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3日晚，银川火车站客流量大。受访者供图

回顾过去几日的经历，银川市民周伟明想起一部电影——《胜利大逃亡》。

自2024年9月以来，宁夏银川小震频发。2025年1月2日，新年第二天，银川相继发生两次4级以上地震。截至3日22时，地震共造成全市6人轻微伤，无人死亡。

持续地震引起部分恐慌情绪。1月2日当晚，一些市民连夜离开银川。也有人抱着“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的心态，留守观望。

“近期地震活动频次较高，并非大地震的前兆。”1月4日，宁夏地震台台长曾宪伟在发布会上说，银川市1月2日发生的4.8级和4.6级地震，为1998年海原4.9级地震以来，宁夏发生的最大地震。他表示，近期银川地震属于震群型地震，是通过多次震级相近的地震来释放能量，“比较常见，大家无需恐慌”。

加油站排长龙

“我在宁夏这么多年，没碰到像这么频繁的地震。”1月2日10:01，4.8级地震发生时，周伟明称他所在兴庆区震感强烈。作为震中的永宁县就在8公里之外。

他住在25楼，冰箱上的咖啡罐咣当一声摔下来，碎了一地。29楼的母亲正在客厅沙发上缝旧袜子，“忽然咣咣咣，跟打雷一样，我吓得往厕所跑。”4日凌晨，回忆起震时情景，老人声音虚弱。

有人光着脚丫子从楼里冲出来，有人只穿着拖鞋和秋衣秋裤。他们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察觉不到震感，又回去了。

2日16:43，第二次4.6级地震来袭。这次震中在更近的金凤区，周伟明感受到的震感更强烈。他看到不少市民短时间内再一次冲出楼外，还在网上读到房屋内外瓷砖掉落、人被砸伤的新闻。

银川位于中国南北地震带的北段，处在青藏地块、鄂尔多斯地块和阿拉善地块等活动地块的交会处，属中强地震的易发区。据宁夏地震局信息，自2024年9月25日至2025年1月3日10时，银川市金凤区至永宁县共记录到地震56次。

周伟明今年55岁，他回忆，宁夏已经多年没有频繁发生地震。国家地震科学数据中心官网显示，银川上一次发生4.5级以上的地震是12年前，2012年11月20日。历史上，宁夏有记录以来的最大地震发生在1739年，高达8级，造成5万余人丧生。

这一轮持续地震暂未造成人员死亡，但位于银川市兴庆区的承天寺塔塔尖在2025年1月2日地震后出现倾斜。这是中国目前唯一有修建年代记载的西夏古塔，当地人称西塔，始建于1050年，曾在1739年地震中被毁，于1820年重建。

南方周末记者此后以游客身份联系承天寺塔园区，工作人员表示景区已暂停营业，因为西塔受损较严重。“不是说修就能修的，要经过专业团队各方面的评估才能实施，修复可能得五个多月。”

当日，网上还传出兴庆区前进小区南门处楼房因地震倒塌的视频，画面里灰尘飞扬，房屋具体状态不明。后官方辟谣：楼房并未被震塌，只是外墙装饰和部分墙体脱落，没有砸伤人。为保证安全，小区内四十余户居民被安置在附近的银川市实验小学过夜。

1月2日下午，银川市内弥漫着不安的情绪。周伟明看到一张微信聊天截图在网上疯传，图上显示，石嘴山市蓝天救援队救援群内的一名志愿者说，“凌晨3点会有大地震，队里的人员注意”。

周伟明想开车带家人在户外过夜，以防老旧楼体被震裂。等他到附近加油站时，看到车辆排了几条长龙，轮到他时，95号油已经卖空了。

当天23:06，石嘴山市蓝天救援队公众号发布道歉信，称已开除在群内发布严重虚假消息的志愿者。

周伟明的母亲平时与一位邻居老太太做伴。当日下午，老太太把周伟明的母亲带回郊区别墅，准备住几天躲躲。其家人得知后不同意，怕再地震时出意外，自家担不起责任。

周伟明只得把母亲接回来，一起挤车里过夜，但找不到停车的地方。午夜过后，周伟明开车在宝湖公园周边转悠了几圈，到处都是车，一排一排塞得密密实实，“想找个缝钻进去，几次找不着，最后找了一个车屁股后面的小片空地，扎进去。”

夜间，最低气温降至零下8℃。宝湖公园里亮着许多车灯，大家在网上互相提醒，密闭空间内要小心一氧化碳中毒。次日有市民反映，家里的老人在车里过夜挨不住冻，生病住进了医院。

据宁夏地震台网测定，这一夜，从2日23:16至3日5:12，银川总计发生四次3级以下的轻微地震。

周伟明一夜无眠，想带老人和孩子撤离银川。“心里特别忐忑，网上都在传持续小震是大震的先兆，很多人开始往外跑了。”

2025年1月2日晚，银川市内道路车流拥堵。受访者供图

“差点连站票都抢不到”

两天过去，银川城空了许多。1月4日，餐饮店老板万海文去店里的路上，几乎没什么车辆。原本就宽阔的道路，显得更加空荡了。

万海文回忆，2日18时许，他经营的烤鸭店人流量突然大起来，超出平时两倍，“我问顾客是什么情况，他们说要连夜走，这些都是在路上吃的。”

万海文的店面临街，2日傍晚，从店里往外看，主干道和小路车流堵塞。“路上车塞得简直是没法说，我听顾客说，本来二十分钟的路程可能要走一两个小时。”

万海文说，地震后，很多店面关门。他不想丢下店，就把小儿子托付给准备离开银川的亲戚，“孩子不在身边就踏实了，只要孩子安全，我们大人没事”。

3日上午，周伟明开始抢票，想前往西安。飞机票已经售罄；动车票看着还有一两张，点进去显示余票为0；甚至连银川直达西安的绿皮火车票都没了。

最后实在没招，周伟明不断加钱，抢了几张中转到达西安的火车票。1月3日晚从银川到青铜峡，再到甘肃平凉，次日早上从平凉再转西安，一路站票。往常三个半小时的高铁路程，这次需要13 个小时。“根本没得挑，差点连站票都抢不到了。”

傍晚进火车站，周伟明吓一跳，车站里乌泱泱全是人，仿佛回到小时候春运的情景。他听检票员说，火车站很多年没有这么繁忙了。

他乘坐的那趟车始发站是银川，乘客塞满了他看到的车厢范围。闲聊中，他得知跟前座位上的几位乘客都是来银川务工的外地人，“为了安全，本来要到过年才回的，提前回了。”

1月3日晚，一位金凤区的市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全家人已经在当日上午乘坐航班飞往成都，图个心安。

“比起离开银川，其实我更想上课。”银川市金凤区市民林枫在3日晚回了老家内蒙古，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4年是她全职备考公务员的第三年。半年以来，她全身心投入备考，报了线下考公班从早学到晚。虽然地震，但培训班还在正常上课。

亲戚们劝林枫回内蒙古，她也担心老旧小区的抗震能力。权衡之下她决定先停课。

这是林枫第一次因为地震外出。2024年元旦前夜，甘肃省白银市平川区发生4.9级地震，震感波及银川，“甩得我几个月都心有余悸”。2024年12月一天半夜，又有震感，她网购了应急包和压缩饼干，2025年1月2日这天物资刚到。

4日晚上，银川市贺兰县丰植源花卉产业园里的一家露营烧烤小院收留了7户人家。店主介绍，他在地震前就准备外出，临时将院子收拾出来，让搬出楼房的人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两天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有人走，有的住一晚，第二天回老家了”。

“自从离开了宁夏境内，一下子感觉轻松了很多。”周伟明到了西安后才和家人安心休息了一回。在外地的妹妹原本订了回银川过年的机票，也被他拦下来。周伟明打算2025年春节，一家人聚在三亚过年。

周伟明都想好了，等孩子寒假结束就回银川，即使那个时候还有地震。“到孩子开学的时候，肯定顾不了那么多，孩子回去，我们就回去。”

地震后，银川市一高层小区夜间少有亮灯的住户。受访者供图

“小震做题家”

1月3日上午，银川全市高三学生统一参加八省（区）联考的第一场考试。

9：27，在银川唐徕中学考试的邹羽晴意识到教学楼在震，随即大喊“快跑”。她回忆，很多学生不熟悉考场环境，不知该往哪跑，一窝蜂涌进宽度不超过4人的楼道。“疏散得很慢，如果真是大震，根本就走不下去。”

这是一场全市学生准备已久的考试，用时3天，是针对河南、四川、陕西、山西、云南、宁夏、内蒙古、青海八省（区）2025年新高考的适应性考试，帮助考生熟悉新高考政策及志愿填报流程。

“要是没有这场考试，我也会离开银川。”邹羽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老家在东部省份，考虑到宁夏高考竞争较小，又有亲人在这里，才离开父母来到银川读书。地震后，父母劝她回老家避险，她坚持要留，因为八省（区）联考意义重大。自2024年暑假起，学校就开始为联考做准备，疯狂赶课程进度，考生做大量模拟套题练手感。

不同于宁夏以往组织的统一测试，这次考试是银川市第一批新高考考生最后一次参加权威的模拟高考，对邹羽晴来说尤其重要。她在全年级三百多名文科生里名列前茅，这次更想看看，自己在八省（区）联考中能到什么程度。班里只有一位同学因地震放弃联考，离开银川，其他人都留下考试。

在地震避险的15分钟内，学生们不可避免地对起答案。“同学们都想考好，肯定会讨论选择题答案，这次考试基本上作废了。”邹羽晴认为，考试已难以反映真实水平。

“我们在讨论为什么要继续考试，下一次地震会不会更严重。”一位同样参加八省（区）联考的高三男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在震后始终心惊胆战，家人始终守着自己。由于家离考点很远，家人在3日中午带好被子枕头等物品，将车停在考场门口，方便等他出来休息。

等重新回到考场，考试节奏已经被打乱。“门响了或者谁抖个腿，我们都会出现应急反应，随时准备跑，误判地震跑出考场的乌龙也有发生。”邹羽晴说。

另一位银川二中的高三女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学校对宿舍管理采取了应急措施：住在四楼的高三生搬到一楼，放开宿舍门禁，学校加派至三名宿舍管理员夜晚轮班。但该女生的父母还是担心，就把女儿接回家休息。“他们就坐在客厅，晚上轮流守着我，物资包放门口，如果有地震我们直接跑。”

邹羽晴说，有一位年轻的代课老师被1月2日连续两次地震吓到，连夜开车回内蒙古老家。“她都吓哭了，但是想到第二天要监考，早上又跑回来了。”

考试前夜，邹羽晴也没休息，和家人在车里度过。虽然手里拿着复习资料，却怎么都看不进去，内心被地震阴影占据。“感觉考试比命都重要，学校也调侃我们是小震做题家。”

“参加第三场考试时没有地震，我们就没那么害怕，做题也能专注进去。”邹羽晴说，参加完八省（区）联考后，高三年级还要再上6天课，继续准备学校的考试。她打算再观察几天，如果震得严重，就买票回老家。“震得比较轻或者不震，我就不走了。”

2025年1月2日，银川二中地面出现裂缝。受访者供图

“有点动静就心头一紧”

林彤的儿子正上初一，以往喜欢随口说“不想活了”。地震后，她向儿子抛出一个问题：“你现在还想死吗？”

“他说不想了，因为发现自己特别怕死。”这场地震对于林彤来说，是一次教育孩子的机会。她感慨，亲身经历证明，当人遇到大灾大难，对活着的本能渴望和勇气远超死亡。

半年前，林彤和儿子从外地回到银川生活。1月2日晚上，此前没经历过地震的儿子拉着林彤去车里睡。儿子也因为这次地震立下一个目标：以后中考考回外地。

林彤留在银川没有离开，主要是顾虑儿子的期末考试。班里有家长连夜带孩子离开银川，儿子也提出想请假，但林彤没有同意。在震级还不高的情况下，她试图缓解孩子的焦虑情绪，继续上学。

1月3日晚上，林彤带家人从车里搬回家过夜。她提前做好准备，将矿泉水、牛奶、饼干等物资放进洗衣机，防止地震时散落；提前备好应急灯、车载紧急救援报警器等应急设备和保暖物资，不忘在孩子床头放一顶头盔。

这晚，林彤也没有休息好。她将啤酒瓶倒立在地面上，用于测试地震，一整夜怕听到酒瓶摔倒的声音。恐慌情绪还在蔓延，1月4日中午，林彤的父母出门买菜时发现，很多超市的方便面、饼干和水被大量抢购。

其实林彤也害怕。1月2日地震后，她一整天头都是晕的，缓不过来，精神依旧处于高度紧绷状态。她42岁了，不是特别能熬夜的年纪。“我说自己不害怕是假的，父母心里可能会更慌，这个时候我要撑起来，尽人事听天命。”

据林彤观察，小区陆陆续续有人开车离开，有人去周边平房住，有人连夜离开银川。跟她一样留下的人，开着灯以备地震时疏散，时不时有抱着被子下楼的身影。

“现在小区里都空了，有一部分人把家里老人孩子送走，又回来上班。”一位银川市民说，几次地震下来，最难受的是有点动静就心头一紧的敏感，“那种晕晕乎乎半睡半醒的状态让人崩溃，时间长了谁能扛得住？”

尽管如此，她也不准备离开银川。“政府也在积极做相关工作，不停有警察在巡视，喇叭喊着‘窗户打开，不要中毒，不要恐慌’。”

“目前，银川市市场秩序井然，生活用品供给充裕，市场价格稳定。”据《人民公安报》1月5日报道，发生地震后，银川公安机关组织警力对辖区内22所高校、21所大中专院校、60家医院、12家敬老院等重点场所和其他人员密集场所开展定点守护，持续强化对加油站、学校、医院、车站、机场及大型超市、农贸市场等421个重点部位巡逻防控，确保社会治安平稳有序。

1月4日，南方周末记者拨打银川市应急管理局电话，希望了解应急救灾筹备情况。对方回复，所有震情由市委统一发布，银川市防震减灾和抗震救灾指挥部当日召开的新闻发布会说明了详细情况。

据该发布会通报，截至1月3日22时，当地已组织转移群众2138户、4965人，无人员死亡，无房屋倒塌。银川市住建局局长李普光在会上表示，地震发生后组织的城乡危旧房排查发现全市新增墙体裂缝、墙皮脱落等轻微问题3592处。专业技术人员对震损房屋进行了检测并做出初步判断，目前暂未发现因地震造成的结构安全问题。

曾宪伟在此次发布会上说，地震发生后，宁夏地震局综合分析判定了两次地震的发震构造，得出结论是，震中区目前处于应力正常释放调整阶段。他强调，近期地震活动频次较高，并非大地震的前兆，但不排除原震区及附近地区近几日发生明显震感地震的可能。

银川飞天救援队和银川蓝天救援队的队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多支民间救援队在自治区启动四级地震应急响应期间，准备好物资与救援力量，24小时待命。

（文中周伟明、万海文、邹羽晴、林枫、林彤为化名，感谢周一萍提供帮助）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郭晓雨 金瑜 龚涵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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