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饭碗飞了以后
七六年那年,我十八岁,本来指望着马上能进供销社上班。这在我们那个小地方,简直就是姑娘里的“香饽饽”——衣着利落、环境体面,左邻右舍都得高看一眼。没想一夜之间,梦碎了。工作没影儿了,父亲一句“教书育人是一辈子的事业”,就把我赶上了讲台。许多年过去,这个当年让我气到想跺脚的决定,反倒成了我人生路上最要紧的拐弯。
说到供销社,你要是没见过老县城的热闹,肯定想象不出来是什么场面。大红门楼上“县城供销社”四个字扎眼得很,两棵老槐树一到盛夏就把门口整个儿盖住。树下总有几张常年不挪窝的长木凳,老头老太太们聚着唠家常。我记事起,就在满屋子的布匹、肥皂、搪瓷缸子里打转,那里像个宝库似的,什么都有。
我娘是早年老员工,五几年的时候,毛衣袖子扎得刚超过胳膊肘,就进了这个供销社。那时连布票都比粮票金贵,每次进新布头,街坊邻居披星戴月来排队,柜台前排成两条蚂蚁线。我最喜欢藏在布柜台后头,看大人们一边摸着花布,一边盘算哪块最适合做孩子的新衣。
母亲生手快,吆喝声总带点小得意:“上海确良、杭州青年布、北京华达呢——谁家姑娘要办嫁妆的,来瞧瞧!”只见她腾腾地剪、算、包,一忙起来午饭都顾不上吃。一张布票在手,比拿到奖金都高兴。有好几回,我帮着在柜台边打算盘,虽说算盘珠子老夹手,但总觉得自个儿也快是营业员了。
供销社里不光有卖布的,百货、五金样样俱全。每逢过年,稀罕的水果罐头、糖果、腊肉都能拿出来卖。小的时候我就惦记着母亲藏在大褂兜里的几颗大白兔糖,粘牙又香甜。那些年,家里靠着供销社的工资,在东街盖上了一间小房子。那点砖瓦和后院几只鸡,在紧巴巴的日子里已经算是让邻居眼红的好日子了。大家都说,我们家靠得是“铁饭碗”。
说回一九七六年。这一年怪得很,春天过完就是高考还没恢复的荒年头,大半的同学不是回家待业、就是扛包下乡。我家倒早就打定主意,由我接娘的班。碰见人,总有人乐呵呵地跟父亲搭话:“闺女快进供销社了吧?”父亲每回都抿嘴、眯眼笑,满脸是得意。
县城的供销社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这个营生叫“吃皇粮”,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名额像金豆子,格外稀罕。前些天,母亲特意领我挨个柜台转,说出了点意思——“你将来接我的班,就是百货组,清闲还带凉风。”我哪曾想过别的,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穿着蓝灰工作服,在柜台里剥糖,跟一堆阿姨大声嚷嚷。
偏偏事不随人愿。八月中那个闷热的下午,我正在院子帮着择菜,父亲推门进来,铁青的脸色像是在心里跌了一跤。母亲连菜刀都握紧了,忙凑过去问:“咋了?”父亲没搭腔,抽了根烟,半天憋出一句话:“你娘的班,没了。”
屋里一下静透。我脑袋“嗡”的一下——怎么可能呢,前天还听说名额稳稳的。父亲捏着烟头,闷声闷气憋出几个字:“上头张科长的侄女顶了……人家更有关系,咱也没脾气。”
真要命,我心里一空,像下楼梯一脚踩空——美好的日子全泡汤了。我进屋,蒙头大哭了一场,连新买的工作服都扔进箱底。从前的算盘、笑脸,全都不想再碰。
母亲蹒跚着围着房里打转:“闺女啊,供销社没了也得找个营生,你要不试试纺织厂?”父亲摇头——“那儿名额早满了。”他吸完烟,还是提了个新主意:“我找了张铁山,教育局的。他说能给你安排个林村小学的民办教师。”
一听“民办”,我直接翻了脸。工资只有供销社一半,编制都没有,还要骑十里山路,每天累像只狗。母亲咧着嘴不放心:“教书比营业员难多啦,供销社才叫安稳!”父亲低低回一句:“可老师这行,能一辈子。说不定日后有了转机。”
开学那天,天还没亮,我就骑着父亲二八大杠,拼命在满是碎石的土路上颠簸。秋老虎没收工,晒得我脑门直冒汗,心里又慌又恼:没教过书,学生也不认,完全就是“生面孔”。
林村小学是山腰下几间灰瓦破屋。走廊上摇着的红旗有些暗淡,几棵老槐树都黄叶了。校长李老头和蔼地迎上来,说一句“贾老师”,我却觉得自己像换了个壳,连名字都不像自己的了。他递给我课表:“三年级语文,第一节你上。”
进教室那一刻,我差点就跑出来。三十多个孩子,眼巴巴盯着,一半人连课本都没。小男孩举着手为难:“老师,我没书。”我一时语塞,只能硬着头皮扯出点笑:“明天老师给你带书来。”
那天课上得磕磕巴巴,生怕露怯。可孩子们一个个眼里全是信,没半点嘲笑。课后几个小丫头拉着我,“老师你明天还来吗?”我下意识点头,心却酸得厉害。
当天回家,我翻出自家堆了一笸箩的旧课本和习题册,连夜整理。父亲见我忙乎,长叹口气,说:“闺女,这活儿,累是真累,可人心还踏实。”
日子就这么一页一页过。民办教师工资虽不高,但孩子们有时送个山果子,一听我夸他们,就仰头傻乐。母亲总心疼地埋怨:“干嘛那么辛苦?”可自打当了老师,我才慢慢懂了些东西。小芳是我最好的学生,家里穷成绩又好。眼看着只差点书钱就上不了县重点。我把自己挣的第一份工资给她买了新课本。隔了好多年,她还常来看我。
一年后风头又变。这年秋天,路边大字报刷出来一个劲爆的消息:高考复活了。我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拿着报纸追着父亲认认真真说:“我要考师范!”
备考那阵子是真着急,白天上课,晚上埋头到深夜。母亲帮着煮姜糖水,埋怨几句又忍不住跟左邻右舍念叨:咱闺女是要出息的人。
考上了省师范学院,还是带编制的。发到转正通知时,我跑去找父亲报喜,他笑得比我还灿烂,像突然年轻了二十岁。
再回头看,所有美梦开始的供销社,此刻早没了曾经的体面光景。那些老同事,今天四散各地,有在市场卖小百货的,有拉板车的。铁饭碗突然没了炉火,反倒成了死水一潭。倒是我,成了校里年龄最小的正式女老师,房子换成了学区新楼,学生一茬接一茬。
九零年代,儿子问我:“妈,你要是一开始就进供销社,后来怎么样?”我故意哈哈大笑:“早下岗了。那哪里有你妈现在每天能跟学生撒欢讲课开心?”
现在村里好了,学校也重新盖了高楼,操场是彩色的塑胶,学生们书包新得晃眼。回头看那条上班的山路,荆棘已变成了柳树和路灯。谁说当年走丢了路?其实是人生给我指了条岔道,走着走着,反倒成了正路。
有时想啊,人的命运就是这么奇怪。你抓破头也琢磨不出明天等着你的是什么——一步差错,可能换来咬牙切齿的不甘,可扭头一想,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又能说得明白?假如当初真的混进了供销社,或许我早已不是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有后来那些感动、庆幸和温暖的瞬间。
前阵子县城大改造,我特意站在街口发了会儿呆——供销社早拆成了商场,一条街的老邻居全换了新面孔。可我兜里还留着一颗大白兔糖,就算时光过去这么久,拆不掉的,还是那些不舍和人生的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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