谁跟你说的?"
"王大娘。还有您典当金手镯的事,她也告诉我了。"
嫂子叹了口气,放下水壶,擦了擦手上的泥土:"那都是老黄历了,不值得提。"
"为什么?"我追问道,"为什么要为我付出这么多?"
嫂子望着远处的麦田,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读过书,知道知识改变命运。你从小聪明,要是因为家里条件停了学,多可惜。再说..."她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我自己没能当成老师,总希望能看到你走出去,实现我没能实现的梦想。"
那一刻,我明白了嫂子所有的付出和坚持。不是为了完成什么遗愿,而是她内心深处那个未能实现的教育梦。
我想起了在高中时,每次拿优异的成绩单回家,嫂子总会比我还高兴。她会小心翼翼地把成绩单收起来,像珍藏宝贝一样。原来,那不仅是为我骄傲,也是在弥补她自己的遗憾。
次年春天,我瞒着嫂子,在她的家乡建起了一座图书馆,取名"淑芳书屋"。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筹备,买地、设计、施工,事必躬亲。
开馆那天,我特意把嫂子接来。她站在图书馆门口,看着门上"淑芳书屋"几个大字,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这是给我的?"她不敢相信地问。
"嫂子,我知道您心里一直有个教书育人的梦想。这里有各种书籍,还专门辟出一块区域作为学生自习室。"我搂着她的肩膀,带她走进图书馆,"以后村里的孩子们都能在这里看书学习,您也可以在这里当义务老师,辅导他们功课。"
嫂子站在书架前,轻抚着一本本书籍,眼里满是欣慰。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从启蒙读物到专业书籍,应有尽有。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书页在光线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这些年,值得吗?"我轻声问。
嫂子微笑着看向窗外奔跑的孩子们:"值得。很值得。"
后来,嫂子真的成了村里的"刘老师",每天在图书馆辅导孩子们功课。她教得认真,孩子们也学得用心。渐渐地,周边几个村的孩子也来这里学习。嫂子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眼神也越发明亮。
如今,我和嫂子一起办起了助学金,每年资助十名贫困学生上大学。这份无言的大爱,已不仅仅是亲情,而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每次看到那些学生拿着录取通知书,喜极而泣的样子,我就想起那个雨夜,嫂子递给我录取通知书时的表情。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有了回报。
前不久,我回老家看望嫂子,发现她在整理一本相册。相册里有我从小到大的照片,有我大学毕业的照片,还有图书馆开馆的照片。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嫂子无言的爱与付出。
"嫂子,您后悔过吗?"我忍不住问道。
嫂子抬起头,眼神清澈:"后悔什么?"
"后悔为我付出这么多,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嫂子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傻孩子,我的梦想没有放弃,只是换了种方式实现。看到你有出息,看到那么多孩子在'淑芳书屋'读书,这不就是我的梦想实现了吗?"
窗外,春风吹拂着麦田,麦浪翻滚如金色的海洋。嫂子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祥和。我突然明白,有些恩情,不需要用金钱来衡量,而是用生命去传承。
那天晚上,我和嫂子坐在院子里乘凉,听着蟋蟀的鸣叫,看着满天的繁星。嫂子说,人这辈子,能为别人做点事,是最值得的。
我想,嫂子的一生,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但她用自己的方式,点亮了无数人的希望。这份无言的爱,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却能滋养一片森林。
我们约定,等我的孩子大一些,就让他来乡下住一段时间,跟着嫂子学习,感受这份朴实的爱。因为我知道,无论科技如何发展,时代如何变迁,嫂子身上的那种坚韧和无私,永远值得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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