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站的顶棚,像一张被雨水浸透的灰色宣纸。
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圈一圈,如同我此刻混乱又竭力维持平静的心跳。
顾言的列车晚点了。
我在出站口的栏杆旁,找了个最不显眼的位置。
手机屏幕上,是顾言发来的消息:“晚点四十分钟,车上信号不好,你先找个地方坐会儿。”
我回了个“好”。
然后,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那个我们共用的航旅APP。
他说过两天要去邻市开个会,让我帮他看看航班时间。
我熟练地点进他的账户,历史行程,然后是“常用同行人”。
这个功能我从没在意过。我们出差的时间总是错开,一起旅行更是几年前的事了。
列表里,除了几个他公司的同事,还有一个名字。
小安。
没有姓,只有一个亲昵的称呼。
后面跟着一串飞行记录。
北京,上海,广州,成都。
最近的一次,是半个月前,他说是去深圳参加行业峰会。
记录上,赫然是三亚。
我的指尖像是被电流烫了一下,瞬间冰凉。
胃里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坠了下去,带着一股酸涩的铁锈味。
七年。
我们结婚七年了。
从一无所有,到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有房有车,有各自体面的工作。
我是律所的非诉律师,专攻合同法。顾言是建筑设计师,常年跟项目。
我们是别人眼中的模范夫妻,理性,默契,目标一致。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
我们试过两年,从中医到西医,从满怀希望到心照不P宣。最后一次从医院出来,顾言握着我的手说:“算了,林漱,我们两个也挺好。”
我看着他疲惫的侧脸,点了点头。
我以为我们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我们牢固的“合伙人”关系。
原来,只是我以为。
广播里传来列车进站的轰鸣,像一头巨兽,碾过我紧绷的神经。
我收起手机,放回口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镜面不锈钢的立柱上,映出我的脸。
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
我对自己这种冷静感到一丝陌生。
或许,常年跟冰冷的法条打交道,已经把我的情绪反应机制,改造成了另一套程序。
先取证,再开庭。
顾言拖着行李箱,从人潮里走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脸上露出熟悉的、略带歉意的笑容。
“等很久了吧?”他走过来,自然地想接过我的包。
我侧身避开了。
“没有,刚到。”我说,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下这么大雨,怎么还过来了,打车回去就行。”
“顺路。”
我们并肩走向停车场,雨声很大,盖过了一切。
那把我们共用了很多年的大黑伞,撑在他那边,微微向我倾斜。
我看着雨水打湿我的右肩,一滴一滴,凉意渗透进骨头里。
两天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我给他炖了汤,他难得没有加班,准时回了家。
厨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他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颈窝,带着一身的寒气。
“老婆,还是家里好。”
我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饭桌上,我们聊着各自工作上的事。
他说起一个新项目,在苏州,是个园林式的酒店,很有挑战。
“可能要经常出差了。”他说。
“嗯,注意身体。”我给他夹了一块排骨。
他看着碗里的排骨,忽然说:“林漱,我们好久没一起出去玩了。”
“等你这个项目忙完吧。”
“好。”他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到时候,我们去一趟瑞士,看雪山。”
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晚,我们躺在床上,他从背后抱着我,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轻轻摩挲。
“要是这里有个小家伙,就好了。”他叹了口气。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这个问题,像一个幽灵,总是在我们最温情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飘出来。
我说:“顾言,我们说好不想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我听到他极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是在为再次提起这件事道歉,还是在为别的什么。
现在,我想我知道了。
回到家,玄关的灯是感应的,柔和地亮起。
我弯腰换鞋,顾言把行李箱立在墙边。
“我去洗个澡,身上一股烟味。”他说着,走向卧室。
“顾言。”
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没有解锁,直接把屏幕朝向他。
那上面,是我提前截好的图。
“常用同行人”的列表,和小安的名字,以及那一条条刺目的飞行记录。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地褪了下去。
那种从松弛到僵硬的转变,就在一瞬间。
像一帧被定格的默片。
玄关的灯,因为长时间没有感应到动作,啪地一声,灭了。
客厅的落地窗外,雨还在下,闪电偶尔划破夜空,映亮他惨白的脸。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里对峙着。
只有呼吸声,一深一浅。
“她是谁?”我先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客厅里,足够清晰。
他没有回答。
嘴唇紧紧抿着,像一条拒绝开口的鱼。
“我再问一遍,她是谁?”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
我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烟草和另一种陌生的、淡淡的香水味。
“林漱,你听我解释……”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不要解释,我要答案。”
“她……是我公司新来的实习生。”
“实习生?”我轻轻笑了一声,“哪个实习生,需要你陪着飞三亚,飞成都?”
“是项目需要,我们……”
“哪个项目,需要在三亚待五天?”我打断他,“顾言,我是合同律师,我看过你所有的项目合同。你半个月前那个峰会,地点在深圳,会期两天。”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编织的谎言。
他终于不说话了。
肩膀的线条垮了下来,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被戳穿后的狼狈。
“多久了?”我问。
“半年。”他垂下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半年。
原来,在我为 очередн次失败的备孕结果,偷偷哭泣的时候;
在我以为我们达成共识,要相伴终老的时候;
在他抱着我说“老婆,还是家里好”的时候……
他生命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小安”。
我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心碎。
只觉得荒谬。
像看了一场精心编排的独角戏,而我,是那个唯一被蒙在鼓里的观众。
“我累了,想休息。”我说完,转身走向次卧。
“林漱!”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大。
“你别这样,我们谈谈。”
“谈什么?”我回头看他,“谈你如何背叛我们的婚姻?谈你和她那些飞行记录背后的故事?顾言,我现在没兴趣听。”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
“你和她怎么样,那是你的事。”我甩开他的手,“但你违约了,这是我们的事。”
“违约?”他愣住了,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对,违约。”
我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打开了灯。
刺目的白光,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顾言,婚姻对我来说,是一份合同。我们是甲乙双方。”
“忠诚,是这份合同里最重要的条款之一。现在,你单方面违约了。”
他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林漱,在你眼里,我们七年的感情,就是一份合同?”
“不然呢?”我反问,“感情是无法量化的东西,但行为可以。合同的意义,就是约束行为,保障双方的权益。当一方的行为,损害了另一方的权益,就构成了违约。”
“所以呢?你要跟我离婚?”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离婚,是违约的后果之一。但不是唯一的选择。”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们离婚。按照婚前协议,你名下的房产归我,车子归你,共同存款按七三分割,我七你三。因为你是过错方。”
“第二,不离婚。但我们需要签一份补充协议。”
他沉默了。
客厅里,只有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像在为我们的婚姻倒计时。
许久,他才开口:“补充协议……是什么?”
“明天,约她出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谈。”
我说。
顾言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疯了?”
“我很清醒。”我平静地看着他,“这件事,不是你和我两个人就能解决的。她也是当事人之一。我需要知道,她图什么,你又给了她什么承诺。”
“这跟她没关系,是我一个人的错!”他急切地辩解。
“是吗?”我笑了,“顾言,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无辜的第三者。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我需要看到你们双方的态度,才能决定,这份主合同,是终止,还是修订。”
“我,是这份合同的权利人。我有权这么做。”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径直走进了次卧,关上了门。
门外,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直到这一刻,那种后知后觉的疼痛,才像潮水一样,慢慢涌上来,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我的理智在告诉我:哭,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它无法解决问题,只会消耗你的能量。
第二天,我照常起床,上班。
顾言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坐在餐桌旁,面前是我给他留的三明治和牛奶,一口没动。
看到我出来,他站了起来,“林漱……”
“想好了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能让她来见你,这对她不公平。”
“公平?”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顾言,你跟我谈公平?你背着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想过对我的公平吗?”
“你现在是在保护她?”
“我不是……”
“那就约她。时间,地点,我来定。”
我拿起包,走到玄关换鞋,“下午三点,公司附近的星巴克。如果你不约,我来约。我有她的名字,找到她的联系方式,对我来说不难。”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白光,照得人眼睛发花。
我能感觉到,顾D言的目光,像两根钉子,钉在我的背上。
但我没有回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场仗,从我看到那个名字开始,就已经打响了。
我不能输。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到了那家星巴克。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能看到外面的街景,也能看清门口的每一个人。
我点了一杯美式,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愈发清醒。
三点整,顾言和一个女孩,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女孩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素面朝天。
是那种,很干净,很明亮的漂亮。
像一颗刚刚被雨水洗过的柠檬。
她看起来很紧张,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眼神有些怯生生的。
顾言走在前面,脸色比早上更难看了。
他们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把目光投向那个叫小安的女孩。
“你好,我叫林漱,是顾言的妻子。”
我先开了口,语气平和,像是在做一个最简单的自我介绍。
女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
“林……林姐,你好。”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我叫安雯。”
安雯。
原来她叫安雯。
“安小姐,我今天请你来,没有别的意思。”我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我只是想知道,你和顾言,进行到哪一步了?以及,你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我的问题,直接得近乎粗暴。
安雯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顾言猛地抬起头,“林漱,你别这样问她!所有的事情都冲我来!”
“你闭嘴。”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
顾言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重新看向安雯,等着她的回答。
她沉默了很久,双手在桌子下面,不停地绞着。
“我……我没想过要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只是……喜欢顾老师。”
“顾老师?”
“嗯,他在公司里带我们实习生,我们都叫他顾老师。”
“所以,你是喜欢上你的老师了?”
她点了点头。
“他很照顾我,工作上教我很多东西。我一个人来这个城市,是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安全感。”
安全感。
我心里冷笑一声。
他用我们共同构建的堡垒,去给另一个女孩所谓的“安全感”。
真是慷慨。
“那么,他有没有跟你承诺过什么?比如,离婚,然后娶你?”我继续追问。
安雯猛地摇头,“没有!从来没有!我知道他有家庭,我从来没想过要破坏你们……”
“没想过破坏,但已经破坏了。”我平静地陈述事实。
“安小姐,我不管你是因为无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介入了别人的婚姻。但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我今天找你来,是想给你一个体面退场的机会。”
“从今天起,你和顾言,断绝一切工作以外的联系。从公司辞职,离开这座城市。”
“我……”安雯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林漱!你太过分了!”顾言终于忍不住,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向我们这边看来。
我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安雯,看着她眼里的震惊,委屈,和不甘。
“你觉得我过分?”我慢慢地说,“顾言,我是在清理我们婚姻里的‘不良资产’。我有这个权利。”
“她不是资产!她是一个人!”
“在我这里,所有对我们婚姻构成威胁的因素,都是需要被清理的风险项。”
我的目光,像冰一样,扫过他们两个人。
“安小姐,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
“如果你不同意,那么,我会用我的方式来解决。比如,把你们的事情,告诉你远在老家的父母,告诉你们公司的领导和同事。”
“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律师。我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的声誉,在最短的时间内,毁于一旦。”
安雯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眼泪,终于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然后,她又看向顾言,眼神里充满了求助。
顾言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赢了。
在这场不对等的谈判里,我用最冷静的姿态,和最残酷的手段,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我不是善良。
我只是不喜欢脏。
安雯最终还是哭着跑了出去。
顾言想去追,被我一声喝住。
“坐下。”
他僵在原地,回头看我。
“如果你今天追出去,那我们之间,就真的结束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他的耳朵里。
他站在那里,挣扎了很久。
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了下来,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着。
咖啡馆里,恢复了平静。
悠扬的音乐,和周围人的低声笑语,衬得我们这一角,像一座孤岛。
“林漱,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绝?”我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顾言,你所谓的‘不绝’,是什么?是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你们的‘真爱’?还是让我像个怨妇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然后把你推得更远?”
“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捍卫我的婚姻。”
“可你伤害了她!她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女孩!”
“伤害她的人,是你,不是我。”我放下杯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是你,给了她不该有的幻想。是你,让她陷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
“克制,是成年人的义务,不是恩赐。”
“顾言,你没有尽到你的义务。所以,现在必须有人来承担后果。而我,选择让那个风险最小的人,来承担。”
他无言以对。
是啊,比起我们七年的婚姻,共同的财产,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一个刚入职的实习生,无疑是那个“风险最小”的代价。
很残酷,但很现实。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我们的补充协议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早就打印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早上拟的。你可以看一下。”
他拿起那几页纸,手微微发抖。
我给他时间,让他慢慢看。
协议的内容,其实很简单。
核心条款有三条。
第一,顾言自愿将其名下所有婚前和婚后财产的50%,无偿赠予我,作为本次“违约行为”的赔偿。并且,此赠予立即生效,我们会在一周内,办完所有过户和公证手续。
第二,从今日起,顾言的工资卡上交,每月我只给他五千元作为零花钱。所有家庭重大开支,以及他个人超过一千元的消费,都必须向我报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如果未来,他再次出现任何形式的、对婚姻不忠的行为,他将自愿放弃所有共同财产,净身出户。
这份协议,苛刻到了极点。
它几乎剥夺了顾言所有的经济自由,并且给他戴上了一副沉重的“忠诚枷锁”。
顾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把文件拍在桌子上,“林漱,你这是在羞辱我!”
“不,我是在保护我自己。”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顾言,信任这种东西,一旦碎了,就很难再拼起来。”
“我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你。所以,我需要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给我安全感。”
“钱,和制度,就是这些东西。”
“我们的婚姻,就像这个房间里的灯泡。它现在坏了,不亮了。我可以选择把它整个扔掉,换一个新的。也可以选择,修一修,看看还能不能用。”
“我现在,选择后者。但修理它,需要成本。而你,作为损坏它的人,理应支付这个成本。”
我说得很慢,很清晰。
像是在法庭上,做最后的陈述。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如果我不签呢?”
“那我们就回到第一个选择。离婚,法庭上见。”我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顾言,你知道的,打离婚官司,我是专业的。你没有胜算。”
是的,他没有胜算。
所有的证据,都在我手里。
他沉默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咖啡馆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林漱。”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回去?”我摇了摇头,“人只能往前走,顾言。回不去了。”
“过去那个百分之百信任你的林漱,已经死了。在你选择欺骗我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只想把损失降到最低的,理性的成年人。”
我的话,像一把刀,彻底割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他拿起桌上的笔,拔开笔帽。
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在乙方的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顾言。
那两个字,他写得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我收起协议,放进包里。
“走吧,回家。”
我说。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
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雨已经停了,路灯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光带,一闪而过。
像我们飞逝的时光。
回到家,我第一次没有给他做饭。
我从冰箱里拿了一碗剩饭,放进微波炉热了热,自己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吃。
他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林漱,我……”
“我吃完饭要去书房加班,你自己随便弄点吃的吧。”我打断他。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煮面的声音。
水烧开的声音,面条下锅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音。
这些曾经最让我感到安心的、充满烟火气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无比的刺耳。
我很快吃完饭,把碗洗干净,走进了书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补充协议签了,安雯也解决了。
从流程上看,我已经赢得了这场婚姻保卫战的阶段性胜利。
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喜悦。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的家,不再是那个可以让我完全放松的港湾。
它变成了一个需要我时刻保持警惕的,契约履行地。
顾言,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让我全然依赖的伴侣。
他成了一个,被我用条款和制度,严格监管起来的“合作方”。
这样的婚姻,还有意义吗?
我问自己。
没有答案。
那晚,我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
半夜,我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顾言走了进来,在我床边站了很久。
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
然后,他俯下身,轻轻地,帮我把滑落的毯子,重新盖好。
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就像过去的七年里,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我的心,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软了一下。
但很快,又重新变得坚硬。
不能心软。
林漱,你不能心软。
你现在给予的任何一点仁慈,都可能成为未来,再次伤害你的利刃。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顾言已经走了。
餐桌上,放着他做好的早餐。
小米粥,煎蛋,还有一小碟酱菜。
是我最喜欢的搭配。
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我去公司处理辞职的事情了。早餐记得吃。”
字迹,有些潦草。
我看着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粥,愣了很久。
他说的辞职,应该是指让安雯辞职。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履行我们的“协议”。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甚至可以说是,死气沉沉。
我们严格地按照补充协议上的条款,生活着。
周一,我们一起去银行,把他的工资卡,绑定了我的手机。
周三,我们去房产交易中心,把他名下的那套婚前公寓,过户到了我的名下。
周五,我们去了公证处,对那份补充协议,进行了公证。
每完成一项,我们的婚姻,就好像被加固了一层。
但也变得,更加冰冷和沉重。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分享彼此工作中的趣事。
也不再在睡前,相拥着说晚安。
我们成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每天准时回家,手机会主动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会主动做家务,会记得我说的每一件小事。
他买了一束花回来,放在客厅的餐桌上。
是我喜欢的白玫瑰。
“路过花店,看今天花很新鲜。”他有些笨拙地解释。
我点点头,“挺好看的。”
没有更多的交流。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有时候,我看着他疲惫的背影,会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我是不是,正在用一种冷静的残忍,把他一点一点地推开。
但一想到那个叫“小安”的名字,和那一串飞行记录,我心里那点刚刚萌生的柔软,就立刻被冰封了。
我不能退。
一步都不能。
一个月后的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以为他忘了。
因为他一整天,都没有任何表示。
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打开门,发现家里黑着灯。
我以为他已经睡了。
换了鞋,正准备去书房,客厅的灯,突然亮了。
顾言捧着一个蛋糕,从餐厅里走出来。
蛋糕上,插着一支蜡烛,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着。
“生日快乐,林漱。”
他说。
我愣在原地。
已经很多年,我们没有这样,正儿八经地过生日了。
通常,就是一起出去吃顿饭,或者送一份礼物。
“快来许个愿。”他冲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看着那跳动的烛光,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愿我们的婚姻,回到过去?
不可能了。
愿我们,都能得到解脱?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互相折磨。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随便许了一个“世界和平”的愿望。
然后,吹灭了蜡烛。
“切蛋糕吧。”他说。
他把蛋糕切成两块,一块放在我面前,一块留给自己。
奶油很甜,甜得有些发腻。
“林漱。”他忽然开口。
“嗯?”
“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
他放下叉子,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错了。我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我伤害了你,也毁了我们之间的信任。无论你对我做什么,都是我应得的。”
“那份协议,我签得心甘情愿。不是因为怕你,也不是因为怕净身出户。而是因为,我想赎罪。”
“我想……留住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知道,很难。我也知道,让你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是一种奢望。”
“但是,林漱,我不想放弃。”
“这七年,不是假的。我对你的感情,也不是假的。”
“是我自己,搞砸了一切。我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走捷径。”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这里,出了问题。像被蛀了一个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安雯的出现,就像一缕……不合时宜的阳光。很温暖,但我知道,那不属于我。”
“我贪恋了那点温暖,结果,差点把我们的家,都烧了。”
他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然后,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
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枚玉坠。
是很久以前,我陪他去逛古玩市场时,看中的。
当时觉得太贵,没舍得买。
“我把它买回来了。”他说,“我知道,现在送你这个,很可笑。”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里,一直有你。”
“林漱,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不是原谅。是给我一个,重新追求你的机会。”
“让我用剩下的时间,把我们之间那堵墙,一点一点地,拆掉。”
他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恳求。
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我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
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
我以为,我的泪腺,早就跟我的心一样,干涸了。
可那一刻,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手背上。
很烫。
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我只是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蛋糕要化了。”我说。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去书房睡。
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
那堵冰冷的墙,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日子,还在继续。
顾言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在“重新追求”我。
他会记得给我买我喜欢吃的石榴,然后一颗一颗地剥好,放在水晶碗里。
他会研究新的菜谱,变着花样地给我做饭。
他会把我的车,提前开去加满油,洗干净。
他做着一切,曾经我们热恋时,他会为我做的事情。
笨拙地,努力地,想要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
我只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看着他,如何把投入的时间,当成一枚一枚的硬币,投进我们之间那台,已经生锈的机器里。
想要换取,一点点靠近的机会。
我妈打来电话,问我跟顾言怎么样了。
她说,前几天在小区里碰到顾言,感觉他瘦了很多,人也憔悴了。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妈在电话那头劝我。
“男人嘛,偶尔犯点错,也正常。只要他知道回头,就行了。”
我听着我妈那套传统的“劝和”理论,没有反驳。
我只是说:“妈,我知道分寸。”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我知道,我妈那代人的婚姻观,是“缝补”。
东西坏了,就修修补补,将就着用一辈子。
而我们这代人,更习惯“替换”。
坏了,就扔掉,换新的。
我曾经以为,我属于后者。
但现在,我却在做着“缝补”的事情。
或许,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这七年的感情。
只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我想看看,一段被背叛的婚姻,在剔除了所有不确定性的感情因素,只剩下最赤裸的规则和契与之后,到底还能走多远。
这是一个,社会学实验。
而我,和顾言,都是实验品。
秋天的时候,公司派我去香港出差一周。
临走前,顾言帮我收拾行李。
他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行李箱。
“那边天气转凉了,多带一件外套。”
“胃药,感冒药,我都给你放进去了。”
“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忽然有些恍惚。
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顾言。”我叫他。
“嗯?”他抬起头。
“我不在家,你自己……好好吃饭。”
我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笑了,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好。”
我走的那天,他送我到机场。
入闸前,他忽然叫住我。
“林漱。”
他走过来,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
很轻,很克制。
“一路平安。”他在我耳边说。
我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在香港的一周,很忙。
开会,见客户,写报告。
每天都累得像条狗。
但奇怪的是,我睡得很好。
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整夜整夜地失眠。
顾言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
不是那种嘘寒问暖的,而是会拍下他做的晚饭,或者家里那盆绿萝又长出了新叶子。
像是在,不动声色地,向我汇报他的生活。
让我知道,家里一切都好。
我偶尔,会回他一两句。
比如,“那个菜看起来不错”,或者“记得浇水”。
我们的交流,简单,平淡,却又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出差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安雯的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香港号码。
我很意外。
“林姐,是我,安雯。”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有事吗?”我问。
“我……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嗯。”
“也想跟你说声,谢谢。”
我有些不解,“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一些事情。”她说,“也谢谢你,没有把事情做绝。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让我在这个行业里,再也待不下去。”
“我回老家了,准备考我们那里的公务员。可能,平淡一点的生活,更适合我。”
“祝你好运。”我说。
“林姐,”她顿了顿,忽然说,“其实,顾老师他……人真的不坏。”
“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在说你。”
“说你有多厉害,多独立,多让他骄傲。”
“他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尤其是在……孩子那件事上。他觉得,是他对不起你。”
“我能感觉到,他很爱你。也很怕你。”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
“这些,是我不该说的。我只是觉得,你们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不希望因为我,让你们真的分开了。”
“好了,林姐,不打扰你了。再见。”
她挂了电话。
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景。
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场战役里,唯一的受害者。
但现在看来,我们三个人,好像都输了。
输给了人性的软弱,输给了生活的压力,也输给了,沟通的缺位。
第二天,我坐上了回程的航班。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刺眼。
我想,或许,是时候,结束这场实验了。
无论结果如何,都该有个了断。
回到家,顾言不在。
我给他发了信息,他说在公司加班,马上回来。
我放下行李,洗了个澡,然后开始收拾屋子。
我发现,阳台上的那盆石榴树,结果了。
红彤彤的石榴,挂在枝头,像一个个小灯笼。
这是我们刚搬来的时候,一起种下的。
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石榴多子,希望它能给我们带来好运。
结果,树结果了,我们却……
我摘下一个石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剥着。
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像红宝石一样,堆在白色的瓷碗里。
门开了。
顾言回来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回来了。”
“嗯。”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拿起一颗石榴籽,放进嘴里。
“甜。”他说。
“顾言。”
“嗯?”
“我们,谈谈吧。”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大概以为,我又要提什么新的要求。
“我想,把那份补充协议,作废了。”
我说。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林漱,你……”
“房子,还给你。你的工资卡,也还给你。”
“我不需要用这些东西,来捆住你。也不想再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们彼此。”
“为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因为,我累了。”
我看着他,很坦诚地说。
“这几个月,我活得像一个拿着手术刀的医生,时刻警惕着我们婚姻里的每一处病灶。我很精准,很冷静,但我也很疲惫。”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一段需要靠协议和条款来维系的婚姻,本身,就是不健康的。”
“所以,你想……”他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我想,重新开始。”
“不是回到过去。是重新开始。”
“把过去的一切,都清零。我们,重新认识,重新了解,重新……相爱。”
“如果你愿意的话。”
顾言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他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会哭。
但他没有。
他只是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
“我愿意。”
他说。
“林漱,我愿意。”
我们的关系,在那天之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们不再是甲方和乙方,也不再是监管者和被监管者。
我们试着,重新做回夫妻。
我们开始一起看电影,一起去逛超市,一起在周末的下午,去公园散步。
我们聊工作,聊生活,聊一切琐碎的,无聊的话题。
我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彼此的边界,也努力地,向对方敞开自己。
这个过程,很慢,也很难。
信任的重建,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有时候,看到他对着手机笑,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心里一紧。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
会主动把手机递给我,“部门群里在发红包,你看,我抢了五块钱。”
我会笑笑,说:“运气不错。”
然后,心里的那点疙瘩,就慢慢地,散开了。
我们,都在努力。
努力地,把那些破碎的瓷片,一片一片地,重新粘起来。
虽然,裂痕还在。
但我们,都学会了,带着这些裂痕,继续生活。
生活,就像那碗柠檬水。
很酸,但加点糖,或者加点冰,也还是能喝下去的。
年终的时候,顾言的公司,有一个去法国的进修名额。
他拿到了。
要去半年。
他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想去。”他说,“这对我的职业发展,很重要。”
“但是,如果你不想我离开这么久,我就不去。”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去吧。”我说,“这是个好机会。”
“那你呢?”
“我等你回来。”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还是那个机场,还是那个入闸口。
“记得给我发信息。”我说。
“好。”
“好好吃饭,别总吃汉堡。”
“好。”
“还有……”
“还有什么?”他笑着问我。
“早点回来。”
他走过来,把我拥进怀里。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伸手抱住了他。
“等我回来。”
他在我耳边,郑重地,许下承诺。
顾言走了之后,生活又恢复了我一个人的状态。
但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们每天都会视频通话。
他会给我看他拍的塞纳河,卢浮宫,会给我讲他新认识的有趣的朋友。
他的脸上,重新有了那种,意气风发的神采。
我也跟他分享我的生活。
我接了一个很有挑战的案子,每天忙得团团转。
那棵石榴树,结的果子,被我分给了邻居。
日子,就在这样平淡的,隔着七个小时时差的分享中,一天天过去。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会就这样,走向一个平淡而温暖的结局。
直到,那天晚上。
我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姐,我是安雯。有些事,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关于那次去苏州的项目,还有你先生账户上一笔五十万的款项。他没有告诉你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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