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稍纵即逝的美好,往往放大了“惋惜”的悲情,更令人扼腕。叔本华说促使一切悲剧性的东西兴起的根本在于现世,即生命不能给我们真正的满足,只能由悲剧精神引导我们听天由命。
悲剧性可以提升文学作品的深度和层次,似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好的作家,往往执着于给读者奉献人间悲剧,写尽人生之悲伤与别离。比如路遥病故前凝结心血的绝响之作《平凡的世界》。
小说中孙少平和田晓霞的故事,戳破了无数读者对纯粹爱情的美好向往,在上世纪后叶中国农村的恢弘背景下,儿女情长的悲情大戏里透出小人物在时代进程中的艰难曲折,同时路遥亦抛给读者一个疑问:
身份与阶层真的是爱情难以逾越的屏障吗?
田晓霞之死是书迷难以接受的一个设定,贫困的农村青年与省高官的女儿超脱于物质现实之外的爱情,最终成为孙少平平凡命运中一抹永不消逝的高光。
从现实角度来看,“田晓霞和孙少平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假设,确实有成立的根本。似乎这场悲剧是路遥有意为之——田晓霞在洪水中救人而亡,连死亡都如此高贵,她的存在仿佛是贫困青年孙少平的一个幻想。同时,亦是路遥的悲悯,
让这段纯美的爱情,永远不会受到现实的嘲弄、生活的考验,在记忆中定格成不可亵渎的永恒。
传统观念下的门当户对
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与孙少安的角色设定上,随处可以看到路遥自己的影子。同样出生西北农村,同样在求学时经历过食不果腹的窘境,同样心怀梦想、奋发向上,同样想摆脱命运的钳制……可以说,孙少平是路遥渴望跻身城市的一面,而孙少安,则是他骨子里农民的一面。
路遥自身的感情经历也很坎坷,他一心想找一个城市户口、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第一段爱情被对方“利用”仓促收场,第二段感情虽走入婚姻,但生活习性与圈子的巨大差异,最终被路遥身后庞大且穷困的亲属同乡耗尽了情感,不得以离婚告终。
正因为现实的锋利,让路遥痛苦于理想主义爱情的虚无。他将完美纯善的女性给予他笔下的人物,又残忍地拿走这份爱情,即便路遥不愿去承认,门当户对显然是爱情的第一要素。
像孙少平与田晓霞,像孙少安和田润叶,他们的结局,就是路遥对爱情的答案。
孙少安和田润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所拥有的,已经不仅仅是爱情,更多还包含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一种本能的信任与寄托,与其说他们是情投意合,不如说是一种槲寄生式的命运相依。世间最难得、最美好也最能持久的,便是这种“命运共同体”式的爱情了吧,因为它天然带有夫妻生活中最需要却最稀缺的两种品质:信任与宽容。
可是命运弄人,家族的羁绊和时代的洪流前,又有几人能从心所欲,不动如山?只有小学文化的少安身后,是一个穷到发霉的大家庭,润叶却中专毕业在省城做了老师,在80年代,这样的阶层鸿沟,是山海难平的差距。
作为家里的大哥和顶梁柱,孙少安的脊梁,从来没挺直过。经济的压力让他不堪重负,感情的压力,更是让他无以面对,不敢对自己的人生抱有任何追求和奢望,可以说,他的前半生,一直都活在对亲人的责任中,活在对世俗伦理的妥协中,他从不为自己而活。
孙少安深知,即使他和田润叶在一起,他也不能给她带来物质上的充裕,几千年男权社会的家庭观深深影响着他——传统社会中,男人才是家庭的主心骨,女性都是倚靠男人而活。如果男人不能给自己深爱的女人带来幸福(物质享受),对他而言,不啻于一种耻辱。
面对润叶步步紧逼的深情,少安横心拒绝,并与吃苦耐劳、家境相似的秀莲结为夫妻。放弃润叶的背后,除了源于生活和父辈的压力,更多还是自己骨子里大男子主义式的怯弱。长兄的责任,迫使他不会像自己的弟弟少平一样,去和命运进行抗争,传统社会和贫穷教会他的,就只有“忍耐”二字。
说到底,“女不下嫁、男不高娶”,这种遗毒了两千多年的封建思想,是孙少安有限知识里的道德圣经,他将命运所有的不公,都咬牙接纳了下来,用一种更苦难的辛劳去抵抗。所以他可怜,但你不能骂他懦夫,因为他这样被命运压弯了腰、蝇营狗苟的人生态度,才是社会小人物的常态。
没了田润叶,孙少安也从此失去了灵性,因为他顺带丢失了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东西——爱情带来的人生活力。
路遥正是以这种清醒的自卑去刻画他笔下的少安与少平,一方面不屈地与命运抗争,一方面又不敢接纳那些超出他们阶层的美好的东西,在近乎于自虐式的拼博中,去见证现实的残酷与人生的徒然。这样优秀的少安与少平,竭尽所能,也够不到城市出生的普通人,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路遥对苦难的讴歌,其实更深处是一种无力的不甘。
田晓霞存在的意义
路遥塑造了田润叶、田小霞这样内外兼修、纯真浪漫的完美女性形象,她们脱俗于社会语境对于“优秀”的外在定义,注重于品性的高尚与心灵的契合,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如果说润叶尚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过渡,那么田小霞就是一个很彻底的现代女性形象。
她思想独立、积极开朗,有学识有教养,虽出生优渥,却不骄不躁,善良勇敢,有强烈的社会责任心与主人翁精神。对于自己的人生,每一步都有目的与规划,年纪轻轻就成为省报独当一面的记者。
孙少平对她的评价是:“他觉得每次和她交谈,都能使自己的头脑多打开一扇窗户”、“(思想)被田晓霞引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他贪婪地读她带来的一切读物。”田福军对女儿的看法:“这是一个正直和富有同情心的孩子”。
再看作者路遥对田晓霞的正面描写:
“她天性中有一种闯荡和冒险精神,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满了火热的情调,哪怕去西藏或新疆去当一名地质队员呢......每当她面临精神危机的时候,紧跟着便会对自己进行一番严厉的内心反省。”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田晓霞的性格:正直,热情,理智,客观,追求高度的自我实现,有着不愿意同流合污的勇气,以及不甘被生活打败的理想。
这是一个不会被物质生活所迷惑、不被世俗条条框框的和陈规陋习所约束、不输于任何男儿的新时代女性,是一个敢于对男权社会的门当户对说”no”的独立女性。
所以田晓霞能穿透孙少平的贫穷落魄,真正欣赏他优秀的内在品质,并在尊重的同时心生爱慕:“在大学中不乏有那些整天谈论国家大事的人,但却没有一个能像孙少平这样勇于‘跳出来’付诸行动。他走的是一条和其他人都不同的路,一直以来靠得都是自己的努力,这种男生不可谓不令女生着迷。”
物质上的差距、身份上的悬殊,并不能阻挡田晓霞对孙少平的靠近,在孙少平睡在施工工地的破棉絮边,在孙少平掏煤出来洗不干净的面孔前,
晓霞内心对少平的尊重与精神的平等令人动容,她的出现更像是少平的人生向导,告诉他乡村之外的广阔天地,在他卑怯的灵魂里注入奋斗的信念,在晓霞平等的爱里,少平不再是被生活压弯脊背的穷小子,而是个进击命运的勇士。
他们的爱情,是精神与灵魂的高度契合,像极了舒婷笔下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我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爱情可能会被婚姻消磨掉,但知音带来的喜悦,会陪伴一生。
田晓霞绝对独立,孙少平也是绝对勇敢——如果说,孙少安过得是生活,苦得像一碗水,那么孙少平过的是理想,活得像一团火。他会偶尔自卑,但不会怯弱;他会遇到无数困难,但从没有向命运屈服。这也是《平凡的世界》感动千万人的地方,它的目光所抚触的是平凡人身上看不见的荣光,是对平凡之人的赞歌。
正如路遥所说,
“习惯了被王者震撼,为英雄落泪,却忘了我们每个人都归于平凡,归于平凡的世界。”
田晓霞的出现,是路遥对少平的“奖赏”,有一个完美女性,打破了城市与乡村间的二元对立,在一个不平等的物质世界里,无视这些无形的等级有形的压力,给予一个出卖苦力的青年人格上的平等,享受最美好高尚的爱情。
抛去无能为力的出身,孙少平们亦是有独特的人格魅力与生命价值的,田晓霞的爱情,就是打给孙少平这个群体的一束追光,她的优秀,亦是一个无声的昭示,在同样的物质环境下,孙少平亦可以成为田晓霞。在小说虚构的世界里,路遥给了孙少平们在现实世界中无以获得的精神平等。
路遥写到田晓霞之死时,伤心到痛哭流涕,打电话让300公里外正接受采访的弟弟王乐天速回。结果王乐天心急火燎赶来,路遥只哭着说了一句:“我真混蛋,咋把田晓霞给写死了”。路遥已将他全部情感都注入在角色中,为孙少平的坎坷而不平,亦为自己的“残忍”悲不自胜。
然而,他知道,晓霞必须得死,是他向残酷现实的妥协,所以他才将虚幻的小说与现实重叠,陷于痛苦的泥淖中难以自拔。《平凡的世界》,字字沁着路遥的心血,是用赤诚的心呕出来的。
路遥亲手给自己投射的影子编织了一个美梦,又亲手扼杀,现实照进了理想,没有奇迹,才成就了这个“平凡的世界”,成就了孙少平这样,隐匿于生活底层却奋力生活的小人物。
结语
曾经我一再想,如果晓霞没死,最终嫁给少平会怎么样?少平微薄的薪水何以支撑他们的家庭?晓霞会不会背离她的原则,托高官父亲的关系帮少平谋取更好的出路?不敢多想,哪怕沾上一点世俗的卑琐,都会玷污他们纯净的爱情。相比败给世俗,情愿败给命运,路遥比谁都看得透。
喜欢古塔山关于《热尼亚·鲁勉采娃》的约定,“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田晓霞已经永远不能来这里了,但超越凡俗的爱情之花,盛放过,就已经很美丽。
不要被命运打破你对生活的热爱与自由的向往。在生活这个大网中,可能会受到束缚,但一定不能认命,不要随波逐流。
如果连世间最崇高的爱情都不能自由,还有什么地方,能得到自由呢?
孙少平的人生告诉我们:一路向前,虽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一定不要被这个世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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