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像是一道投向平静湖面的石子。
整个教学楼瞬间从沉默中苏醒,走廊里灌满了嘈杂的人声、桌椅的碰撞声和书包拉链的刺啦声。
我慢吞吞地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书包。
同桌张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我:“乔乔,周末去市图吗?新到了一批复习资料,据说划的重点特别准。”
我点点头,“老时间老地方?”
OK!他比了个手势,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蓝色书包,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
我拉上书包拉链,不紧不慢地跟在人流后面。
高三的生活,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每天都在重复着相似的轨迹。
家,学校,偶尔加上市图书馆,三点一线,精准而单调。
我爸总说,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冲过去前面就是一片坦途。
我信他的话。
我们学校的校门,一到放学点,就成了非机动车的海洋。
各色电动车、自行车挤在一起,家长们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搜寻自家孩子的身影。
我爸的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是其中的“显眼包”。
没办法,这年头,还坚持用这种老古董接送孩子的家长,全校估计也就他一个。
我其实说过很多次,我自己坐公交就行,三站地,方便得很。
他不同意,说高三了,时间宝贵,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路上不安全。
于是,每天下午五点半,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和他鬓角新增的几缕白发,就成了我一天中最安稳的期待。
我走出校门,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马路对面那棵老槐树下。
但今天,那里是空的。
没有二八大杠,也没有我爸。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爸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他是大学里的图书管理员,一辈子都和书和规矩打交道。我们约定好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迟到过。
我拿出手机,准备给他打电话。
屏幕刚亮起来,一束刺眼的车灯就晃了我的眼。
那是一辆黑色的车,非常大,非常亮,车头那个四个圈的标志,在傍晚的余晖里,闪着一种和我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光芒。
它停得很有技巧,正好卡在校门口保安亭旁边的一个空位上,既不违规,又足够引人注目。
周围的同学和家长,都下意识地投去了目光,夹杂着好奇、羡慕和各种小声的议论。
我没太在意,这种车,离我的生活太远了。
我低头,正准备拨号,那辆车的后座车窗,缓缓地降了下来。
一张我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出现在车窗后面。
她戴着一副设计感很强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但露出的下颌线和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唇,弧度很完美。
“乔乔。”她开口叫我。
我的手指,就那么僵在了手机屏幕上。
是我妈,姜岚。
我脑子里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
就像电脑突然蓝屏,所有的程序都停止了运行。
我妈怎么会来?
她不是应该在三百公里外的省会城市,开着她的会,谈着她的生意,或者参加着某个我完全听不懂名字的酒会吗?
她上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好像是……半年前?
不,更久。
好像是去年国庆节,她让司机送来了一台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和一部手机,作为我升上高三的礼物。
她本人没来。
她说,她有一个很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实在走不开。
“还愣着干什么?上车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干练。
我“哦”了一声,像是被遥控的机器人,迈开腿,朝那辆车走过去。
周围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视线里的温度,从好奇,变成了探究,最后变成了恍然大悟。
原来那辆豪车,是接她的。
原来那个不起眼的林乔,家里这么有钱。
我听到有人在后面小声议论,但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我也不想听清。
我只想快点上车,躲进那个密闭的空间里,逃离这些让我浑身不自在的目光。
我走到车门边,手刚要碰到门把手。
一个身影,突然从我旁边挤了过去。
动作快得像一阵风,还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
“哎呀,干妈!您今天怎么有空亲自来啦?”
那个声音,清脆、甜美,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宋怡。
我们班的文艺委员,长得漂亮,家里条件好,性格又“开朗大方”,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同学眼里的“女神”。
也是我最不知道该如何相处的人。
我整个人都定住了。
我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离那个冰凉的门把手,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我看着宋怡,她已经熟门熟路地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正好坐在我妈的身边。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还傻站在车外的我,脸上露出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林乔,你还不上车?别让干妈等急了呀。”
干妈?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我脑海的深水炸弹。
它炸得我眼前发黑,耳鸣不止。
我妈,什么时候,成了宋怡的干妈?
我怎么不知道?
我这个亲生女儿,为什么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车里,我妈摘下了墨镜。
我看到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尴尬?
但很快,就被一个得体的微笑取代了。
“小怡也在啊,真巧。快,乔乔,上车,外面冷。”
她的语气,自然得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坐进车里的。
我只记得,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外面所有的嘈杂都被隔绝了。
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呼呼”声。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皮革和宋怡身上那股香水的混合味道。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
司机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熨帖的西装,一丝不苟。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后座的情景。
宋怡亲热地挽着我妈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干妈,您上次送我的那条手链,我同学都说好看死了!问我是什么牌子的呢。”
“你喜欢就好。”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愉悦。
“还有啊,我爸前几天还念叨您呢,说上次您在那个什么峰会上提的‘新零售’概念,让他茅塞顿开,准备让我们家的商场也跟着转型试试呢。”
“宋总太客气了,大家互相学习嘛。”
……
他们聊着天。
聊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品牌,听不懂的峰会,听不懂的商业模式。
我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别人包厢的观众。
不,连观众都算不上。
我更像是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背景板。
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只是看着窗外。
看着那些熟悉的街景,在车窗上飞速地向后掠去。
那些骑着电动车、满脸疲惫却又带着笑意的家长。
那些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讨论着要去哪里吃晚饭的同学。
那些寻常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人间景象。
在这一刻,离我那么远。
我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个华丽的、冰冷的、与世隔绝的壳子里。
而这个壳子,是我母亲的世界。
我想起一件事。
初二那年的家长会。
班主任特意嘱咐,说这次家长会很重要,关系到中考分流,希望父母都能到场。
我提前一个星期,就给我妈打了电话。
我在电话里,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跟她说:“妈,你这次能来吗?就一次,行吗?”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我……我尽量。我看看日程。”
我满怀期待地等了一个星期。
家长会那天,我频频回头,看着教室后门。
我幻想着,她会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推门而入,惊艳全场。
然后她会走到我的座位后面,坐下,冲我温柔地笑一笑。
可是,直到家长会结束,她都没有出现。
来的是她的助理,一个姓王的年轻姐姐。
王姐给我带了最新款的游戏机,还有一大盒进口巧克力。
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替我妈向班主任道歉,说姜总临时有一个重要的合同要签,实在脱不开身。
班主任很客气,说没关系没关系,姜总事业为重。
同学们都很羡慕我。
羡慕我有一个“女强人”妈妈,羡慕我能有那么多昂贵的礼物。
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天晚上,我把那盒巧克力,一颗一颗地,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乔乔,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妈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回过神,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没什么。”
“是不是快考试了,压力大?”她问。
“还行。”
“学习上有什么需要,就跟妈妈说。我给你请最好的辅导老师,一对一的。”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我给你买件衣服”一样轻松。
我没有接话。
后座的宋怡,又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干妈,您就别操心啦。林乔学习可好了,次次都是年级前几名,哪像我,还得您帮我找关系,才能进那个物理竞赛的集训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笑意。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物理竞赛集训营?
我记得,我也报名了。
但是,落选了。
当时物理老师还挺惋셔地跟我说:“林乔,你的成绩是够的,但这次名额有限,学校要综合考虑……”
原来,是这样“综合考虑”的。
车子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门口停了下来。
宋怡松开我妈的胳膊,准备下车。
“干妈,那我先走啦。您跟林乔也早点回去休息。”
“等一下。”
我妈说着,从她旁边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这个,你拿着。”
“哎呀,干妈,您又给我买礼物!太客气了!”宋怡嘴上说着客气,手却很诚实地接了过去。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支钢笔而已。我看你朋友圈,说最近在练字,就给你带了一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妈笑着说。
“谢谢干-妈!您最好了!那我走啦,拜拜!”
宋怡下了车,冲我们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进了小区。
那背影,青春又活泼。
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我和我妈,还有那个沉默的司机。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车流。
我看着窗外,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把城市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色。
但我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我只觉得,车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压得我喘不过气。
“什么时候的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磨过木头。
“什么?”我妈似乎没听清。
“你,和宋怡。”我转过头,看着她,“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干妈?”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但我知道,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我妈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我熟悉的、得体的微笑。
“哦,你说这个啊。就是上次,我和她爸爸在一个商业论坛上认识的。她爸爸人不错,生意做得很大,以后可能会有合作。小怡那孩子,嘴也甜,会来事,一来二去就熟了。”
她解释得轻描淡写。
仿佛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小事。
“所以,你就认她做干女儿了?”我追问。
“哎,算不上什么‘认’不‘认’的。”她摆了摆手,“就是孩子们叫着好听,大人之间商业往来也方便一点。你别想多了,都是场面上的事。”
场面上的事。
又是这五个字。
在她的世界里,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这五个字来解释?
包括对我一次又一次的失约?
包括对我情感上彻彻底底的忽视?
“那物理竞赛的名额,也是‘场面上的事’吗?”我问。
这句话,我说出口,就有些许的波动。
我看到我妈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她沉默了几秒钟。
“乔乔,你听我说。这个社会,很多时候,不是光靠成绩好就行的。人脉,资源,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东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
“为了什么?”我打断她,“为了宋怡好,还是为了你的生意好?”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她的声调,提高了一些,“我做这一切,归根结底,不还是为了你吗?我想给你创造最好的条件,让你以后能走得更顺,不用像我当年那么辛苦!”
又是这句话。
“我都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
她为了我好,所以在我最需要陪伴的童年,她选择了去外地打拼事业。
她为了我好,所以在我每次满怀期待地等她时,她都用一张支票或者一份昂贵的礼物来打发我。
她为了我好,所以她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本该属于我的机会,让给一个“场面上的干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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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和她争论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们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星球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遵循着不同的法则。
我所珍视的,是陪伴,是真诚,是公平。
而她所看重的,是利益,是人脉,是“场面”。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转回头,重新看向窗外。
“前面路口,停车吧。”我说。
“还没到你家呢。”我妈说。
“我知道。”我说,“我想自己走回去。”
“胡闹什么?”
“我没有胡闹。”我平静地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车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我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的后背上。
最终,她还是妥协了。
“王师傅,就在前面路口停一下。”
车子稳稳地停在路边。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我却觉得无比舒畅。
我关上车门,没有回头,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
那辆黑色的、庞大的奥迪A8L,在我身后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像一条沉默的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夜色之中。
它没有跟上来。
我知道,她走了。
她总是这样,来的时候声势浩动,走的时候干脆利落。
从不拖泥带水。
从路口到我们家住的那栋老式居民楼,大概要走十分钟。
这是一条很安静的小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
路灯的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踩着那些光影,一步一步地走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是我妈发来的微信。
是一笔转账。
金额很大,后面跟着一句话:“别生妈妈的气了,喜欢什么自己去买。钱不够再跟我说。”
我看着那笔转账,没有点开。
我只是按下了锁屏键,把手机重新放回了口袋里。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在我妈的世界里,钱,是万能的。
它可以弥补缺席的陪伴,可以安抚受伤的情感,可以解决一切的“小题大做”和“不懂事”。
这曾经让我觉得很难过。
但现在,我忽然觉得,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当一个人,只剩下用钱来表达爱的时候。
你也就,不必再对她抱有任何情感上的期待了。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回到家,我爸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听到开门声,他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乔乔回来啦?不好意思啊,今天图书馆临时盘点,走不开,忘了跟你说了。”
“没事,爸。”我一边换鞋一边说。
“咦,你妈今天来过了?”他闻了闻空气,问道。
我愣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一股香水味。”我爸耸了耸鼻子,像一只灵敏的猎犬,“还是那个牌子,‘午夜飞行’,她就喜欢这个味儿。怎么,她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我不得不佩服我爸的嗅觉。
我和我妈离婚这么多年,他对她的习惯,还是了如指掌。
“嗯,”我把书包放下,“她来学校接我了。”
“哦?”我爸显得有些意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那个大忙人,还有空来接你放学?”
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怼,只是一种调侃。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
不像夫妻,也不像仇人。
更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爸,我问你个事。”我坐在餐桌旁,看着他把一盘刚炒好的青菜端上来。
“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斟酌着用词,“你有一个生意上的伙伴,他的孩子想让你帮忙办点事,你会不会帮?”
“那得看是什么事了。”我爸把筷子递给我,“要是举手之劳,又不违反原则,帮一下也无妨。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那如果,需要你动用一些……就是……不太常规的关系呢?”
“那不行。”我爸想都没想就摇头,“做人得有底线。咱们家虽然不富裕,但活得坦荡,睡得踏实。为了点利益,去干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不值当。”
他说得那么干脆,那么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旧T恤,围着一条有油渍的围裙,头发也有些乱了。
但我觉得,他比坐在奥迪A8L里的我妈,要高大得多。
那天晚上,我没有把宋怡和“干妈”的事情告诉我爸。
我不想让他为这些事烦心。
这是我和我妈之间的事,我得自己解决。
吃完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台灯,摊开习题册。
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些函数和公式上。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宋怡那声清脆的“干妈”。
回响着我妈那句轻描淡写的“都是场面上的事”。
我拿起笔,在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我妈的名字。
姜岚。
这两个字,曾经是我全部的骄傲。
小时候,开家长会,老师点名,念到“林乔的妈妈,姜岚”,我都会把胸脯挺得高高的。
因为我知道,我有一个能干的、漂亮的、与众不同的妈妈。
现在,这两个字,却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口。
不深,但隐隐作痛。
第二天是周六。
我和张越约好了在市图书馆见面。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占好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桌上堆着小山一样的复习资料。
“你可算来了,”他把一本资料推到我面前,“看看这个,内部绝密,据说今年有好几道大题的原型。”
我笑了笑,坐下来。
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很暖和。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我喜欢这种氛围。
它能让我纷乱的心,很快地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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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埋头刷题,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我们的桌旁。
是宋怡。
她今天穿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小香风外套,看起来就像一个精致的洋娃娃。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身边,还跟着几个我们班的女生。
她们看到我,表情都有些微妙。
“嗨,林乔,张越,你们也在这儿啊?真用功。”宋怡笑着打招呼,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几桌的人都听到。
张越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低头继续算他的题。
他一向不喜欢宋怡。
他说,宋怡的笑容,像戴着一张面具,假得很。
我冲她点点头,算是回应。
宋怡似乎并不在意我们的冷淡。
她从她那个名牌包包里,拿出了一支钢笔,在我们面前晃了晃。
“你们看,这是我干妈昨天送我的。好看吧?”
那支钢-笔,通体黑色,笔夹上镶着一颗小小的、闪光的碎钻。
就是我妈昨天送她的那支。
“哇,这是万宝龙的吧?还是限量款!”旁边一个女生发出了配合的惊叹。
“是吗?我也不懂。”宋怡故作天真地说,“我干妈就说,让我拿来练字的。”
她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终于明白了。
她今天,是特意来我面前,炫耀的。
炫耀她和我妈之间“亲密”的关系。
炫耀她能轻易得到,我求而不得的东西。
张越停下了笔。
他抬起头,看着宋怡,突然笑了。
“宋大美女,你干妈对你可真好啊。”
“那是当然。”宋怡的下巴,微微扬起。
“那你干妈,知不知道你上次月考的数学成绩啊?”张越慢悠悠地问。
宋怡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张越摊了摊手,“我就是觉得,你干妈要是知道,她送你这么贵的笔,结果你连及格线都到不了,会不会有点……嗯……心情复杂?”
宋怡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上次月考数学只考了八十多分的事情,是她高三以来最大的“污点”。
“张越,你!”
“我怎么了?”张越一脸无辜,“我就是替你干妈感到不值。你说,这笔要是送给乔乔,那不得如虎添翼,下次直接考个满分,给你干妈长长脸?”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宋怡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然后,她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那几个跟班的女生,也赶紧跟了上去。
3D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谢了。”我对张越说。
“谢什么。”他摆摆手,重新拿起笔,“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妈是姜岚呢。”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习题。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漩涡,要把我吸进去。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告一段落。
我没想到,它还有后续。
而且,是以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
周一的早上,我刚到教室,就感觉气氛不太对。
好几个同学,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
和我妈送宋怡的那支钢笔的包装,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
张越凑过来,小声说:“你妈派人送来的。一大早,就在教室门口等你,指名道姓,生怕别人不知道。”
我的手脚,开始发凉。
我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一支和我妈送给宋怡的,一模一样的钢笔。
甚至,可能比那支更贵。
这是什么?
补偿吗?
还是安抚?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看,她有的,你也有。你没必要生气,更没必要计较。
我忽然觉得,有一股气,堵在我的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拿起那个礼品袋,站起身,径直走到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旁。
然后,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我松开手。
那个漂亮的、昂贵的、代表着我母亲“爱意”的礼品袋,划出一道抛物线,准确无误地,掉进了垃圾桶里。
“砰”的一声轻响。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高调的人。
相反,我甚至有些刻意的低调。
我不喜欢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但那一刻,我不在乎了。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收下了那支笔,那我,就和我看不起的宋怡,没有任何区别了。
我是在用我的行动,向我妈,也向所有看热闹的人,宣告我的立场。
有些东西,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也不是用钱,就能摆平的。
比如,尊重。
比如,底线。
那天,宋怡一天都没有跟我说话。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也许在她看来,我的行为,是不可理喻的。
是“给脸不要脸”。
放学的时候,我爸的二八大杠,准时出现在了老槐树下。
我跨上后座,抱着他的腰。
自行车在傍晚的风中,平稳地前行。
“爸,我今天,好像做了一件,挺冲动的事。”我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闷闷地说。
“是吗?”我爸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说来听听。”
我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讲了一遍。
我以为他会说我,太任性,太不给你妈面子了。
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骑着车。
过了很久,他说:“乔乔,你记住。人这一辈子,可以穷,可以平凡,但不能没有骨气。”
“你今天做的,不是冲动。”
“是骨气。”
我妈的电话,是在晚上打来的。
彼时,我正在灯下,解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
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姜岚”两个字,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走到阳台,关上门,才接起电话。
“喂。”
“林乔,你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是冷的,硬的,像淬了冰。
这是她对我说话时,很少有的语气。
我知道,她生气了。
“你把笔扔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
“是。”我回答。
“你知不知道那支笔多少钱?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她的声音,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有些尖锐。
“我只知道,你让你的助理,把礼物送到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我,也没考虑过我的脸,要往哪儿搁。”我平静地反驳。
3-------------------------------------------------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我的话,也刺痛了她。
“乔乔,”过了很久,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我们能不这样吗?我们是母女,不是仇人。”
“我也不想这样。”我说,“可是,是你先把我当外人的。”
“我没有!”
“你有。”我打断她,“当你认别人做干女儿,却不告诉我的时候。当你可以为了别人的事,动用关系,却对我自己的努力视而不见的时候。当你觉得,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一笔转账,或者一件昂贵的礼物来解决的时候。在你心里,我,不就是一个外人吗?”
我说完这些话,感觉积压在心里多日的郁结,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很痛快。
“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这个周末,你宋叔叔他们家,请我们吃饭。在‘云顶轩’。”她换了一个话题。
“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这不是商量。
这是通知。
“我不去。”我干脆地拒绝。
“你必须去!”她的语气,又变得强硬起来,“我已经答应你宋叔叔了。你不去,我怎么交代?”
“那是你的事。”我说,“是你答应的,不是我。”
“林乔!”
“妈,”我深吸了一口气,“我高三了,我很忙,没时间参加这种‘场面上的饭局’。”
我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靠在阳台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窗外的夜色。
城市里,万家灯火。
每一扇窗户后面,都可能有一个温暖的家。
而我的家,在哪里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
我的敌人,不是别人。
是我最亲的,妈妈。
这让我觉得,很难过。
也很无力。
接下来的几天,我妈没有再联系我。
我也乐得清静。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刷题,背书,考试。
高三的生活,枯燥,但纯粹。
在这里,一切都靠分数说话。
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情世故,没有那么多“场面上的事”。
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很安心。
周五下午,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乔乔,你今天放学,直接来一趟医院。”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爸,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他说,“是你妈。”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妈正在病房里输液。
她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几天不见,她好像瘦了一圈。
我爸坐在床边,正拿着一个棉签,蘸了水,小心地湿润着她的嘴唇。
那个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和心酸。
“怎么回事?”我走到我爸身边,小声问。
“老毛病了,胃病。”我爸叹了口气,“前几天去外地出差,签一个大单子,在酒桌上喝多了,回来就一直撑着。今天上午,在公司开会的时候,直接就倒下了。”
我看着病床上的我妈。
她没有了平时的强势和干练。
此刻的她,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就像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我走过去,在床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看着她手背上扎着的针头,看着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顺着管子,流进她的身体里。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她吗?
不。
我只是,不理解她。
也不赞同她的做法。
但此刻,看着她虚弱的样子,我所有的不解和不满,都暂时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血脉相连的,担忧。
她醒了。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然后,她把脸,转向了另一边,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
或者,是觉得,在我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很没面子。
我爸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在这儿陪她一会儿,我去给她买点粥。”
他说着,就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你……来干什么?”
她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来看你。”我说。
“我不用你看。”她还是不看我,“你不是忙着学习吗?不是没时间吗?”
她的语气,像一只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脆弱。
我没有跟她争辩。
我只是站起身,走到她的床边,拿起我爸刚才用过的那个杯子和棉签。
我学着我爸的样子,蘸了水,轻轻地,涂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但她没有拒绝。
“为什么要那么拼?”我问。
“什么?”
“工作。”我说,“钱,真的那么重要吗?比你的身体还重要?”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开口。
“重要。”
她说。
“乔乔,你不知道,没有钱的日子,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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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跟我讲她的过去。
讲她是如何从一个农村走出来的穷学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讲她刚创业的时候,为了拉到第一笔投资,陪客户喝到胃出血。
讲她为了一个项目,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
讲她因为是个女人,在商场上,要付出比男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得到认可。
她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从她的话里,听出那些岁月留下的,深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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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让你,再过我那样的日子。”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层水光。
“我想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我想让你,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被生活选择。”
“所以,我必须努力,必须拼命。”
“我以为,我给了你足够的钱,就是给了你最好的爱。”
“但我现在才发现,我好像……错了。”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落在了白色的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哭。
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是那个坚强的,无所不能的“女超人”。
但此刻,她哭了。
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她的手,很凉。
“妈。”我叫了她一声。
“我想要的,不是最好的东西。”
“我想要的,只是你。”
那天,我们在病房里,聊了很久。
聊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聊过的话题。
我跟她讲,我为什么要把那支笔扔掉。
我跟她讲,当宋怡叫她“干妈”的时候,我心里的感受。
我跟她讲,我有多么羡慕,那些可以每天和父母一起吃晚饭的同学。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
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只是握着我的手,越握越紧。
出院那天,是我和爸爸一起去接她的。
她没有让王师傅开车来。
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雇了家里的保姆。
然后,她系上了我从未见她系过的围裙,走进了那个她可能一年都难得进一次的厨房。
她说:“今天,我给你们做饭。”
那一顿饭,做得有些“惨不忍睹”。
米饭煮硬了。
青菜炒糊了。
鱼也煎破了皮。
但我爸,和我,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都觉得,这是我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后来,我妈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不再是那个全年无休的“工作狂”。
她学会了拒绝一些不必要的应酬。
她开始在周末的时候,关掉手机,陪我和爸爸,去公园散步,或者去逛超市。
她甚至,还报名了一个烹饪班。
虽然,她做的菜,还是一如既往的“有创意”。
宋怡的事情,她也去处理了。
她在一个合适的场合,很委婉地,跟宋怡的父亲,说明了情况。
她说,孩子们的玩笑,大人不必当真。
从那以后,宋怡在学校里见到我,都绕着走。
她再也没有叫过我妈“干妈”。
那支被我扔掉的钢笔,我妈后来告诉我,她让助理,从垃圾桶里,又捡了回来。
她一直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她说,那支笔,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顺利地考上了我理想的大学。
就在我所在的城市。
我没有住校。
因为我妈说,她想每天,都能给我做晚饭。
虽然,大部分时候,还是我爸在掌勺。
我们家的那辆二八大杠,早就光荣退休了。
现在,每天接送我的,是我妈那辆黑色的奥迪。
但车里,再也没有了那种让我窒息的香水味和皮革味。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饭菜的香气。
和家的味道。
我知道,我和我妈之间,还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
我们就像两只,曾经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行星。
现在,正在努力地,向着同一个方向,靠近。
这个过程,也许会很漫长。
但我们,有的是时间。
因为,我们是母女。
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也最无法分割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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