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坐。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师长的声音很厚,像营区里那口老钟,不响则已,一响就能传出很远。

我依言坐下,但身子只敢沾着沙发的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全是汗。屁股底下是软的,我却觉得比训练场的硬地还硌人。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天,我从南边回来快一年了,那枚金灿灿的一等功奖章,还在老家我妈的红布包里压着。

师长亲自给我倒了杯水,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边沿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黑色的铁。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原来师长家里也用这种杯子。

“你那个腿,恢复得怎么样了?”他问,目光落在我那条不太利索的左腿上。

“报告师长,好多了,能跑能跳,就是阴雨天有点感觉。”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像在接受检阅。

“在家里,别喊报告。”他摆摆手,自己也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我听老张说,你个人问题还没解决?都二十四了,不小了。”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这是部队里的大实话,也是我最怕的话。

“家里穷,人也笨,不会说话。”我实话实说。

师长笑了,指了指自己,“我当年也差不多。英雄嘛,总得有个家。没家,那心里头就没个落脚的地方。”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了些,“我有个女儿,叫苏微。在师范大学念书,今年大三。脾气不太好,被她妈惯坏了,但心眼不坏。我想,让你们见个面。”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师长的女儿?大学生?

这两个词,每一个都像山一样压过来。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头兵,虽然立了功,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在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人家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土。

“师长,这……这不合适。”我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眼睛一瞪,“我闺女嫁英雄,天经地义。就这么定了,她今天正好回来,你等着。”

师长的命令,我没法不听。我就那么僵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听着墙上挂钟“滴答、滴答”地走。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我甚至能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儿,那是师长爱人身上的味道,和我妈身上的汗味、灶火味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我不熟悉,甚至有点害怕的安稳。我以为,这就是我用命换来的好日子,是师长对我的认可,是我人生的新起点。

我当时天真地以为,生活就像战场,只要服从命令,就能走向胜利。

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走了进来,脚上一双小皮鞋,咔哒咔daa地敲在地板上,像是在敲我的神经。她头发很长,没扎辫子,就那么披着,走动的时候像黑色的绸缎在飘。

她长得真好看,跟画报上的人一样。皮肤白,眼睛大,看人的时候,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不是胆怯,也不是热情,像一潭深水,看不见底。

“爸,你又搞什么名堂?”她的声音脆生生的,但带着一股子不耐烦。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师长面前。

“微微,怎么说话呢?”师长沉下脸,“这是林涛,我跟你提过的。战斗英雄。”

他特意加重了“战斗英雄”四个字。

直到这时,那个叫苏微的姑娘才把目光转向我。那目光像探照灯,从头到脚把我扫了一遍。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下意识地又想站起来。

她的视线最后停在了我的左腿上。

我能感觉到,那条腿的肌肉瞬间就绷紧了。那里的伤疤,隔着军裤,仿佛也能被她看穿。

她什么也没说,嘴角却往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我看不懂,但能感觉到其中分量的表情。

“苏微,给林涛倒杯水。”师长命令道。

苏微没动,她看着她父亲,眼睛里那潭深水开始起波澜。“爸,我的事,不用你管。”

“混账话!”师长一拍桌子,我坐着都震了一下,“这是为你好!林涛是多好的小伙子,你到哪里找?”

“好?哪里好?”苏微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是因为他会打仗,还是因为他听你的话?爸,现在是八十年代了,不是包办婚姻的旧社会!”

“你……”师长气得脸都红了。

我坐在那里,像个傻子。我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我是多余的。我想走,可两条腿像灌了铅。

就在这时,苏微突然转向我,一步一步走过来。

她的眼神很冷,像冬天结了冰的河面。

我以为她要跟我说什么,或许是道歉,或许是让我别当真。

我甚至准备好对她笑了,一个憨厚的、表示我不在意的笑。

可我没想到,她抬起了脚。

那双漂亮的小皮鞋,对着我的左腿,就是那条受过伤的腿,结结实实地踹了过来。

力道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那一脚,没踹在我的伤疤上,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直接捅进了我的心里。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又沉又乱。

师长愣住了,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女儿会做出这种事。他嘴巴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低着头,看着裤子上那个淡淡的鞋印,脑子里一片空白。

疼吗?不疼。伤口早就不疼了。

可比疼更难受的东西,从脚底板一下子冲到了天灵盖。那是一种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的感觉。我的英雄光环,我的一等功,我那点可怜的自尊,被这一脚踹得粉碎。

苏微踹完,胸口起伏着,眼睛里有水光,但她倔强地没让它掉下来。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我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笨拙。

“师长,我……我先回去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我没去看师长的脸,也没再看苏微。我怕再看一眼,我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东西会彻底塌掉。

我几乎是逃出去的。

走出那栋小楼,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觉得浑身发冷。营区里有战士在训练,喊着“一二一”的口号,声音洪亮。可那些声音,都离我很远。

回到宿舍,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我没想过要去告状,也没想过要报复。我只是想不通。

我做错了什么?

我保家卫国,我流血负伤,我服从命令。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都是光荣的。可为什么,换来的是这样的一脚?

那一脚,踹掉了我的幻想。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不是你当了英雄,所有人就都会尊敬你。也不是你服从命令,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生活。

晚上,指导员来了。他没开灯,就坐在我的床边,递给我一支烟。

“师长都跟我说了。”他叹了口气,“林涛,别往心里去。那姑娘,被宠坏了。”

我没说话,只是抽着烟。烟雾缭绕,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师长很看重你。他说,这事他会处理好,让你别多想。”

我能不多想吗?

从那天起,我开始躲着师长。在路上远远看见他,我就绕道走。我怕看见他,怕他跟我提他女儿的事。

可我躲不过去。

一个星期后,师长直接叫人把我喊到了他办公室。

他看起来老了一些,眼角多了几道褶子。

“林涛,那天的事,是我没管教好女儿,我替她向你道歉。”他站起来,要向我敬礼。

我吓得赶紧跳起来扶住他,“师长,使不得,这使不得!”

他没再坚持,只是让我坐下。

“我已经骂过她了,关了她几天禁闭。”他说,“她也知道错了。年轻人,思想有点波动,可以理解。你们,还是得再接触接触。”

我的心沉了下去。

“师我长……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师长的脸色沉了下来,“什么叫不合适?你是觉得我女儿配不上你,还是觉得我这个师长说话没分量?”

“不是的,师长。”我急得满头大汗,“是我,是我配不上她。她是大学生,有文化。我就是个粗人,我们……我们说不到一块去。”

“胡说!”他一拍桌子,“什么大学生,什么粗人?我看你就是被那一脚踹怕了!你林涛在战场上连死都不怕,还怕一个女娃娃?”

我无言以对。

是啊,我不怕死。可我怕那种被人从骨子里看不起的感觉。

“这是命令。”师长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个周末,你带她去市里的公园转转。这是给你们创造机会,也是给她一个向你道歉的机会。你要是完不成,就给我写一份深刻的检查!”

我还能说什么?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那个周末,我换上了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便装,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一条灰色的裤子。我站在师长家楼下,手心里攥着的,是两张电影票。

苏微下来的时候,换了身衣服,但脸上的表情,比那天还要冷。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着,隔着三四步的距离,谁也不说话。

到了公园,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看见有划船的,就问她:“要不要去划船?”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想掉进水里。”

我看见有卖冰棍的,又问她:“吃根冰棍吗?”

她说:“太凉了,对胃不好。”

最后,我们俩就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像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对不起。”

就在我快要坐不住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那天……是我不对。”她的声音很低,头也垂着,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不该踹你。”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等这个道歉等了很久,可真听到了,却没什么高兴的感觉。

“没事,过去了。”我干巴巴地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很不讲道理?”

我没说话。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不是针对你。我知道你是英雄,我爸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可我……我讨厌他安排我的一切。从小到大,我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考什么大学,全是他说了算。现在,连我嫁给谁,他也要安排。”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觉得这是为我好,是给我找了个最好的归宿。可他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在他眼里,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一个兵,一个需要他下达指令的兵。”

“他把你当成对我的奖励,也当成锁住我的链子。我反抗不了他,所以……所以我把气都撒在了你身上。”

我静静地听着。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女孩说这么多话,说这么多心里话。

我好像有点明白她了。

她不是坏,她只是不自由。

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很漂亮,但不会唱歌。

“我能理解。”我说。

这是真心话。在部队里,我也一样。命令下来,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执行。只是,我们执行的是保家卫国的命令,而她面对的,是决定她一辈子的命令。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你……不生气?”

我摇了摇头,“生气有什么用?反正你已经踹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很快就收住了,但那一下,像阴天里突然露出的一缕阳光,让周围的空气都亮了些。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她跟我讲大学里的事,讲她喜欢的诗人,讲她未来的梦想是当一个作家。

我跟她讲我小时候的事,讲我们村里的那条河,讲我第一次摸到枪的感觉。

我们没讲战场上的事。她不问,我也不说。

那两张电影票,最后也没用上。但我觉得,比看十场电影收获还大。

回去的路上,我们虽然还是没怎么说话,但气氛不一样了。

我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以为,只要我努力,用我的真诚,就能慢慢走进她的世界。

可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我们的关系,从那天起,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

师长以为我们进展顺利,经常找我过去吃饭。在饭桌上,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撮合我们。师长的爱人也很喜欢我,总是给我夹菜,嘘寒问寒。

只有我和苏微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我们也会见面,大多是在师长的“命令”下。我们会去图书馆,她看她的书,我看我的报。我们会去压马路,她总是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像个保镖。

她对我,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排斥。有时候,她会跟我讲几句学校里的趣闻,或者问我一些部队里的事。但那种感觉,更像是朋友,甚至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没有一点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不情愿的。她对我好,一部分是出于愧疚,更大一部分,是出于对她父亲的无奈妥协。

而我,却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接触中,慢慢地陷了进去。

我发现自己开始想她。想她看书时微微皱起的眉头,想她说话时嘴角扬起的弧度,想她走路时那头长发飘动的样子。

我开始学着去了解她喜欢的东西。我托人从市里买来了她提过的那个诗人的诗集,晚上在宿舍里,就着昏暗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很多诗我都看不懂,但我好像能从那些文字里,感受到她的呼吸。

我甚至开始给她写信。

我嘴笨,当面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我就把想说的话,都写在纸上。

我写我的家乡,写春天田里的麦苗,夏天河里的鱼。我写部队的生活,写我们怎么叠被子,怎么练队列。我没写那些血与火,只写了些战士们之间好玩的事。

我把信偷偷塞进她家的信箱。我不知道她看不看,也不知道她看了会怎么想。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林涛,不只是一个会打仗的兵,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过去和生活。

这种状态持续了半年。

半年里,我的腿伤在恢复,心里的伤,却在另一种煎熬里,不好不坏地悬着。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

那天,师里开大会,表彰先进。我作为英模代表,上台发了言。稿子是指导员帮我写的,我背得很熟。

下了台,师长特意走过来,当着很多人的面,拍着我的肩膀说:“林涛,讲得好!有我们军队的样子!你和微微的事,也该抓紧了。我跟她妈商量了,等她一毕业,你们就把事办了!”

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和掌声。

我的脸涨得通红,心里却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

我看见苏微就站在不远处,她是被她母亲拉来参加大会的。她也听到了师长的话,脸色煞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慌,还有一丝……绝望。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在她和她父亲之间,我始终是一个工具。

我是师长用来规划女儿人生的工具。

我是苏微用来暂时妥协,换取片刻安宁的工具。

我不是林涛。

大会结束后,我没有回家,一个人跑到了后山。

大雨瓢泼,我浑身都湿透了,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我坐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看着山下的营区,看着那些亮着灯的窗户。我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在战场上,目标明确,就是消灭敌人,保卫阵地。可现在,在我的生活里,我的目标是什么?

是娶一个不爱我的女人,过一种貌合神离的生活吗?

是为了报答师长的知遇之恩,就搭上自己和另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吗?

雨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和眼泪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

我决定了。

我要结束这一切。

我拖着湿透的身体回到宿舍,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径直走向师长家。

我到的时候,他们家正在吵架。

门没关严,我站在门口,能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声音。

是苏微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得像一把刀子。

“爸!你为什么非要逼我!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在大会上那么说,跟把我绑起来游街有什么区别!”

“我逼你?我是为你好!”师长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火气,“林涛哪里不好?他为了国家差点连命都丢了!这么好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是好!他是英雄!可我不爱他!我不爱他你懂不懂!”苏微的声音几乎是在嘶吼,“你们那个年代的婚姻,可以没有爱情,只有合适和任务!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想嫁给我喜欢的人,有错吗?”

“你喜欢的人?谁?你们学校那个写几首酸诗就能当饭吃的穷小子吗?我告诉你,苏微,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休想!”

“你……”

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好像是耳光的声音。

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门口,手脚冰凉。

原来,她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里所有的防线。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是她对我没感觉。我天真地想着,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可我错了。

她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里。不仅不在我这里,而且,早就给了别人。

我算什么?一个横在他们中间的,可笑的障碍物吗?

我的心,疼得像是被人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转身想走。我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就是自取其辱。

可我刚转过身,门开了。

苏微冲了出来,她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眼睛又红又肿。

她看见我,也愣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走廊的灯光下,相对无言。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难堪,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愧疚。

“你……都听到了?”她问,声音沙哑。

我点了点头。

“对不起。”她又说了这三个字。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我爸……他太……”

“我明白。”我打断了她,“你进去吧,外面凉。”

我说完,就转身下楼。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回到宿舍,翻出了纸和笔。

我想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写好了一封信。

不是给苏微的,是给师长的。

信不切长,我只写了几件事。

第一,我感谢他对我的栽培和看重。

第二,我正式向他提出,终止我和苏微的婚事。

第三,我写了原因。我没有提苏微有喜欢的人,我不想害了她。我只说,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发现我们性格确实不合适。强扭的瓜不甜,我不想因为我,耽误了苏微一辈子的幸福。

最后,我写道:“师长,您是我的首长,也是我的恩人。但在战场上,我学会了一个道理:最高的荣誉,不是获得多少奖章,而是守护我们珍视的东西。苏微的幸福,就是您最珍视的东西。请您,把它还给她自己来守护。”

写完这封信,我又写了一份调动申请。

我申请调到最艰苦的边防哨所去。

我想离开这里。

这个地方,有我用血换来的荣誉,也有我这辈子最狼狈的记忆。

我把信和申请一起交给了指导员,请他转交。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反而平静了。

就像一场高烧,终于退了。虽然浑身无力,但脑子清醒了。

我知道,师长会很生气。我也知道,我的前途,可能会因此受到影响。

可我不在乎了。

有些东西,比前途更重要。

比如,一个人的尊严。

比如,一个女孩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我以为,事情会很快有个结果。我要么被师长叫去痛骂一顿,然后批准我的申请;要么,他会压下我的申请,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可我没想到,等来的,是苏微。

她是在我递交申请后的第三天来找我的。

她没有去宿舍,而是在训练场等我。

那天下午,我正在带新兵练队列。远远地,就看见她站在操场边的那棵大杨树下。

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连衣裙,在绿色的军营里,特别显眼。

我让班长继续带队,自己走了过去。

“你都跟他说了?”她先开口,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说了。”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你明明可以告诉他,是我有喜欢的人,是我不愿意。”

“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我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你该做的事?”她笑了,笑里带着一丝苦涩,“你该做的事,就是为了成全我,毁掉你自己的前途吗?林涛,你是不是傻?”

“我不傻。”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苏微,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我打仗是为了什么。书上说,是为了保家卫国。可这四个字,太大了。直到那天,我听见你跟你爸吵架,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打仗,就是为了让像你这样的姑娘,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可以自由地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如果我今天,为了自己的前途,或者为了报恩,就逼着你嫁给我,那我之前流的那些血,还有什么意义?”

“我守住了阵地,却守不住一个人的心,那不叫胜利,那叫侵占。”

苏微愣住了。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那潭深水,又开始起波澜。这一次,我好像看懂了。那里面有震惊,有感动,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我……跟他分了。”

我心里一动,但没说话。

“我去找他了。”她说,“我告诉他,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下去了。我不能一边享受着父亲安排的生活,一边又在心里想着别人,还把一个无辜的人拖下水。”

“他……骂我了?”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他只是问我,是不是因为你。我告诉他,是,也不是。”

“是因为你,我才看清楚,我以前所谓的追求自由,有多么幼稚和可笑。我只是在反抗,却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是因为你,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尊重。”

“林涛,谢谢你。”

她向我鞠了一躬。

我下意识地想去扶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你不用谢我。”我说,“你只要过得好就行了。”

那天,我们又聊了很久。

没有了那层婚约的束缚,我们反而能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坦诚地交流。

她告诉我,她喜欢的那个男生,是他们学校文学社的社长,很有才华,但也很理想主义。他们在一起,更多的是对一种文艺生活的向往,但她现在发现,那种向往,在现实面前,很脆弱。

她说,她父亲的巴掌,打醒了她。她意识到,如果她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那她所谓的自由,就永远只是一个梦。

她说,她决定了,毕业后,她要去山区支教。她想靠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为她的成长感到高兴,也为自己即将的离开,感到一丝怅然。

“你的调动申请……我爸压下来了。”临走时,她告诉我,“他说,他手下的兵,没有孬种。他不会因为这点事,就让你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涛,”她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等我。等我两年,等我从山里回来。如果那时候,你还没有结婚,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期盼和真诚,我突然觉得,我之前受的所有委屈,吃的所有的苦,都值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

我只是对她笑了笑,一个发自内心的,不再憨厚的笑。

我说:“好。我等你。”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像童话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生活,远比故事要复杂。

苏微真的去了山区支教。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长途汽车站人很多,很嘈杂。她剪了短发,穿着朴素的衣服,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和那些返乡的民工没什么两样。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不食人间烟火的师长女儿了。

“那里条件很苦,你别后悔。”我说。

“我不后悔。”她笑得很灿烂,“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们拉了手。她的手,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柔软,掌心有些薄茧,是这段时间帮家里干活磨出来的。

“给我写信。”她说。

“好。”

她走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训练,学习,带兵。

师长再也没提过我们的事。他见了我,还是会拍拍我的肩膀,但眼神里,多了一些我以前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欣慰,又像是歉意。

我和苏微开始通信。

她的信,一开始写得很长,告诉我山里的样子,孩子们的眼睛有多亮,那里的天有多蓝。

她也会在信里抱怨,说那里冬天有多冷,吃的有多差,有时候会想家想到哭。

我的回信,总是很简单。告诉她部队里的变化,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让她照顾好自己。

我把她寄来的每一封信,都小心地收在一个铁盒子里。那是我从战场上带下来的一个子弹盒。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把信拿出来,一遍一遍地读。那些信纸,被我摸得起了毛边。

我能感觉到,我们在慢慢地靠近。

这种靠近,不是靠谁的命令,也不是靠谁的撮合。而是两颗心,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奔跑时,自然而然的吸引。

我开始努力学习文化知识。我报了函授的大专,每天熄灯后,别人都睡了,我还在走廊的灯下看书。

我想,等她回来的时候,我能跟她聊的,不只是训练和打靶。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苏微的信,渐渐地少了,也短了。

有时候,一个月才能收到一封。信里的内容,也不再是山里的风景和孩子,更多的是一些工作上的困难和人际关系的烦恼。

我能感觉到她的疲惫。

我有些担心,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我只能在回信里,笨拙地安慰她,给她讲一些部队里战胜困难的例子。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林涛,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我拿着那封信,冲到了师长办公室。

那是我第一次,为了我自己的事,去找他。

我把信拍在他桌子上。

“师长,我要请假!我要去看她!”

师长拿起信,看了很久。

他没有骂我,也没有说我冲动。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我,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

“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你的前途,你的发展,都可能因为这个决定,彻底改变。”

“我不怕。”我说,“前途没了可以再挣,她要是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师长看着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他笑了。

“好小子。”他说,“像我手下的兵。”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给我接军区空运处……对,是我……我有一个紧急任务,需要一架运输机……”

我坐着那架专门为我而飞的运输机,飞了上千公里。

飞机降落在一个简陋的机场,我又换了汽车,坐了十几个小时,最后,是徒步。

我走了整整一天的山路。

当我按照地址,找到那个叫“下马村”的小学时,天已经快黑了。

那是一个建在半山腰的土坯房,窗户上糊着塑料布,风一吹,呼呼作响。

我推开门,看见苏微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批改学生的作业。

她瘦了,黑了,头发也长了,随便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

她听见声音,抬起头。

当她看见我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下一秒,眼泪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朝我跑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我紧紧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我什么也没说。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没有回部队。

我打了报告,申请了复员。

师长给我回了电话,在电话里,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林涛,你是我带过的,最让我骄傲的兵。”

我留在了下马村。

我和苏微一起,当了那里的老师。

我们修好了漏雨的屋顶,换上了玻璃窗。我教孩子们体育和数学,她教语文和音乐。

山里的日子很苦,但我们的心,是满的。

第二年春天,我们结了婚。

没有像样的婚礼,就是请村里的乡亲们吃了顿饭。我们俩,穿着干净的衣服,对着大山,拜了天地。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小小的土坯房里。

苏微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林涛,你后悔吗?”她问。

“后悔什么?”

“为了我,放弃了你的前途。”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从来没觉得我放弃了什么。”我说,“我只是,找到了我真正想守护的阵地。”

那个阵地,就是她,就是这个家,就是那些孩子们的笑脸。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再后来,山里通了公路,盖起了新的学校。

我们一直没有离开。

很多年以后,我的腿,在阴雨天还是会疼。

苏微会像当年一样,给我揉腿。

只是,她的手上,已经满是岁月的痕迹。

她会开玩笑说:“你看,我当年踹你那一脚,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不然,你怎么能赖上我一辈子?”

我就会笑。

我知道,那一脚,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我们真正的开始。

它踹碎了一个英雄的光环,却踹出了一个男人最真实的模样。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征服,而是守护。

真正的幸福,不是得到,而是给予。

我叫林涛,一个曾经的战斗英雄,现在,我是一个山村教师,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这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选择,和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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