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湘西,晨雾还没散透,年近七旬的廖汉生踩着青石板,一步步走向桑植县烈士陵园。
他的手指抚过石碑上“张昌平”“陈才文”两个名字,动作轻得像摸当年自己扛过的枪管,嘴里低声念叨:“我回来了。”
随行的人只看见老将军背脊挺得笔直,却没人知道,他胸口里翻涌的,是半个世纪的硝烟,还有对女儿说不出口的亏欠。
故事得从1929年冬天说起,那时候贺龙的红四军刚打下桑植县城,17岁的廖汉生腰里插着两把驳壳枪,带着“神兵”队从北门冲进去,一仗就打出了名气。
夜里,他把缴获的七九步枪靠在墙角,就着松油灯写了封家书,信里对妻子肖艮艮说:“艮艮,等天下太平,我回家给你带花布。”
本来想把信托人捎回去,可部队连夜就要开拔,这封信最后没寄出去,他那时候不会想到,这“等天下太平”,会让家人等上一辈子,更让他和女儿的关系,隔了几十年的沟。
1933年3月,鹤峰洞长湾的野樱桃花开得白茫茫一片,廖汉生和肖艮艮在贺龙的主持下成了亲。
洞房夜里,他把随身带的小铜镜塞进妻子手里:“我若回不来,你就照照镜子,里头有我。”这面镜子,后来成了肖艮艮最难熬时的念想。
可没过几个月,敌人的“围剿”就来了,肖艮艮背着刚满周岁的儿子,牵着女儿春莲躲进山洞,孩子的哭声惊动了搜山队,母子三人被押到了县城。
廖母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才把儿媳和孙儿赎回来,可襁褓里的儿子还是没保住,在牢里没了,肖艮艮满身是伤,春莲从那以后就怕黑,她总说,牢里的黑暗里有坏人。
战争年代的家庭,连好好悲伤的时间都没有,这些苦,只能压在心里。
1934年11月,红三军要长征了,廖汉生偷偷潜回桑植的家,火塘边摆着一碗糙米饭。
肖艮艮把碗里仅有的腌辣椒全拨给他,就说了一句:“放心走,我等你。”他端着碗,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像是要把家里的味道记在心里。
饭后,他亲了亲女儿春莲滚烫的额头,转身就消失在雪夜里,春莲哭着喊“爹爹”,声音被马蹄声踩碎,混在湘西的北风里,再也没传到他耳朵里。
那碗冷饭,成了父女俩往后十几年里,最后一次像样的告别,从抗战到解放战争,十五年就这么过去了。
1949年10月,廖汉生带着部队打进青海,在西宁收到了家信,信里说,肖艮艮被国民党的人“卖”到了外地,死活不知道,组织上看他一个人,劝他“重新组织家庭”。
他坐在办公室里,沉默了三天,桌上的茶杯换了三茬热水,最后他才拿起笔,写下“同意”两个字,婚礼简单得很,就一杯清茶。
可这杯茶,却像一把刀,把他的人生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对国家的责任,一半是对肖艮艮和春莲的愧疚,无奈之下,他只能把过去的念想压在心底,装作已经放下。
1952年夏天,18岁的廖春莲背着外婆攒下的十个鸡蛋,坐了七天汽车,终于在青海省政府门口见到了父亲,那时候的廖汉生穿着将校呢制服,比她记忆里高大,也陌生。
她怯生生地叫了声“爹”,廖汉生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最后只说了一句:“工作的事,不能特殊。”春莲扭头就走,眼泪掉在青石板上,砸出小水花。
她搞不清,为什么千里迢迢找来,父亲就只说这么一句话,她不知道的是,父亲的抽屉里,压着一封没寄出的信,信上写着:“春莲,爹欠你一条命,更欠你一个完整的家。”
本来想跟女儿多说几句,可将军的身份让他习惯了隐藏情绪,最后只把话憋在了信里。
直到1979年4月,廖汉生才终于回到桑植的老家,白岩冲的木屋前,春莲端着腊肉、青椒和玉米粑迎出来。
她指着廖汉生,对身边的公公说:“这是我爸爸。”廖汉生愣在门槛上,嘴唇抖了抖,也跟着重复:“这是我爸爸。”声音又哑又硬。
他这才看清,女儿眼角的皱纹,跟当年肖艮艮送他走时的鱼尾纹一模一样;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像是在重复45年前那碗冷饭的回声。
饭桌上,春莲从头到尾没叫过一声“爹”,廖汉生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嚼着没什么味道,只有满嘴的苦涩,很显然,时间能磨平伤口,却磨不掉心里的隔阂。
饭后,他一个人走到屋后的山坡,对着暮色喊:“艮艮,我带咱女儿回来了,”山谷里只有回声,没别的应答。
1983年清明,廖汉生又回了桑植,这一次,春莲领着两个孩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他。
看见他走来,春莲忽然开口:“爹,回家吃饭!”廖汉生的脚步顿住了,老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那天,他蹲在灶膛前,亲手往里面添柴,那一刻,他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只是个想弥补女儿的父亲,灶火越烧越旺,把父女间最后一点隔阂也烧没了。
2006年10月,95岁的廖汉生在北京病危,春莲赶到病房,俯身在他耳边轻唤:“爹,回家。”老将军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臂,给女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是他最后一次抬臂,之后,手臂就再也没放下来,很多人只知道廖汉生是1955年授衔的开国中将,参与过长征、雁门关大捷、解放大西北的战役,为国家打了一辈子仗。
却少有人知道,这位将军背后,有个等了他几十年的女儿,后来,春莲把父亲当年用过的铜镜、驳壳枪残件,还有那些没寄出的家书,都收进了一个木匣里。
她对外孙说:“你外公不是不想回家,是他把回家的时间,都拿去让千万人先回了家。”
有时候春莲会坐在院子里,好像能听见很远很远的1929年,父亲在松油灯下写家书的声音,“艮艮,等天下太平,我回家给你带花布。”那声音混在风里,像是回答,又像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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