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秋天。北方的秋天来得总像是场突袭,一夜之间,风就换了腔调,刮在脸上,带着一股金属的、凛冽的凉意。我们红星机械厂的梧桐树叶子,也是在那几天里,齐刷刷地由绿转黄,像是接到了什么无声的命令。

我就是在那阵风里,被开除的。

那天下午,我正趴在车间的铣床上打盹。阳光从高高的玻璃窗里斜着射进来,切出一道道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和铁屑,混合着机油与切削液那股子独特的、有点刺鼻又有点甜腻的气味。老师傅们早就习惯了这味道,说这是工业的体香,是养活了几代人的味道。我闻着这味儿,睡得正香,梦里还是小时候,跟着爷爷在车间里跑,他的大手总是热乎乎的,掌心全是老茧,抓着我的手,就像攥着一块温热的石头。

“醒醒!醒醒!”

有人在推我的肩膀。我睁开眼,阳光晃得我一阵眩晕。是车间主任,姓王,一张脸绷得像块刚淬火的钢板。他手里捏着一张纸,纸的边缘已经被他捏得起了毛。

“人事科找你。”他言简意赅,把那张纸拍在我面前的机床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是一张辞退通知。白纸黑字,字迹是那种老式打印机打出来的,带着一点模糊的墨迹。理由是“工作态度散漫,多次违反劳动纪律,造成生产事故隐患”。下面盖着鲜红的、刺眼的公章。

我盯着那枚公章,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台老旧的柴油机在我颅内发动了。周围机床的轰鸣声,老师傅们的谈笑声,铁锤敲击金属的叮当声,一瞬间都离我远去了。世界变成了一部无声的默片,只有那枚红色的印章,在我的视野里不断放大,像一滩凝固的血。

我没想过自己会被开除。真的。

我们家三代都在这个厂里。我爷爷是建厂元老,八级钳工,手上出过的活儿,精度能用“丝”来算。厂里那台从德国进口的、最金贵的镗床,当年就是他带着几个徒弟,硬是用自制的工具给修好的。我爸接了我爷爷的班,虽然技术没那么精湛,但也是个老实本分的车工,一辈子没出过差错。到了我,子承父业,技校毕业就进了厂,分在最清闲的铣工岗。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像厂里那棵老梧桐树一样,在这里扎下根,看着四季更迭,直到退休。

“铁饭碗”,我们从小听到大的词,它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像是一种身份的烙印,一种与生俱来的归属感。我从没想过,这只碗,说碎就碎了。

王主任看我半天没动静,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小许,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这个月迟到几次了?昨天让你校个工件,你倒好,尺寸差了快一个毫米。这要是装到机器上,是要出大事的。”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油的棉花。我确实懒散,我承认。厂里的日子太安逸了,安逸得像一潭死水。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听着同样的噪音,闻着同样的气味。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像机床上的零件,早就被设定好了轨迹,快一点,慢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它却重得我几乎拿不住。我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车间里的人都在看我,眼神各异。有同情的,有惋惜的,也有那么一两道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低着头,快步走出了这个我待了三年的地方。

厂区很大,我走了很久。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在脚下堆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干脆的碎裂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叶和泥土混合的气息。我一直走到厂办公楼下,才停住脚步。

这是一栋三层的苏式小楼,墙皮有些剥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我爷爷还在的时候,这里是全厂的神经中枢,是荣耀和权力所在。我小时候最喜欢来这里,因为爷爷偶尔会被请到楼上开会,他会带我一起,让我在楼下的传达室里等他。传达室的老大爷会给我一颗糖,那种水果硬糖,在嘴里能含很久。

现在,我站在这栋楼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找厂长。

我不甘心。凭什么?就因为我打了个盹,校错了一个工件?厂里比我懒散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是我?一定有别的原因。我想到了我爷爷。我爷爷当年在厂里是什么地位?谁见了他不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许师傅”?就连当年的老厂长,见了我爷爷,也要递上一根烟,笑着问问近况。

对,找厂长。他或许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只要提我爷爷,他一定会给我几分薄面。这个年代,人情总比规定大。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冰凉的空气呛得我肺里一阵疼。我迈上台阶,推开了办公楼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像是对一个不速之客的抱怨。

走廊里很安静,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耳膜。地面是水磨石的,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回响。墙上挂着一些黑白照片,都是厂里过去的辉煌瞬间:第一台机床下线、劳动模范表彰大会、技术攻关成功后的合影……我甚至在其中一张照片里找到了我爷爷。他站在一群人中间,穿着蓝色的工装,脸上带着一丝腼腆又自豪的笑。照片已经泛黄,但他眼神里的光,却依旧明亮。

厂长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一间。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宋体字写着“厂长室”。我站定,抬起手,却迟迟没有敲下去。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我能想象出里面的场景: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一个背对着我的皮质转椅,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高级香烟的味道。

95年我被厂开除,我问厂长:你认识我爷爷吗?厂长:他算什么东西

我犹豫了大概半分钟,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敲了三下门。

“请进。”

里面的声音很沉稳,听不出情绪。

我推开门。办公室比我想象的要大,也更明亮。一整面墙都是窗户,窗外是厂区那片最大的草坪,草已经枯黄了。办公桌是红木的,擦得锃亮,上面除了一个笔筒、一部电话,就只有一个白色的瓷杯,杯口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就是新来的厂长,姓钱。据说是个“空降兵”,从市经委下来的,雷厉风行,来厂里不到半年,就搞了好几次大动作。

他没有抬头,只是用笔敲了敲桌面:“有事吗?”

“钱厂长,”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我是……我是铣工车间的许……”

我的名字还没说出口,他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很锐利,像手术刀,一下子就剖开了我所有的伪装和紧张。

“我知道你是谁。”他淡淡地说,把手里的文件合上,往旁边一推。“许宸,对吧?因为严重违反劳动纪律,今天被厂里辞退了。”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掠过一丝诧异,但更多的是窘迫。他这么一说,我后面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我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你是来求情的?”

我点了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卑微。

“我觉得……我觉得这个处理,太重了。”我鼓起勇气说,“我承认我工作有失误,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厂里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因为一次错误,就……”

“一次错误?”他打断了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人事科的报告我看过。这个月,你迟到七次,早退三次。上班时间睡觉被发现两次。至于你说的‘失误’,那个工件的公差要求是正负五丝,你做出来的,差了八十丝。许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如果这个零件装上出口到德国的那批设备,我们整个厂的信誉,几十年的积累,就全毁了。这已经不是失误,是事故。”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的心里。我无力反驳。因为他说的,全都是事实。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我能听到窗外风刮过电线的“呜呜”声,还有他桌上那个瓷杯里,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的细微声响。我感到一阵无力,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不到任何可以依凭的东西。

就在我准备放弃,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爷爷。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语气问道:“钱厂长,您……您认识我爷爷吗?我爷爷叫许振声。”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是带着一丝期待的。许振声,这个名字在红星厂,曾经是一个传奇。我不信他会完全没有耳闻。

钱厂长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他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他开口了。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

“他算什么东西?”

这六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预设、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全部崩塌,碎成了齑粉。

他算什么东西?

我爷爷,那个能把冰冷的铁块变得比头发丝还精细的男人;那个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可以在车间里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男人;那个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了这座工厂的男人……在这个新厂长的嘴里,就只是一句轻飘飘的“他算什么东西”?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发出海啸般的轰鸣。我死死地盯着他,嘴唇在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变化,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端起桌上的白瓷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许宸,”他放下杯子,重新看向我,“时代变了。现在不是讲人情、讲资历的时候了。工厂要生存,要发展,靠的是什么?是效率,是质量,是纪律。你爷爷的时代,或许一个八级钳工能养活一家人,能赢得所有人的尊重。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看着窗外那片枯黄的草坪。

“你看看外面。这座工厂,就像一个得了重病的老人。机器老了,思想旧了,人员臃肿。再不刮骨疗毒,它就会死。开除你,不是针对你个人。你只是……第一个。后面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不能给工厂创造价值的人,所有还抱着‘铁饭碗’思想混日子的人,都得离开。”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至于你爷爷,”他顿了顿,转过身来,金丝眼镜后面的目光里,我读不出任何情绪,“他在他的时代,或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在我的工厂里,在我这张资产负ставит报表上,他什么都不是。一个已经退休二十年,过世快十年的老工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你走吧。”他最后说,然后重新坐回他的办公桌后,拿起了另一份文件,仿佛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办公楼的。我的腿是软的,我的脑子是空的。那句“他算什么东西”像一个魔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一遍又一遍,把我的尊严和信念,碾得粉碎。

95年我被厂开除,我问厂长:你认识我爷爷吗?厂长:他算什么东西

我走在厂区的小路上,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像一群无家可归的蝴蝶。我走过食堂,走过澡堂,走过我们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属楼。这些熟悉的地方,此刻看起来却无比陌生。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幽灵,游荡在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

回到家,家里没人。我爸妈还在上班。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那台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想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可是,钱厂长的声音,他那冷漠的眼神,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爷爷算什么东西?

我从床上爬起来,冲到客厅,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我爷爷的遗像。黑白照片里,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温和而坚定。这是他当年评上全国劳动模范时拍的照片。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他:爷爷,你听到了吗?人家说你什么都不是。你一辈子的心血,一辈子的骄傲,在这个新时代里,一文不值。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这不是因为被开除的委屈,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连根拔起的幻灭感。我一直以为,我活在爷爷的光环之下,这个光环能为我遮风挡雨。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那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时代的大雨倾盆而下,没有什么光环能幸免。

晚上,爸妈回来了。我把那张辞退通知递给我爸。

我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接过那张纸,看了很久。他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刻刀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此刻,那些皱纹仿佛更深了。他没骂我,也没安慰我,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

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妈在一旁抹着眼泪,不停地数落我:“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你对得起你爷爷吗?你爷爷要是还在,看到你这个样子,他……”

“别提爷爷了!”我突然爆发了,冲着我妈吼道,“爷爷有什么用?人家厂长说了,他算什么东西!”

我妈愣住了,我爸夹着烟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看到我爸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错愕、伤痛和无力的眼神。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走进了他和我妈的房间,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们家三口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失业后的日子,是茫然的。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白天睡觉,晚上醒着。窗外,那棵老梧桐树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双双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手。

厂里裁员的消息陆续传来。今天听说钳工车间走了十几个,明天又听说铸造车间整个都承包给私人了。曾经热闹的家属区,渐渐变得冷清。傍晚时分,再也听不到熟悉的下班铃声,也看不到成群结队的工人骑着自行车,说说笑笑地回家。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厂区。

我爸的话也越来越少。他每天照常去上班,但回来得越来越晚,脸上的疲惫也越来越重。我知道,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害怕自己是下一个。

我开始反思钱厂长的话。他说得对,时代变了。我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但我能做什么呢?除了在工厂里摆弄那些冰冷的铁家伙,我什么都不会。

一天下午,我爸下班回家,递给我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去把这个给你李叔送去。”他说。

李叔是我爷爷最好的工友,也是一位老钳工,退休后住在厂区另一头。我打开报纸,里面是一瓶酒和两条烟。

“他过两天过七十大寿。”我爸补充道。

我拎着东西出了门。好久没在厂区里这么走动了,感觉一切都变了样。宣传栏里贴着新的生产标语,“向质量要效益,向管理要未来”,字很大,很醒目。我记得以前那里贴的都是“安全生产,人人有责”。

李叔家住在一楼,门口有个小院子,种着几棵葱和一架丝瓜。我到的时候,他正戴着老花镜,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用一块砂纸,仔细地打磨着一个木头块。

看到我,他很高兴,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茶。

“小宸,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他笑呵呵地问。

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叹了셔口气:“厂里的事,我听说了。别往心里去。那姓钱的,做事就是这个风格,六亲不认。”

我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把那天在厂长办公室里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说到那句“他算什么东西”时,声音都在发抖。

我以为李叔会像我一样,会很激动,会为我爷爷鸣不平。

但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等我说完,他放下手里的木头块,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

“小宸,你知道吗?”他看着我,目光浑浊但透彻,“你爷爷当年,跟这个钱厂长,有过节。”

我愣住了。

李叔抿了一口茶,陷入了回忆。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个姓钱的,还不是厂长,只是个从大学分来的技术员。年轻,有冲劲,脑子也活。他搞了个技术革新,说是能把一个零件的生产效率提高一倍。图纸拿出来,大家都说好。老厂长也很支持,准备报到市里去评奖。”

“但是,你爷爷不同意。”

“为什么?”我急切地问。

“因为材料。”李叔说,“按照钱技术员的设计,那个零件要用一种新的合金材料,强度是够了,但韧性不足。你爷爷说,这种零件用在高速运转的机床上,光有强度不行,没有韧性,受力时间长了,容易产生金属疲劳,会断。一旦断了,就是机毁人生的事故。”

95年我被厂开除,我问厂长:你认识我爷爷吗?厂长:他算什么东西

“你爷爷为了这事,专门做了实验。他用新材料和老材料各做了个样品,放在压力机上测试。结果,新材料的样品在达到某个临界点后,‘嘣’的一声就断了,断口很整齐。而老材料的样品,在压力下,先是变形,弯曲,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给了足够的预警信号,最后才断裂。”

“你爷爷拿着两个断裂的样品,去找了钱技术员,也找了老厂长。他说,我们是搞机械的,不是搞数学的,图纸上的数据再漂亮,也要经得起实践的检验。我们造出来的东西,是要给人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奖,为了一个名声,就把工人的性命当儿戏。”

李叔顿了顿,端起茶杯,喝干了里面的茶水。

“那次,你爷爷把钱技术员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老厂长听了你爷爷的,那个技术革新项目,停了。钱技术员准备了小半年的心血,全泡汤了。听说,他因为这事,好几年都没评上工程师。”

我呆呆地听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我从来不知道,爷爷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所以……”我喃喃地说,“所以他才那么说……”

“可能吧。”李叔叹了口气,“人心里的疙瘩,有时候一辈子都解不开。他觉得你爷爷是老顽固,挡了他的路。你爷爷觉得他急功近利,不负责任。谁对谁错,说不清了。但在你爷爷心里,技术的对错,比人情的大小,重要得多。”

李叔重新拿起那个木头块,用砂纸轻轻地打磨着。

“你爷爷这辈子,没当过官,也没发过财。他就认一个死理:手上的活儿,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留下的东西,不在银行存折上,也不在哪个领导的名单里。他留下的,都在他的手上,在他的工具箱里。”

“他的工具箱?”我心里一动。

“是啊。”李叔说,“你回家看看吧。你爷爷那个宝贝工具箱,还在吧?那才是他真正的家当。”

从李叔家出来,天已经快黑了。夕阳的余晖把厂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走在路上,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想着李叔的话。

我爷爷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他只是选择了坚守他认为更重要的东西。他得罪了人,但他守住了一个工人的本分和良知。

回到家,我第一次主动走进了那个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储藏室里很暗,弥漫着一股尘封多年的味道。我拉开灯,昏黄的灯光下,一眼就看到了墙角那个蒙着灰尘的木头箱子。

那是我爷爷的工具箱。

箱子是老榆木做的,很沉,边角都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油亮的色泽。我吹开上面的灰尘,打开了那把铜质的锁扣。

“吱呀”一声,箱盖打开了。一股混杂着木香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爷爷的味道。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工具。手锤、卡尺、千分尺、各种型号的锉刀、划规、洋冲……每一件工具,都被擦拭得锃亮,摆放得井井有条。它们不像是一堆冰冷的金属,更像是一群整装待发的士兵,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检阅。

我拿起一把锉刀。刀柄是木质的,已经被手掌磨得极其光滑,完美地贴合着手型。我能想象出爷爷当年握着它,在工件上反复打磨的样子。他的手一定很稳,很有力。

在箱子的最底层,我发现了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封面是牛皮纸的,已经泛黄变脆。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本。

里面全是我爷爷的笔记。字迹工整,一丝不苟。有的是技术参数的计算,有的是工件的草图,还有的是他自己总结的一些加工技巧和心得。

我看到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异形零件的加工图。旁边用红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此件材料为45号钢,热处理后硬度高,切削时易崩刃。进刀量不宜过大,转速控制在每分钟300转以下。切削液需用硫化油,冷却要充分……”

再往后翻,我看到了一段话,像是他的工作日记:

“今日试制新型轴承,遇难题。内圈滚道曲率要求极高,现有磨床精度不足。苦思一夜,仿古人‘水滴石穿’之法,以羊毛毡为轮,敷以极细之研磨膏,低速慢磨。耗时七小时,终成。虽笨,然心安。”

虽笨,然心安。

这六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的内心。

我终于明白了。我明白了爷爷的“了不起”到底是什么。那不是权势,不是人脉,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对技术的敬畏和专注。他把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这些冰冷的铁块上,用自己的双手,赋予它们精度和生命。他的世界里,一个“丝”的误差,就是天大的事。他的骄傲,来源于攻克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后的踏实和心安。

而我呢?我继承了他的姓氏,继承了他在工厂里的岗位,却没有继承他这份精神的万分之一。我把工作当成混日子的工具,抱怨它枯燥,嫌弃它劳累,从未想过去钻研,去精进。我以为凭着爷爷的名声,就可以高枕无忧。

我错了。错得离谱。

钱厂长说得对,他算什么东西?在那个只看报表、只看效率的新世界里,一个坚守着“笨办法”的老工人,确实什么都不是。

但是,在我心里,在懂他的人心里,他是一座山。

我把那些笔记本一本一本地看完,直到窗外泛起了鱼肚白。我一夜未眠,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我那间小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把我那些游戏机、漫画书,都收了起来。然后,我把爷爷的那个大工具箱,搬进了我的房间,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95年我被厂开除,我问厂长:你认识我爷爷吗?厂长:他算什么东西

我开始自学。

我把我爸那些早已过时的技校课本都翻了出来,从最基础的《机械制图》、《金属材料学》看起。遇到不懂的,我就拿着爷爷的笔记本去对照。爷爷的笔记,比任何教科书都写得更详细,更实用。他不仅有理论,更有无数次失败和成功换来的经验。

白天,我就去厂里的废料堆里捡些废铜烂铁,拿回家,在阳台上支起一个小台钳,用爷爷的工具,学着锉、锯、磨。一开始,我连锉刀都拿不稳,锉出来的平面,坑坑洼洼,像狗啃过一样。我的手被磨出了血泡,虎口震得发麻。

但我没有放弃。

每当我感到疲惫和烦躁的时候,我就会翻开爷爷的笔记本,看看那句“虽笨,然心安”。然后,我就能重新静下心来。

我爸妈看着我的变化,什么也没说。但我妈不再唉声叹气了,她会默默地给我端来一杯热茶,在我练习的时候,悄悄地给我披上一件衣服。我爸偶尔会走过来,看我锉的工件,然后指点一两句:“手要稳,腰要用力,锉刀要推平。”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我手上的血泡变成了老茧,我锉出来的平面,越来越平,越来越光。我能用卡尺,把尺寸控制在一毫米以内。

春节前,我们家属院的王阿姨家的下水道堵了,找了几个管道工都没弄好。我爸让我去试试。我拿着自己做的一个小工具,捣鼓了半天,竟然给捅开了。王阿姨非要塞给我二十块钱,我没要。但是,当她笑着对我说“小宸,你真能干,跟你爷爷年轻时一样”的时候,我心里比拿到两百块钱还高兴。

从那以后,家属院里谁家有个水管漏水、自行车掉链子、门锁坏了的小毛病,都愿意来找我。我从不收费,只当是练手。我的名声,竟然在街坊邻里间,慢慢地传开了。

春天的时候,我爸一个老同事,自己开了个小小的机械加工厂,接一些零散的活儿。他听说了我的事,找到我爸,问我愿不愿意去他那里帮忙。

我去了。

那是个很小的作坊,只有三台旧机床,挤在一个租来的车库里。条件比红星厂差远了。但我干得很起劲。我不再是那个上班打瞌睡的懒虫了。我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我把机床擦得干干净净,把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我做的每一个零件,都用卡尺反复测量,确保分毫不差。

老板是个实在人,他看我肯干,也愿意教我。他教我怎么看图纸,怎么操作车床,怎么磨刀具。我学得很快,因为我有爷爷的笔记做底子。

半年后,我已经能独立操作车床了。有一天,老板接了个急活,一个形状很复杂的非标零件,客户要得很急,价钱也给得高。老板研究了半天图纸,直摇头,说这个活儿太难干,他没把握。

我拿过图纸,看了很久。我想起了爷爷笔记本里记载的一个类似的零件。我跟老板说,让我试试。

我在那台旧车床前,整整站了一天。我按照爷爷笔记里记录的方法,自己动手磨了专门的刀具,一点一点地切削,一次一次地测量。晚上十点多,当我把最后一个光洁如镜的成品交到老板手上时,他拿着游标卡尺,翻来覆去地量了十几遍,眼睛都瞪圆了。

“小宸,”他拍着我的肩膀,声音都有些变了,“你……你是怎么做到的?这精度,比图纸要求的还高!”

我笑了笑,没说话。我只是觉得心里特别踏实,特别安宁。

那一年,我二十岁。我没有回到红星厂,也没有成为什么大人物。我只是一个在小作坊里,和油污、铁屑打交道的普通车工。我的工资不高,我的工作很累。

但是,我再也没有感到过迷茫和空虚。

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知道,我手里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传承。

几年后,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和老板合伙,把小作坊扩大成了小工厂。我们买了新的数控机床,但那台老旧的普通车床,我一直留着。有时候,遇到一些特别精细的活儿,我还是喜欢亲自动手,用最“笨”的办法,去寻找那种“心安”的感觉。

我再也没有见过钱厂长。听说,红星厂在他手里,确实起死回生了,效益好了很多,但原来的那些老工人,也走得差不多了。那座曾经像家一样的大院,变成了一个纯粹的、高效运转的商业机器。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或许,站在他的角度,他没有错。他只是一个尽职的、冷酷的操盘手。

而我,也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那句“他算什么东西”了。

是啊,我爷爷算什么东西呢?

他不是报表上的数字,不是权力场上的筹码。他只是一个工人,一个用一辈子,去和“丝”较劲的匠人。他留下的,不是可以让子孙坐享其成的荫庇,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信念。

这种精神,在某个时代,或许会被轻视,会被遗忘。但它就像一颗种子,埋在土里,只要遇到合适的土壤,终究会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树。

现在,我就是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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