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是黏的。

带着一股咸腥味,裹挟着热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保鲜膜,紧紧贴在每一个毛孔上。

我讨厌这种感觉。

可我妈说,林晚,你再不出去走走,你就要发霉了。她说,你哥嫂那事儿是天塌了,可你不能跟着一起塌。你得活出个人样来。

于是我来了三亚。

机票和酒店是妈给订的,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仿佛我踏上这片沙滩,就能把过去三年压在全家人心口的石头,一脚踢进太平洋里。

可我知道,那块石头不在别处,就在我胸腔里。

它叫瑶瑶。

我哥的女儿,我唯一的侄女。

三年前,她五岁,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在世纪公园里,松开了我哥的手。

就那么几秒钟。

我哥回头想给她买个米老鼠形状的棉花糖,再转过身,那抹鹅黄色就消失在了喧嚣的人潮里。

从此,我们家的天,就塌了。

我哥林涛,一个曾经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成了一个偏执的疯子。他辞了职,卖了婚房,全国各地地跑,只要听说哪里有被拐卖孩子的消息,他就疯了一样扑过去。

嫂子张岚,从前的舞蹈演员,一个爱笑爱美的女人,从此再也没穿过裙子。她把自己关在没有瑶瑶的家里,像一株慢慢枯萎的植物,沉默地、固执地守着一个不会回来的春天。

而我,林晚,这个曾经被瑶瑶奶声奶气喊作“小姑姑”的人,成了这个破碎家庭的逃兵。

我逃到了三亚。

我坐在大东海的沙滩上,看着远处的情侣在夕阳下拥吻,孩子们尖叫着追逐浪花。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像一幅虚假的油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我妈发来的微信。

“晚晚,在那边怎么样?开心点,多拍点照片。”

后面跟着一个“比心”的表情。

我扯了扯嘴角,回了一个“挺好的”。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在这个所谓的度假天堂,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异类,一个揣着冰块在热带行走的人。那冰块硌着我的心,让我无法融入任何一丝暖意。

晚上,我去了第一市场。

这里是三亚烟火气的集合地,空气里弥漫着海鲜的腥、水果的甜、烧烤的焦香,混杂成一种生机勃勃的混沌。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排档里,人们光着膀子,喝着啤酒,高声笑骂。

真好。

能这样无所顾忌地活着,真好。

一个瘦小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到了我腿上。

我低头,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头发枯黄,打着结,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脏兮兮的男式T恤,光着一双黑乎乎的脚。

她手里捧着一个破碗,怯生生地看着我,不说话。

又是一个小乞丐。

这些年,我哥几乎把所有积蓄都花在了各种寻亲网站和民间组织上,见了无数个这样可怜的孩子。每一次希望燃起,又每一次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渐渐地,我们都麻木了。

我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酸楚,摸了摸口袋,想找点零钱。

可我今天穿的连衣裙没有口袋。

我有些尴尬,对她说:“小朋友,我没带现金,手机可以吗?”

她摇了摇头,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死水。

我叹了口气,转身想去旁边的便利店换点零钱。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一个微弱的、几乎被鼎沸人声淹没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一丝颤抖,像一根生了锈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耳膜。

“小……姑姑?”

我的整个身体,瞬间僵住。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四肢百骸都结了冰。

我不敢回头。

我怕是幻觉。

这三年来,我们全家都活在这种幻觉里。我妈总说在小区里看到个像瑶瑶的小女孩,我哥总说在某个寻亲视频里听到了瑶瑶的声音。

可每一次,都是空欢喜。

那种从云端坠落的感觉,一次比一次更痛。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生疼。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个小女孩还站在原地,捧着她的破碗,仰着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像两颗沾了尘土的黑曜石。

我的视线,死死地锁在她的脸上,像一台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一寸地扫过。

太像了。

除了黑了,瘦了,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唇的轮廓……分明就是瑶瑶的模子。

可她比瑶瑶大。瑶瑶失踪时五岁,现在也才八岁。眼前这个孩子,看起来至少有八九岁了。

也许只是长得像。

我心里一个声音在疯狂地自我安慰,另一个声音却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小女孩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恐惧和迷茫。

她好像不认识我了。

是啊,怎么可能。

我自嘲地笑了笑,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就在我准备彻底放弃,把这当成又一次可悲的幻觉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她的左边眉骨。

在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疤痕。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个疤,是瑶瑶四岁时,在家里爬凳子摔的。当时磕在茶几角上,缝了三针。嫂子心疼得掉了半宿的眼泪。

我哥还开玩笑说,我们家瑶瑶多了个小月亮,以后就是美少女战士了。

这个疤,除了我们家人,没有人知道。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怀疑、所有的自我安慰,在这一刻,全线崩溃。

是她。

就是她。

我的瑶瑶。

“瑶瑶?”我试探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我的声音在抖,抖得不成样子。

小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D荡。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臭丫头!磨蹭什么呢!还不快滚过来!”

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背心、手臂上满是纹身的壮汉,正一脸不耐烦地朝我们这边走来。

小女孩听到这个声音,就像受惊的兔子,浑身一抖,立刻低下头,转身就要跑。

我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她的手腕,瘦得硌人,皮肤冰凉。

“别怕。”我几乎是本能地把她往我身后拉,同时用身体挡住了那个走过来的壮汉。

“干什么的!”壮汉的三角眼一瞪,满脸横肉。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我知道,我不能退。

我身后,是我失踪了三年的侄女。

我退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大哥,不好意思,我看这孩子挺可怜的,想给她点钱。”

说着,我从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叠红色的钞票,大概有一千多块,一股脑地塞到壮汉手里。

“孩子不容易,大哥你也辛苦了。”

壮汉掂了掂手里的钱,脸上的凶狠缓和了一些。他瞥了一眼躲在我身后、死死抓着我衣角的小女孩,又看了看我。

“算你识相。”他含混地嘟囔了一句,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冲小女孩吼道,“还不跟上!想挨揍是不是!”

小女孩的身体又是一颤,抓着我衣角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我脑子飞速地转动着。报警?不行,这里人多眼杂,万一激怒了他,伤害到孩子怎么办?硬抢?更不行,我一个女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必须先稳住他。

“大哥,等一下!”我追了上去。

壮汉不耐烦地回头:“又干嘛?”

“是这样,”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海鲜大排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又带点谄媚,“我一个人来旅游,点多了也吃不完。我看大哥和孩子也挺辛苦的,要不一起吃个便饭?我请客。”

壮t汉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

我心里紧张得要命,手心全是汗,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无害的笑容。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跟孩子挺有缘分的。真的,就当交个朋友。”

或许是我手里的名牌包,或许是我看起来确实不像个多管闲事的人,壮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行吧。先说好,得点最贵的。”

“没问题!”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

壮汉毫不客气地点了龙虾、石斑鱼、鲍鱼,还叫了两瓶啤酒。

小女孩,或者说瑶瑶,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坐在壮汉身边,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心如刀割。

那个曾经被我们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公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三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不敢想。

菜很快上来了。壮汉自顾自地吃喝起来,完全不理会瑶天瑶。

我夹了一块没有刺的鱼肉,放进瑶瑶面前的碗里,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吃点东西吧,你肯定饿了。”

瑶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壮汉。

壮汉正埋头啃着龙虾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瑶瑶这才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块鱼肉拨进嘴里。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拼命忍住,转头对壮汉说:“大哥,这孩子……是您女儿?”

壮汉灌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嗝,含糊道:“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我追问。

“问那么多干嘛!”壮汉的三角眼又瞪了起来,“吃你的饭!”

我立刻闭嘴,不敢再多问。

我看得出来,他警惕性很高。我必须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我借口去洗手间,躲在角落里,用颤抖的手拨通了我哥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我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和疲惫。

“哥……”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怎么了,晚晚?出什么事了?”我哥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

“哥,我……我好像找到瑶瑶了。”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几秒的死寂。

死寂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哥?你还在吗?”

“你……在哪?”我哥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三亚。第一市场。”

“地址发给我!我现在就过去!看住她!林晚!我告诉你,无论如何,给我看住她!”

他几乎是在咆哮。

挂了电话,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下狂跳的心脏。

我不能慌。

我回到座位上,壮汉已经喝得半醉,满脸通红。

瑶瑶碗里的那块鱼肉,还剩下了一半。

我拿出手机,假装在玩,实际上是打开了录音功能,并且给手机设置了一个半小时后的闹钟,铃声是我哥最喜欢的那首《海阔天空》。

这是我们兄妹之间的暗号。

如果一切顺利,我哥应该能在一个半小时内赶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壮汉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开始吹嘘自己当年多么威风。

瑶瑶始终沉默着,像一个透明人。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壮汉,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瑶瑶身上。

我想跟她说说话,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告诉她爸爸妈妈小姑姑有多想她。

可我不能。

我只能看着她,用眼神一遍遍地描摹她的轮廓。

突然,壮汉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语气瞬间变得谄媚起来。

“喂,强哥……对对对,是我……在第一市场呢……嗯,今天收获还行,碰到个冤大头……好嘞好嘞,我们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扔下几百块钱在桌上,拽起瑶瑶就要走。

“大哥,这怎么好意思,说好了我请的。”我急忙站起来。

“行了,老子有事,先走了。”壮汉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不行,不能让他们走!我哥还没到!

“大哥!”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我喝的有点多,头晕,你能不能……能不能送我回酒店?”

我一边说,一边装作头重脚轻的样子,身体歪向他。

壮汉一脸嫌恶地想推开我,但或许是酒精上了头,或许是看我确实不像装的,他骂骂咧咧地说:“麻烦!”

他最终还是没走。

他让瑶瑶扶着我。

当瑶瑶那双冰凉的小手碰到我胳膊的时候,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市场外挪。

我不知道我哥能不能及时赶到。

我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强哥”是谁。

我只知道,我绝对,绝对不能再让她从我眼前消失。

夜色越来越深,市场的灯火在我们身后渐渐远去。

壮汉带着我们拐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阴暗的小巷。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巷子深处,停着一辆破旧的五菱宏光。车边,站着几个男人,为首的一个,正是电话里的“强哥”。

他比那个壮汉更高更瘦,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怎么回事?这么慢?”强哥的语气很不满。

“强哥,路上碰到点事。”壮大汉立刻点头哈腰地解释。

强哥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这女的是谁?”

“一个游客,喝多了,非要我送她回来。”

强哥眯起眼睛,打量着我,那眼神让我毛骨悚然。

“不对。”他说,“我闻到了条子的味道。”

他话音刚落,巷口和巷尾,同时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

几束强光手电筒的光柱,瞬间照亮了整个巷子。

“不许动!警察!”

壮汉和强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哥带着警察,从巷口冲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然后,看到了我身边的瑶瑶。

那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在看到瑶瑶的那一刻,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瑶瑶……”

他声音嘶哑,泪如雨下。

混乱中,那个叫强哥的男人,突然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一把将瑶瑶拽了过去,刀刃抵在了她细嫩的脖子上。

“都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他歇斯底里地吼道。

瑶瑶吓得浑身发抖,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你放了她!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哥疯了一样地喊。

“闭嘴!”强哥的刀又逼近了一分,瑶瑶的脖子上,渗出了一丝血迹。

“不要!”嫂子张岚的尖叫声,也从人群后传来。她不知什么时候也赶到了。

“你们都退后!给我准备一辆车!快!”强哥吼道。

警察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慢慢后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的瑶瑶,突然开口了。

她看着我哥,看着张岚,眼神里依旧是陌生和恐惧,但她的小嘴,却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爸爸。”

不是对着我哥。

而是对着那个用刀挟持着她的,叫强哥的男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墙上,眼神里是全然的崩溃和绝望。

张岚更是直接瘫软在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强哥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狂笑起来。

“听到了吗?她叫我爸爸!这几年,是我养着她,是我给她饭吃!你们算个屁!”

“你胡说!”我声嘶力竭地喊,“你这个!你把我的瑶瑶还给我!”

“你的瑶瑶?”强哥的眼神变得阴狠,“她早就不是你们的瑶瑶了!”

他说着,拖着瑶瑶,一步步朝那辆五菱宏光退去。

没有人敢动。

我哥像一尊石像,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一个恶魔挟持着,离他越来越远。

就在强哥拉开车门,准备把瑶瑶塞进去的那一刻。

瑶瑶突然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不再是迷茫和恐惧。

那里面,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然后,她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咬在了强哥的手臂上。

强哥吃痛,惨叫一声,手里的刀,脱手了。

就是现在!

一个便衣警察,如猎豹般扑了上去,将强哥死死地按在地上。

一切,都结束了。

我冲过去,一把将瑶瑶抱在怀里。

她的小身体,瘦弱得像一片羽毛,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我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没事了,瑶瑶,没事了……小姑姑在,爸爸妈妈都在……”

我泣不成声。

可是,怀里的小人儿,没有任何回应。

她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僵硬地被我抱着,像一个精致的,却失去了灵魂的娃娃。

医院里,灯火通明。

瑶瑶脖子上的伤口很浅,做了简单的包扎。医生说,孩子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很虚弱,需要静养。

更重要的,是心理创伤。

我哥和嫂子,守在病床边,一夜未眠。

他们看着失而复得的女儿,眼神里有狂喜,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瑶瑶醒来后,不说一句话。

她不看我哥,也不看嫂子。

她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白色世界,看着我们这几个“陌生”的亲人。

嫂子试图去摸她的脸,她的身体会立刻像触电一样缩回去。

我哥给她买了她以前最爱吃的草莓蛋糕,她看都不看一眼。

后来,她饿了,护士送来了医院的饭菜。

她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饭菜,小心翼翼地藏到了被子底下。

那个动作,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了我们三个人的心上。

嫂子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跑出了病房,走廊里传来她压抑到极致的哭声。

我哥坐在原地,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像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时空,隔着无法想象的黑暗和苦难。

那条鸿沟,要怎么跨越?

警察那边传来了消息。

那个叫强哥的,是一个人贩子团伙的头目。他们专门拐骗孩子,打断他们的腿,或者用其他残忍的方式让他们致残,然后控制他们去乞讨。

瑶瑶是幸运的。

因为她被拐走时年纪小,长得又乖巧,强哥就把她留在了身边,没对她下狠手,只是让她跟着一起乞讨。

为了让她彻底忘记过去,强常哥年累月地给她灌输一个念头:他是她的爸爸,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唯一的依靠。

而她的亲生父母,是抛弃她的坏人。

所以,她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叫那个恶魔“爸爸”。

所以,她才会对我们,充满了戒备和恐惧。

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我哥和嫂子。

嫂子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我哥抽完了一整包烟,通红着眼睛对我说:“晚晚,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们这辈子……”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摇了摇头:“哥,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我们是一家人。

所以,无论多难,我们都要一起扛过去。

我们带着瑶瑶回了家。

回到那个她生活了五年,却已经完全陌生的家。

家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墙上贴着她喜欢的小猪佩奇贴纸,沙发上放着她抱过的布朗熊,她的房间里,小床上铺着粉色的公主四件套。

嫂子拉着她的手,温柔地对她说:“瑶瑶,你看,这是你的房间,还记得吗?”

瑶瑶挣脱了她的手,躲到了我的身后。

她只认我。

或许是因为在那个夜晚,我是第一个认出她,并且保护了她的人。

在家里,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晚上睡觉,也非要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我成了她和这个家之间,唯一的桥梁。

我哥和嫂子,开始了艰难的“重新认识”自己女儿的过程。

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们不敢大声说话,怕吓到她。

他们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可她依旧只对白馒头情有独钟。

他们给她买了无数漂亮的新裙子,可她只肯穿那件又脏又旧的男式T恤。

有一次,嫂子想帮她脱下来洗洗,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用手拼命地抓挠嫂子。

嫂子的胳膊上,被她抓出了好几道血痕。

那天晚上,嫂子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很久。

我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家都弥漫着一股绝望的味道。

我知道,他们快要撑不住了。

被撕裂的亲情,要如何缝合?

我请了长假,专心在家陪着瑶瑶。

我给她讲她小时候的故事,拿出她以前的照片给她看。

“你看,这张是你一周岁的时候,你抓周,抓了爸爸的钢笔。”

“这张,是你三岁生日,妈妈给你做的公主城堡蛋糕。”

“这张,是你四岁,小姑姑带你去动物园,你非要抱着长颈鹿的脖子亲一口。”

她会看着照片,偶尔,眼神里会闪过一丝迷茫。

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沉默。

心理医生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急不得。孩子的记忆和情感,就像一个被锁上的盒子,需要用爱和耐心,一点一点地去打开。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那天,家里只有我和瑶瑶。

窗外电闪雷鸣,瑶瑶很害怕,一直躲在我怀里。

突然,一个响雷在窗外炸开,整个屋子都晃了一下。

瑶瑶吓得尖叫一声,死死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胸口,全身都在发抖。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哼起了她小时候最喜欢听的一首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这是嫂子以前天天唱给她听的。

唱着唱着,我感觉怀里的小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看着我,黑漆漆的眼睛里,水光闪动。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地,跟着我的调子,哼了一句。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击中。

眼泪,汹涌而出。

她还记得。

她没有忘。

那些记忆,那些爱,只是被埋在了黑暗的深处。现在,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哥和嫂子。

他们激动得像个孩子。

从那天起,嫂子每天晚上,都会坐在瑶瑶的床边,给她唱那首摇篮曲。

一开始,瑶瑶会抗拒,会用被子蒙住头。

但嫂子不放弃。

她就那么一直唱,一直唱,用她最温柔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呼唤着自己的女儿。

终于,在一个星期后,当嫂子唱完,准备离开的时候。

瑶瑶从被子里,伸出了一只小手,轻轻地,抓住了嫂子的衣角。

嫂子僵在原地,不敢动。

黑暗中,瑶瑶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妈妈……别走。”

嫂子再也控制不住,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那一声“妈妈”,他们等了整整三年。

瑶瑶开始慢慢地,接受她的爸爸妈妈了。

她会允许我哥牵着她的手去楼下散步。

她会吃嫂子为她做的虾仁蒸蛋。

她开始穿那些漂亮的公主裙,尽管还是会不习惯地扯着裙角。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我知道,横亘在这个家庭中间的,还有一道巨大的裂痕。

那就是我哥和嫂子之间的关系。

这三年来,共同的痛苦并没有让他们抱得更紧,反而把他们推得越来越远。

我哥的偏执和疯狂,嫂子的沉默和封闭,像两堵墙,把他们隔绝在了各自的孤岛上。

现在,瑶瑶回来了,这堵墙,并没有消失。

他们依然很少交流。

在家里,他们所有的对话,都围绕着瑶瑶。

“瑶瑶今天吃饭了吗?”

“瑶瑶今天开口说话了吗?”

“瑶瑶今天笑了没有?”

他们像两个小心翼翼的同事,在合作完成一个最重要的项目,却没有任何夫妻间的温情。

我知道,瑶瑶的失踪,几乎摧毁了他们的婚姻。

我哥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他觉得是他没有看好女儿。这份巨大的自责,让他无法面对嫂子。

而嫂子,她虽然从没说过,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有过怨恨。

这种怨恨,和爱一样,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现在,瑶瑶回来了,可那些伤疤,并不会自动愈合。

那天,我哥的公司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出了问题,需要他立刻飞去外地处理。

我哥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不去,什么事都没我女儿重要。”

晚上,我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吵架。

是这三年来,他们第一次吵架。

“林涛,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已经三年没工作了!这个家不要了吗?”是嫂子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我说了我不去!瑶瑶刚回来,我哪儿也不去!”我哥的声音也很激动。

“你是在陪瑶瑶,还是在自我惩罚?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弥补一切了吗?你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张岚!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这三年来,你像个疯子一样,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这个家,是我一个人撑着的!现在瑶瑶回来了,你又要用这种方式,来绑架我们母女吗?”

“我绑架你们?我……”

“啪”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门外,手脚冰凉。

我知道,这个家里,最深的那个脓包,被戳破了。

第二天,我哥走了。

他还是去了外地。

走之前,他跟我说:“晚晚,帮我照顾好她们母女。”

嫂子没有去送他。

我哥走后,嫂子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她开始给瑶瑶定规矩。

比如,吃饭的时候,不能把食物藏起来。

比如,睡觉前,必须自己刷牙洗脸。

比如,每天必须认识五个字。

瑶瑶很不适应,会哭,会闹。

有一次,瑶瑶因为不想练字,把墨水打翻在了嫂子最喜欢的一件白衬衫上。

我以为嫂子会发火。

但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瑶瑶,说:“弄脏了别人的东西,要说什么?”

瑶瑶低着头,不说话。

“说,对不起。”嫂子的语气,不容置疑。

瑶瑶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抿着嘴。

两个人就那么僵持着。

最后,瑶瑶还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嫂子点点头,说:“没关系。现在,我们一起把它洗干净。”

那天下午,在卫生间里,我看到嫂子手把手地,教瑶瑶怎么用肥皂搓洗衣服。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们身上,温暖又安详。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嫂子不是在逼瑶瑶,她是在教她,如何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

爱,不只是无条件的包容和溺爱。

有时候,爱,也意味着规则和界限。

她要让瑶瑶明白,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在这个家里,有爱,也有规矩。她不再是那个需要靠乞讨和看人眼色才能活下去的小乞丐。

她是一个被爱着,也需要学会爱别人的,正常的孩子。

一个星期后,我哥回来了。

他瘦了,也憔悴了,但眼神里,少了一些偏执,多了一些沉静。

他带回来一个很大的箱子。

打开来,里面不是给瑶瑶的玩具,也不是给嫂子的礼物。

而是一整套专业的摄影器材。

他对我嫂子说:“阿岚,我们……重新开始吧。”

嫂子愣住了。

我哥说:“这几年,我只想着找瑶瑶,我忘了,你也需要我。我忘了,这个家,需要我。我想,把我们失去的这三年,都拍回来。把瑶瑶的成长,把我们的生活,一点一滴,都记录下来。”

他看着嫂子,眼神里,是久违的温柔和愧疚。

“我想……重新学着,当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

嫂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我哥。

他们身后的瑶瑶,看着相拥的父母,脸上露出了回国来之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灿烂的笑容。

我的海南之行,以一种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式,结束了。

我没有看到最美的海景,没有吃到最地道的美食。

但我找回了我们家,最珍贵的宝贝。

生活,还在继续。

瑶瑶的心理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还是会做噩梦,还是会在某些瞬间,流露出不符合她年龄的警惕和恐惧。

我哥和嫂子的关系,也需要时间去修复。那些伤痕,不会凭空消失。

但,一切都在变好。

我哥重新回到了大学讲台,课余时间,他成了一个摄影发烧友,用镜头记录着瑶瑶的每一个瞬间。

嫂子重新穿上了漂亮的裙子,她还报了一个儿童心理学的课程,她说,她想更懂自己的女儿。

而我,也准备结束我的长假,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

离开家的那天,瑶瑶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

“小姑姑,你别走……”

“小姑姑不走,小姑姑只是去上班。周末就回来看瑶瑶,好不好?”我蹲下来,摸着她的头。

她撅着嘴,想了想,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拿出一张画。

画上,是四个人。

一个高大的爸爸,一个漂亮的妈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还有一个,站在小女孩旁边的,戴着眼镜的,笑得很开心的……小姑姑。

画的下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的一家。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我捏着那张画,走出家门。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们家那片塌了的天,已经被爱和希望,一点一点,重新撑起来了。

虽然上面还有裂痕,但阳光,终究是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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