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味儿。
不是幻觉。
是那种塑料和线路纠缠在一起,被高温炙烤后散发出的、带着一丝甜腻的刺鼻味道。
我猛地从堆积如山的项目文件里抬起头,凌晨两点的写字楼静得像一座坟墓,只有我的工位还亮着一盏孤灯。
“我操。”
我低声骂了一句,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站起身。
走廊的尽头,服务器机房的方向,一缕黑烟正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往外钻。
火灾报警器死了一样沉默着。这破楼的物业,收钱比谁都积极,干活比谁都懒。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反应不是跑,而是抄起墙角的灭火器。
当过几年兵,这点应急反应已经刻进了骨髓里。
跑到机房门口,门把手烫得能直接烙饼。
里面肯定着了。
“有人吗!”我吼了一嗓子,用肩膀猛撞门。
纹丝不动。电子锁,断了电,从外面就成了块死铁。
就在我准备用灭火器砸锁的时候,走廊另一头,总裁办公室的门开了。
江宁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职业套裙,踩着高跟鞋,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脸上是那种标志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江总?你怎么还没走?”我愣了一下。
她也愣住了,显然没想到公司还有第二个人。
她看到了烟,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但脸上没有一丝慌乱。“怎么回事?”
“机房着了,你快走!从消防通道下去!”我冲她喊,手里的灭火器沉甸甸的。
“里面的数据……”她脱口而出,迈步就要往这边走。
“数据你妈!”我急了,粗口直接爆了出来,“命重要还是数据重要?那里面全是锂电池,随时会炸!快滚!”
她被我吼得一怔,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错愕。
我没空管她,后退两步,憋足了劲,一脚踹在门锁的位置。
“哐当!”
一声巨响,门没开,我的脚踝针扎一样疼。
但我知道,有戏。
“江总,报警!然后快走!”我回头又吼了一句。
她没动,就站在那里,隔着缭C绕的烟雾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道我解不出的函数题。
“妈的。”
我懒得再劝,把心一横,用尽全身力气,又是一脚。
“砰!”
门锁彻底变形,门被我硬生生踹开了一道缝。
一股夹杂着焦臭和窒息感的热浪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拉开保险,提着灭火器就冲了进去。
里面不大,几个服务器机架烧得正旺,火苗“噼里啪啦”地乱窜,像一群狂欢的魔鬼。
我对着火源根部一阵猛喷,白色的干粉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烟更浓了,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把一整罐灭火器喷了个精光。
火势被暂时压制住了。
我咳得撕心裂肺,正想退出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缩着一个人影。
是江宁。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进来,估计是想抢救硬盘,结果被浓烟呛得瘫倒在地上,正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脸憋得通红。
“你他妈疯了?!”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火大过,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冲过去,一把薅住她的胳膊,几乎是把她从地上拖起来。
她很轻,软得像没有骨头。
“走!”
我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冲。
刚冲出机房,身后就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服务器电池,炸了。
火光瞬间从门里喷涌而出,舔舐着天花板,整个走廊亮如白昼。
我下意识地把江宁往怀里一按,用后背挡住了大部分热浪。
后背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烙上了一块铁。
等我俩连滚带爬地冲进消防通道,我才松开她。
她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发乱了,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狼狈不堪,但那股冷冰冰的气质还在。
“谢谢。”她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平稳。
“谢个屁。”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感觉肺都快咳出来了,“江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命特别不值钱?”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楼下传来了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右手背上被烫出了一大片水泡,火烧火燎地疼。
“你手受伤了。”她说。
“死不了。”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行了,消防队来了,我也算仁至义尽。江总,你自便。”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走去。
我不想跟她多待一秒。
这个女人,就是一块捂不热的冰。我为她拼死拼活,她连一句软话都没有。
第二天,我顶着俩黑眼圈,右手缠着纱布,照常来上班。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敬佩和一丝同情。
“峰哥,牛逼啊!听说你昨晚英雄救美了?”
“峰哥,你这手没事吧?江总没给你批个带薪假?”
我苦笑着摇摇头,心里想的是,带薪假?她不扣我全勤奖就不错了。
果然,刚到工位,内线电话就响了。
“姜峰,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是江宁,声音跟昨天一样,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走进那间熟悉的、永远开着冷气的办公室。
她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一身崭新的套装,妆容精致,又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冰山女总裁模样。
仿佛昨晚那个在火场里差点窒息的狼狈女人,根本不是她。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拉开椅子坐下。
“手怎么样了?”她问,目光落在我的纱布上。
“皮外伤。”我言简意赅。
“医药费公司报销,另外,这个月的奖金给你算双倍。”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了过来。
我没动。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昨晚残存的人情味儿。
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
“江总,昨晚的事,是个意外。”我开口道,“但是服务器机房的安全隐患,我半年前的报告里就提过,线路老化,建议更换。您当时驳回了,理由是预算紧张。”
我不是在邀功,我只是想提醒她,这场火灾,本可以避免。
她的眼神微微一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我知道。”
“你知道?”我有点火了,“你知道还让我和整个项目组天天在那儿玩命加班?你知道那堆破烂随时可能把我们一锅端了?”
“注意你的措辞,姜峰。”她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公司。”
“公司?”我笑了,是冷笑,“公司就可以草菅人命了?”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直视着我。
“说完了吗?”
“没说完!”我的火气彻底被点燃了,“江宁,我不是你的下属,我是一个人!我昨晚把你从火里拖出来,不是为了你这个月的双倍奖金!我只是觉得,见死不救,我他妈做不到!”
“我把你踹开的门,维修费我会赔。你不用搁这儿跟我算账。”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感激,什么都没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过了足足半分钟,她才缓缓开口。
“姜峰,你被解雇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你被解rayed了,”她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道,“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启明科技的员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我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怪物。
“理由。”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严重违反公司规章制度,无故损毁公司财产,并在事后顶撞上级。”她面无表情地背诵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损毁公司财产?”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他妈那是为了救你!那扇破门有你的命值钱吗?”
“这是两码事。”
“去你妈的两码事!”我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江宁,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请你立刻离开我的办公室,人事部会跟你办理离职手续。”她按下了内线电话,“保安,请姜先生出去。”
两个保安很快冲了进来,一左一右地架住我。
我没有反抗。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江宁,想把这个女人的脸刻进脑子里。
她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低头,继续看她的文件。
那一刻,我心底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熄灭了。
我不是被她开除的。
我是被她亲手推进了冰窟窿里。
回到工位,收拾东西。
周围的同事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低着头,假装忙碌,但眼角的余光都在我身上。
我把桌上那点可怜的私人物品一股脑地塞进纸箱。
那盆养了三年的绿萝,叶子有点发黄,我没要。
那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我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我抱着纸箱,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向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倒映出我苍白而愤怒的脸。
我对着那张脸,无声地说了一句:江宁,你等着。
我他妈跟你没完。
回到那个租来的、只有二十平米的小单间,我把纸箱往地上一扔,整个人摔进沙发里。
天花板上的吊灯在眼前晃动,像我此刻混乱的思绪。
荒谬。
太他妈荒谬了。
我救了她,她开除了我。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扯淡的事吗?
我掏出手机,想给我妈打个电话。
拨号键按下去的前一秒,我又停住了。
跟她说什麽?
说我失业了?说你儿子下个月的医药费可能没着落了?
我妈心脏不好,前年刚做了搭桥手术,每个月光吃药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不能让她担心。
我删掉通话记录,点开银行APP。
余额,五位数,去掉房租和下个月的药费,所剩无几。
一股巨大的焦虑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点开招聘软件,开始漫无目的地刷。
项目经理、前军队背景、三年工作经验……符合条件的不少,但薪资都比启明低了一截。
更重要的是,现在是年底,大部分公司都已经锁了HC(招聘名额)。
我这是刚出狼窝,又掉进了冰窟。
手机突然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是姜峰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
“是我,哪位?”
“你好,我叫陈硕,海天科技的CEO。”
海天科技?
我脑子转了一下。
启明科技的死对头。
我们两家公司在同一个领域,同一个城市,为了同一个项目,已经斗了好几个回合了。
我正在做的那个“星光计划”,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海天生的“灯塔计划”。
他找我干什么?
“陈总?”我有些意外,“您找我有事?”
“姜先生,开门见山地说吧。”陈硕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我听说,你今天从启明离职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消息传得这么快?
“您这消息够灵通的。”我语气里带着刺。
“这个圈子不大,有点风吹草动,瞒不住人。”陈硕顿了顿,继续说,“我对姜先生你,很感兴趣。不知道有没有空,我们见一面,聊一聊?”
我沉默了。
一个死对头公司的老板,在我被开除的当天就找上门来。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想干什么。
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套取“星光计划”的情报。
这在行业里,是大忌。
虽然我恨江宁,恨启明,但我骨子里,还有那么一点当兵时留下的原则。
“陈总,我想您可能误会了。”我冷冷地说,“我虽然离职了,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我不会做背叛老东家的事。”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姜先生,你误会了。我欣赏的,恰恰是你这份‘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我听说过你的履历,也听说过你昨晚的事迹。一个能在火场里把老板拖出来的人,一个敢为了原则顶撞老板的人,这样的人,我信得过。”
“我找你,不是为了什么商业机密。我是想给你一个配得上你能力和人品的平台。”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最柔软的地方。
配得上我能力和人品的平台。
这句话,江宁从来没对我说过。
在她眼里,我可能只是一个好用的、能加班的工具。
“姜先生,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顾虑,有怨气。这很正常。”陈硕继续说,“我们不谈工作,就当交个朋友。我在‘静安茶舍’等你,来不来,你决定。”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陷阱。
但情感上,我却无法拒绝。
我需要一个解释,或者说,我需要一个证明。
证明我姜峰,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最终,我还是换了身衣服,出了门。
静安茶舍,一个很雅致的地方。
我推开包厢的门,陈硕已经坐在里面了。
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穿着中式盘扣的衬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商人的精明。
“姜先生,请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茶已经泡好了,是上好的龙井。
“我这人说话直,不喜欢拐弯抹角。”陈硕亲自给我倒了杯茶,“启明给你的年薪是三十万,对吧?”
我点点头。
“我给你开六十万。职位,项目总监,直接向我汇报。”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六十万。
翻了一倍。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它不仅意味着我可以让我妈过上更好的生活,更意味着一种认可。
一种江宁从未给过我的认可。
“条件呢?”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没有条件。”陈硕笑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把你之前在启明怎么工作的,到海天,还怎么工作。把你那股拼劲,那股狠劲,带过来。”
“你就不怕我把你们海天的项目搞砸了?”我半开玩笑地问。
“我赌你不会。”陈硕的目光很锐利,“一个连命都可以不要去救老板的人,工作上,绝对不会含糊。”
他又给我续上茶,“当然,我也不瞒你。‘星光计划’和‘灯塔计划’的竞标马上就要开始了。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既懂技术,又懂管理,还了解对手的人,来带领我们的团队。”
“你不需要告诉我任何关于‘星光计划’的核心机密,我也不屑于用这种方式赢。”
“我只需要你,用你的专业,你的经验,帮我们做一个比‘星光’更牛逼的方案出来。我们堂堂正正地,在竞标会上,赢了启明。”
他的话,掷地有声。
我承认,我心动了。
我不是圣人。
在巨大的羞辱和现实的压力面前,所谓的职业道德,显得有些苍白。
江宁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她亲手把我推开,就得承受我站在她对立面的后果。
“陈总,”我放下茶杯,看着他,“你说的这些,都会写进合同里吗?”
陈硕笑了,笑得很开怀。
“当然。明天上午九点,海天科技,我让HR和法务在会议室等你。”
“好。”我站起身,“明天见。”
没有多余的废话。
我们都是聪明人,有些事,点到为止。
走出茶舍,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一个个巨大的、诱人的陷阱。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终于散去了一些。
江宁,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海天科技的门口。
和启明那种压抑、沉闷的氛围不同,海天的办公区充满了活力。开放式的工位,随处可见的咖啡吧和休息区,员工们脸上的表情也更轻松。
陈硕的助理早早地就在前台等我。
合同、法务、HR,一切都像陈硕说的那样,准备就绪。
我仔细地看了一遍合同,条款清晰,待遇优厚,没有任何文字游戏。
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姜峰。
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陈硕亲自带我熟悉环境,把我介绍给“灯塔计划”的核心团队。
“各位,这位是姜峰,我们新来的项目总监。从今天起,‘灯TA计划’由他全权负责。我希望大家能像支持我一样,支持他的工作。”
团队成员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我明白,空降一个领导,尤其还是从对手公司来的,没人会马上服气。
我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
“大家好,我叫姜峰。未来一段时间,请多指教。”
实力,是赢得尊重的唯一途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
我把“灯塔计划”所有的资料、方案、技术文档,全都看了一遍。
不得不承认,海天的技术实力很强,团队也很优秀。
但他们的方案,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太“飘”了。
方案过于追求技术的先进性和概念的创新性,却忽略了最根本的东西——用户的实际需求和成本控制。
这就像造了一辆时速五百公里的跑车,却发现根本没有路能让它跑起来。
而启明的“星光计划”,虽然技术上相对保守,但胜在务实、接地气,每一个功能点都精准地打在了客户的痛点上。
这就是江宁的风格。
她是一个极端的实用主义者。
这也是为什么,在之前的几轮小规模交锋中,启明总是能以微弱的优势胜出。
我召集了“灯塔计划”的全体成员,开了一次长会。
“我们的方案,必须推倒重来。”
我把打印出来的方案扔在会议桌上,说出了我的结论。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姜总,这不可能!这个方案我们已经做了一年了!”
“是啊,现在距离最终竞标只剩不到一个月了,推倒重来,时间根本来不及!”
“我们的技术是目前市面上最先进的,为什么要推倒?”
质疑声此起彼伏。
我没有跟他们争辩,只是打开投影仪,调出了两份PPT。
一份是“灯塔计划”的架构图,复杂、精美,像一件艺术品。
另一份,是我凭着记忆和推演,画出的“星光计划”的可能架构图,简单、粗暴,但每一个模块都直指核心。
“各位,我们不是在做科研,我们是在做产品。产品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卖出去,是解决客户的问题。”
“客户需要的是一辆能拉货的卡车,而我们给他的,是一辆F1赛车。你们觉得,他会买单吗?”
“再看看启明,他们给的,可能只是一辆改装过的五菱宏光。不好看,不高级,但能装,耐用,还便宜。”
“你们说,客户会选谁?”
我的话,让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下来。
那个之前反驳得最厉害的技术组长,叫李锐,他盯着我画的架构图,眉头紧锁。
“姜总,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向启明学习?用更落后的技术?”
“不。”我摇摇头,“我不是让你们用落后的技术。我是让你们,用最合适的技术,去解决最核心的问题。”
“我们的F-1赛车引擎还在,但我们要把它装进一辆卡车的壳子里。让它既有卡车的实用性,又有赛车的爆发力。”
“这,才是我们能赢的关键。”
接下来的二十天,我和整个团队,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我们重新定义了产品的核心功能,砍掉了所有华而不实的设计。
我们优化了底层的算法,在保证性能的前提下,把成本压缩到了极致。
我们甚至模拟了上百种用户使用场景,对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反复打磨。
这个过程,充满了争吵、妥协和无数次的推倒重来。
李锐,那个一开始最不服我的技术组长,成了我最得力的搭档。我们经常为了一行代码,一个参数,在白板前吵得面红耳赤。
但每一次吵完,我们的方案都会变得更好。
陈硕给了我极大的信任和支持。
他只做一件事: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从不干涉我的任何决策。
他甚至在公司楼下给我们包了一家酒店,让大家累了就能随时休息。
这种被完全信任的感觉,我在启明,从未体验过。
终于,在竞标会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拿出了最终版的方案。
看着投影上那份凝聚了所有人血汗的PPT,我心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各位,”我转过身,看着一张张疲惫但兴奋的脸,“明天,我们去把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回来。”
竞标会现场。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我带领海天的团队,坐在左边。
右边,是启明科技的团队。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看我的眼神,复杂难明。有鄙夷,有不解,也有惋 ઉ。
而坐在他们最前面的,是江宁。
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看起来比平时更冷,也更……憔悴。
是的,憔悴。
尽管她用精致的妆容掩饰着,但我还是能从她眼神深处,看到一丝无法掩盖的疲惫。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零点一秒。
没有火花,没有怨恨。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她迅速地移开了视线,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的心,莫名地刺痛了一下。
很快,竞标开始。
启明先讲。
上台的是我以前的副手,小王。他讲得有些紧张,但方案本身,和我预想的差不多。
务实,精准,成本控制得很好。
是一个典型的“江宁式”方案。
在他们讲解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细节。
江宁放在桌上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
她在紧张。
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意外。在我印象里,她永远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终于,轮到我们了。
我走上讲台,深吸了一口气。
当我开口的那一刻,所有的紧张和杂念都消失了。
我的脑子里,只有我们的产品,我们的方案。
我没有用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讲空洞的概念。
我只讲了三个故事。
一个关于小企业主如何因为我们的方案,节省了百分之三十的运营成本。
一个关于医院如何因为我们的方案,将病患的等待时间缩短了一半。
一个关于单亲妈妈如何因为我们的方案,可以在家SOHO,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
每一个故事,都对应着我们方案中的一个核心功能。
每一个功能,都源于我们对用户需求的深度挖掘。
“我们的技术,不是为了炫耀我们有多聪明。”
“我们的技术,是为了让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能因此变得好一点点。”
“我们的‘灯塔’,不是要照亮星空,而是要照亮每一个需要温暖的角落。”
“这就是我们的产品,谢谢大家。”
我鞠了一躬,走下讲台。
全场一片寂静。
然后,掌声雷动。
我看到评委席上的几位专家,都在频频点头。
我看向江宁。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失落,和一丝……解脱的表情。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那份厚厚的标书,仿佛要把它看穿。
结果,毫无悬念。
海天科技,中标。
当主持人宣布结果的那一刻,我们这边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李锐他们冲过来,把我高高地抛向空中。
我看到了陈硕脸上赞许的笑容。
我看到了启明团队那边一片死灰的脸色。
我看到了小王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不甘。
我赢了。
我用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回击了江宁。
我应该感到痛快,感到扬眉吐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对面那个孤零零的、瘦削的白色身影,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庆功宴上,我被灌了很多酒。
陈硕拍着我的肩膀,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给我包了一个六位数的大红包,另外再奖励团队一百万。
所有人都很开心,除了我。
我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场。
走到酒店门口,冷风一吹,酒醒了一半。
一辆黑色的辉腾,静静地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露出了江宁那张清冷的脸。
“上车。”她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车里没有开暖气,和她的人一样冷。
“恭喜你。”她发动了车子,目视前方。
“同喜。”我靠在椅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启明丢了这么大的单子,江总应该也很‘高兴’吧?”
她没有理会我的嘲讽。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
“你做的方案,很好。”她忽然说。
“比你的好,是吗?”我追问。
她沉默了。
车子开到了江边,她停了下来,熄了火。
江面上,倒映着城市的灯火,一片虚假的繁华。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踞在我心底的问题,“为什么要开除我?就因为我踹坏了一扇门?还是因为我顶撞了你?”
“是。”她回答得很快,但很无力。
“我不信。”我摇摇头,“江宁,你不是一个这么蠢的女人。你知道我当时是在救你。你知道我对于‘星光计划’有多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开除我,等于自断一臂。你图什么?”
她转过头,看着我。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我才发现,她瘦了很多,眼下的乌青,连粉底都遮不住。
“图什么?”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图启明能活下去。”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启明,快破产了。”
她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让我大脑宕机的话。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启明虽然比不上海天,但每年盈利也不少,怎么会……”
“是吗?”她看着我,“你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你看到的。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我把自己的房子,车子,全都抵押给了银行?”
“你知不知道,你妈做手术那笔钱,是我以公司预支奖金的名义,私人打给你的?”
“你知不知道,‘星光计划’,是启明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赢了,我们活。输了,就地解散。”
我的脑子,像被一颗炸弹炸开了。
一片混乱。
“那……那场火……”
“是我爸留下的烂摊子。”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公司初创时,为了省钱,用的都是最便宜的材料。线路老化的问题,我早就知道。但是我没钱换,一分钱都没有。我只能祈祷,它能撑到项目结束。”
“结果,它没撑住。”
“开除你,是我唯一的选择。”
“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唯一的选择?”
“因为那场火,不能是公司的责任。”她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水光,“如果定性为安全事故,保险公司一分钱不会赔,银行会立刻抽贷,供应商会堵门要账,启明会瞬间崩盘。”
“只有把它定性为‘员工违规操作,意外损毁设备’,我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我才能拿到保险赔偿,去堵上银行的窟窿。”
“我把你踹开的那扇门,报成了核心服务器的损坏。我把你顶撞我的话,录了音,作为你不服从管理的证据。”
“姜峰,我需要一个‘罪人’,来替启明背这个锅。”
“而你,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你早就知道海天会来挖我?”
“我赌他们会。”她点点头,“陈硕这个人,我了解。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我的机会。把你挖过去,既能得到一个大将,又能恶心我,他何乐而不为?”
“所以,我被开除的消息,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是我助理‘不小心’说漏嘴的。”
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以为的报复,我以为的胜利,从头到尾,都只是她布的一个局。
我只是她棋盘上,一枚被她主动放弃,用来保全大局的棋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的声音在发抖。
“因为,你赢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你用你的能力,堂堂正正地赢了。启明输了,但我江宁,没看错人。”
“你值得更好的平台,海天能给你,我给不了。”
“今天这顿庆功宴,我请了。就当是……我欠你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中控台上。
“这里面有五十万。二十万,是你应得的年终奖和补偿。另外三十万,算是我……私人,对你的道歉。”
“密码是你的生日。”
说完,她推开车门,下了车。
“江宁!”我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她顿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启明怎么办?”我问。
“破产,清算。”她的声音,在寒冷的江风中,轻得像一片羽毛,“我爸留给我的东西,我没守住。”
“就这样吧,姜峰。以后,好好干。”
她说完,就那么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坐在车里,看着那张银行卡,感觉它烫得像一块烙铁。
我赢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亲手,把我曾经最想守护的公司,推下了悬崖。
而那个我最恨的女人,却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成全了我。
第二天,我向陈硕递交了辞呈。
他很意外。
“为什么?姜峰,我哪里做得不好?”
“不,陈总。”我摇摇头,“你很好,海天也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没有解释太多。
有些事,没法解释。
陈硕挽留了我很久,但我去意已决。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只是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惋惜。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不知道,先休息一段时间吧。”
我把那张五十万的卡,留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陈总,这笔钱,请你以海天科技的名义,收购启明。不用盘活它,只要把它的债务还清,让那些跟着江总干了半辈子的老员工,能拿到遣散费,安稳过个年。”
陈硕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你这是何苦?”
“就当我,还她一个人情吧。”
离开海天科技,我没有回家。
我开着那辆江宁留下的辉腾,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
我去了启明科技的楼下。
公司门口已经贴上了封条,几个老员工围在那里,唉声叹气。
我没有下车。
我又去了我妈住的医院。
我隔着玻璃,看着她在病房里,安详地睡着。
我突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的。
我在江边停下车,跟昨晚同一个位置。
江水依旧,灯火依旧。
我点了一根烟,看着它在指尖明明灭灭。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
“姜峰。”
是江宁的声音。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多了一丝疲惫和沙哑。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她问。
“没什么。”我说,“就当是,买你这辆车的钱。”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
“车送你了。”她说,“那笔钱,陈硕已经打到公司账上了。谢谢。”
“不客气。”
我们都沉默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和陈硕一样的问题。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吧。”她说。
“哦。”
“你呢?”她反问。
“我?”我笑了笑,“我打算,自己干。”
“自己干?”
“对。”我看着远方的江面,“开一家小公司,就做我们之前没做完的那个‘星光计划’。不过,不叫星光了,我想给它换个名字。”
“叫什么?”
“就叫……‘萤火’吧。”
“萤火之光,虽不如星光璀璨,但也能,照亮一些需要光的人。”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姜峰。”她忽然开口。
“嗯?”
“你的公司,还缺合伙人吗?”
我愣住了。
“什么?”
“一个懂管理,懂市场,还懂你,并且……身无分文,除了脑子什么都没有的合伙人。”
“你要不要?”
我握着手机,看着江面上,一艘轮船缓缓驶过,拉响了悠长的汽笛。
我笑了。
“好啊。”
“不过我可先说好,我这里不养闲人,加班很严重,而且……老板脾气不好,会骂人。”
电话那头,传来了江宁的笑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笑。
像冰山融化,春暖花开。
“没关系。”她说,“我脾气也不好。”
“正好,凑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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