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30日,中国象棋泰斗、74岁的柳大华正在深圳家中,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专心听骂。在象棋圈内,他被称为“东方电脑”,曾在1980年打破“胡司令”胡荣华的十连冠纪录,拿到全国冠军。
网民们的谩骂让柳大华很困惑,听到不合理的地方,他还自言自语辩解起来。
这一切都源自象棋“录音门”事件。2023年4月,网上出现了一段12分钟录音,内容涉及王天一买卖棋。绰号“外星人”的王天一,是过去十年间这一运动的绝对霸主,也是粉丝极多的棋手。
一位资深棋迷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象棋迷主要分为两类,王粉和王黑。前者是王天一的粉丝,后者是除王天一以外其他棋手的粉丝。彼此之间,水火不容。
棋迷们大多是中老年男人。攻击柳大华的主要是王粉。
2023年10月17日,柳大华公开举身份证举报时任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副主任郭莉萍,“长期以来,她包庇纵容中国象棋界的黑恶势力,公然使用电脑软件以及现代科技手段,操纵包办国内各种大型比赛的胜负与奖金分配”。
“录音门”事件和举报事件,在2024年相继有了结果。
据《经济观察报》报道,2024年8月,王天一因涉嫌“买卖棋”,被批准逮捕。南方周末记者就此事联系了杭州警方,对方表示目前没有可以透露的信息。
2024年9月19日,中国象棋协会公布了对“录音门”事件的处罚结果,“查明王天一、王跃飞等运动员存在买棋卖棋操纵比赛等违规行为,时间跨度长、频次高,性质非常恶劣,情节非常严重”,给予终身禁赛、撤销所有称号的处罚。
一位棋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接到上级通知,2024年12月初,涉案棋手会去北京沟通最后的处理意见,涉案棋手都在积极退还赃款。此前一个月,各地象棋协会要求棋手们对买卖棋情况自查自纠。象棋“录音门”事件即将进入尾声。
南方周末记者就“录音门”相关事情联系了中国象棋协会相关工作人员,对方表示,“目前没有办法透露更多情况,还在处理过程中,请以协会的官方通报为准”。
据《环球时报》报道,2024年12月16日,国家体育总局免去朱国平的棋牌运动管理中心(中国棋院)主任(院长)、党委书记职务,免去郭玉军的棋牌运动管理中心纪委书记职务,还免去郭莉萍试任的健身气功管理中心副主任职务。被柳大华举报后,国家体育总局曾安排郭莉萍试任健身气功管理中心副主任。
查得如此深入且彻底,完全超出了柳大华的预料。在他看来,这次事件因涉案人数众多、牵扯范围极广,注定会载入中国象棋史。
2018年10月20日,王天一(左)在郑州第二届楚河汉界世界棋王赛中夺冠。视觉中国 图
一场口舌之争
这场震动整个象棋界的“录音门”事件,源于一次口舌之争。
2023年3月15日,王天一和郝继超直播时,言语间意外擦枪走火,成为引爆整个“录音门”事件的导火索。
王天一毕业于北大,身高1.88米,出生于高知家庭,16岁就拿到少年个人锦标赛冠军,晋升为象棋大师,自带天之骄子的光环。郝继超则属于江湖流派,父母都是油田工人,初二辍学之后,曾混迹社会,直到 20 岁才成为职业棋手。接受《黑龙江生活报》采访时,他自称是个打架能手。
但两人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没有师承,号称和软件学下棋。因为对弈中常有“惊人之举”,都遭到过对手公开质疑“软件作弊”。
当天,有人在王天一直播间提到了郝继超,王天一调侃他是“郝技师”。
郝继超也在自己的直播间反唇相讥,拿王天一女朋友乐瑾唯开起了玩笑。
这些“玩笑话”引发了粉丝们跟风“调戏”。一年后,外界才从乐瑾唯的抖音里知道,这句玩笑话差点要了她的命,“有一天突然收到一条让我实在无法接受的言论……我不敢想如果当天小王(王天一)晚回来半个小时,是不是现在我已经死很久了”。
当时正值2023年象棋甲级联赛(以下简称象甲)前夕,4月20日公布象甲名单,郝继超缺席了。郝继超不承认自己遭到了报复,但他的好友、象棋大师金松直播时曾提到,“大郎就是开了几个玩笑,本来罪不致死的事,结果硬拉着大郎给干死了”。“龙江大郎”是郝继超的绰号。
一位象棋大师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一位顶尖棋手收入来源主要分为工资、比赛奖金,还有象甲比赛签约费三大块。象甲比赛签约费是大头。像郝继超这样排名前十的特级大师,缺席至少损失几十万元。
所谓工资收入,主要针对的是体制内选手。这些棋手可能在十几岁的时候,进入各个体育局的专业队,由体育局发工资。在经济比较发达地区,棋手工资大约是每个月六七千元。
2010年之后,各地体育局基本上暂停增加新的象棋运动员,“出一个再进一个”,名额十分紧俏。象棋运动员可能要到退休年龄才会退役,这导致年轻运动员很难拿到体育局编制,没有编制的棋手也叫“流浪棋手”。王天一这样的顶级高手,直到2018年3月才正式入编杭州队,之前也是流浪棋手。
比赛奖金主要来自于各大邀请赛、冠军赛等高端赛事,比如五羊杯、鹏程杯、碧桂园杯。这些比赛的冠军奖金曾经一度高达70万元,参赛资格是以等级分排名为依据,只邀请排名前12或者前8的棋手,参赛就有一两万元的出场费。奖金最高的是楚河汉界世界棋王赛,只邀请两个选手,一盘棋100万元奖金。
棋手最重要的收入来自象甲联赛。比如,2023 年象甲总共12支队伍,每个队伍6人参赛,队伍经费由赞助商承担。选手们每赛季签约费平均在20万元到30万元,等级分排名前十的选手,签约费在50万元左右,头部选手一年可以拿70万元。
象甲赞助商为了鼓励赢棋,除了签约费,还有对局费,相当于绩效奖金。例如,赢一盘3200元,和一盘800元到1000元,输一盘没钱。排名越靠前的棋手,对局费也越高。象甲比赛收入占到棋手年收入的80%以上。
一位特级大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曾听说郝继超禁赛一年,但半年后他又参加了全国智力运动会。他到底有没有被处罚,至今仍是个谜。南方周末记者就此事联系了郝继超,他表示,“这事和我没关系,不方便接受采访”。
郝继超好友古越曾在直播中证实,郝继超把录音交给了自己的大哥、绰号“乱战天王”的洪智,只是为了“恶心一下王天一而已”,没想要“杀人”。
象棋没变,市场变了
2023年4月22日,也就是2023 年象甲名单公布两天后,一个名叫象棋江湖8271的视频号放出了六段录音,总共12分钟,通话双方是郝继超和另一位象棋特级大师王跃飞。
郝继超在电话里抱怨,“不是1.2不1.2的问题,我这等于掉3分。本来他俩和了,我又掉1分。”录音里的分是指等级分。王跃飞在录音里也自称“是做生意的人”,而他们商议的生意正是通过买卖棋操作等级分。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郝继超等级分排名第八,实力远在王天一之下,为何王天一还要通过王跃飞向郝继超买棋?
这其实与等级分的制度有关。等级分由中国象棋协会负责统计,每半年公布一次排名。结果纳入等级分计算的比赛,需要满足一系列条件——三分之二选手有等级分、至少有两名国家级裁判、得到象棋协会批准等。
等级分越高,赢棋加分越少,失败减分却较多。这意味着等级分越高,涨分难度越大。
自1982年中国象棋等级分制度建立以来,胡荣华、吕钦、许银川、蒋川都曾长时间盘踞在等级分第一的位置上,可他们的等级分都会上下波动。而王天一的等级分十年来几乎是一路向上。
一位棋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等级分越往高,进步空间越小,甚至还会下滑,而王天一恰恰相反,几乎没有下滑过。”
对同水平选手,王天一也保持着绝对碾压的胜率,“胡荣华、许银川、吕钦,过去是对低级棋手胜率高,对同级选手胜率不是很高,王天一对同级选手胜率都非常高”。
王天一自称“中国象棋第一人”,底气就来自等级分,因此身价也是棋手中最高。一位比赛运营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以出场费为例,“其他全国冠军们1万,王天一开口就是5万”。
上述棋手说,凭借等级分第一人的名号,王天一和俱乐部谈判时,获得了很大的话语权,无论去内蒙古队还是后来签约广西队,签约费都创下新高。更重要的是给粉丝们造了一个神。
过去十几年,象棋从强调全国冠军到强调等级分第一,根本原因是象棋运动商业化的结果。
过去,象棋界没人在乎等级分,胡荣华曾是九年等级分第一,但外界提到他,都只说他是“十连冠”。一位象棋特级大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原因是当时“等级分和经济价值没有明显挂钩”。
在柳大华的记忆中,买卖棋在过去是不存在的,“那个年代,真正的风清气正,荣誉比什么都重要”,不是人的品格有多高,而是没有那么多经济利益。
他记得年轻那会去参加比赛,赢了之后就是“给你个茶缸、洗脸盆、毛巾”,很少有奖金。记忆犹新的是,“有次比赛,人家给我100块钱奖金,我拿五羊杯冠军也才50块钱奖金,就觉得100块钱太多了,怕犯错误还退回去50块钱”。
他们这代棋手,收入就是体育局的工资。不像现在棋手们,收入主要来自象甲联赛的赞助商。
象棋甲级联赛诞生于2003年,是象棋运动商业化转型的开端。可是直到2014年之前,象甲基本沿用了原有锦标赛体系。参赛主体也局限于各省区市及行业体协的体制内队伍。
柳大华记得,最开始去参加象甲联赛,他还需要自己垫钱,“体育局说了,这个是商业比赛,队里不拿钱”。幸好象棋协会对参赛队伍有一笔补助,“我一看这几万块钱,也够出差就去了,当时比赛要交两万块保证金,体育局不出钱,都是我个人垫的”。
象甲真正脱离体制是在2014年,彻底剥离了团体锦标赛的职能,成为一项独立赛事。一个重大的改革是,棋手在联赛中的参赛资格仅限于本赛事,且与其所注册单位参加其他国内外赛事的代表资格无关。
比如,湖北队的注册棋手,转会到别的队打象甲联赛。等到全国智运会、锦标赛开赛,他还是代表湖北队。这也意味着,自己所在队伍拉不到赞助无法参加象甲联赛,可以转会代表其他队伍参加联赛。
“都知道有这种东西,但又无能为力”
棋手自由流动之后才有了身价,而等级分是决定一个选手身价最重要的依据。
高端邀请赛的参赛资格,也从全国冠军转变为等级分标准,门槛一般是前10名左右。这些比赛,名次差一位,收入会相差好几万元。
正是等级分直接与利益挂钩,导致买卖等级分成为一门复杂的生意。一位了解内情的棋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等级分买卖就像炒股一样,低买高卖,先买了很多分,到了关键大赛,还可以高价卖给其他人。
一位年轻棋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等级分是一种有限的资源,卖掉之后,自己的等级分也会贬值,“等级分对棋手来说都很珍贵,如果掉下去之后,全国排名就会掉,这是你跟别人谈判的资本。”
如果其他人等级分增加,也会导致你的排名下降。所以,等级分买卖价格会随着竞争程度不同,有涨有跌。比如说,全国排名前十是许多高端赛的门槛,如果十一名等级分上来了,那第十名为了能参加高端赛,也要买分。
资深棋牌自媒体人刘笑从事棋牌报道超过十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同样采用等级分的国际象棋和围棋,等级分并不重要。因为在围棋和国际象棋选手收入中,奖金才是大头。
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冠军奖金高达1000万元,围棋比赛三星杯冠军奖金是160万元。以围棋选手柯洁为例,他一年最高奖金收入就高达1000万元,韩国围棋手申真谞每年奖金收入高达 781万元,而象棋比赛奖金最高是30万元。
刘笑每年会参与报道大量棋牌比赛,他有一个最直观的感受,“围棋比赛都是在豪华酒店,至少是五星级的。象棋比赛主要是三星级、四星级酒店,五星级酒店不太多”。
一位象棋特级大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象棋一直处于边缘状态,“很多体育局领导对于我们队伍的态度都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没有大型运动会业绩指标,也不是奥运项目,所以没有任何动力去推动它发展。”
一位曾筹办过象甲比赛的业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象甲商业化是进步的表现,可问题在于管理等没有相应提升。
象棋过去依靠体制,现在有了商业价值之后,应该建立比赛管理制度保证公平。对王天一、王跃飞的通报是,“时间跨度长、频次高”,这么长时间,如此高频次的买卖棋,肯定是哪里出现漏洞。
这位业内人士很气愤地说,“装得可好了,很多棋看着很精彩,全是摆好的剧本,这不欺骗棋迷吗?”
买卖棋的重灾区,还有关乎称号的比赛。中国象棋的等级目前分为:象棋特级大师、象棋大师、一级棋士、二级棋士、三级棋士。特级大师之上,还有全国冠军。
获取这些称号的条件经历了几轮调整,总体方向是在放宽。以象棋特级大师为例,1982 年,第一批特级大师称号的条件是,必须在全国象棋个人赛中获得3次冠军,当时符合这一条件的只有杨官璘和胡荣华。
到了2021年最后一次调整之后,获得特级大师称号总共有四个渠道:世界智力运动会、世界象棋锦标赛个人赛前3名,团体第1名;亚运会个人前3名;亚洲象棋个人锦标赛、亚洲室内运动会个人、团体第1名;全国象棋锦标赛个人前2名。
象棋大师称号则总共有8个比赛获取途径,条件更为宽松。
一位多年征战各项赛事的棋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去十年里,全国象棋个人锦标赛赛场风气变差,“赛场里讨论买卖棋。尽管没直接说卖和买,大概是用一种差不多意思去表达。都知道有这种东西,但又无能为力。”
最夸张的是,2012 年个人锦标赛中,出现了非大师对战大师,结果9比0大获全胜这种反常局面。
每年的个人锦标赛刘笑都会去现场观战,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个人锦标赛的问题在于没有奖金,“我已经拿到三冠了,拿第四冠有意义吗?枪口抬高一寸,就能得到几十万元、上百万元,何乐而不为?”
特别是全国冠军的称号,一年只有一个,荣誉又是终身制的。在刘笑看来,“全国冠军带来的经济收益至少价值上千万元”。
过去围棋个人锦标赛也是没有奖金的,2023年设置了30万元奖金,国际象棋个人锦标赛有50万元奖金。不过,顶尖的围棋选手和国际象棋选手很少会参加全国个人锦标赛,主要是参与国际比赛,世界围棋锦标赛冠军是40万美元,世界国际象棋冠军是250万美元。
一位象棋特级大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买卖称号的比赛中,最热门的就是象棋大师,主要用途有两个,一是升学,二是收学徒。
招生方面,高校有些专业对象棋大师是有招生政策的。获得象棋大师,可以是通过个人赛的前几名,也可以是通过“团体赛”,也就是所谓的“批发大师”,三个高水平棋手带一个低水平选手。
2024年11月6日,国家体育总局颁布了象棋运动员技术等级的新标准。不同以往的是,首次出现个人锦标赛冠军不再升特级大师。只有世界智力运动会、世界锦标赛个人前8名、团体前3名才可以晋升。象棋大师称号也是大幅度缩水,要求团体赛前四名以上,不再是团体赛前八名。
“不从的话,就拿软件杀你”
早在2005年,赵鑫鑫和蒋川就曾因为买卖棋被抓,象棋协会的处罚结果是禁赛一年。一位象棋大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次处罚,大家就感觉,哪怕抓住了也没事。”
买卖棋生意就像“房间里的大象”,让整个棋坛氛围也变得诡异起来。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年碧桂园杯会安排一顿晚宴,一共16 个冠军。胡荣华、吕钦、柳大华、赵国荣这些老冠军坐一桌,王天一、郑维桐、蒋川、洪智这些新冠军坐一桌。新冠军那一桌都喝饮料,老冠军这一桌喝白酒,“新冠军们吃饭也不聊天,很快吃完人都走了。老冠军都喝酒,吃得就很慢。”
在这些新冠军中,王天一尤其冷傲。多位棋手都提到了这一点,“你不找他说话,他肯定不找你”。
王天一曾经在直播中辩解,自己不可能买卖棋,“棋届敌人最多的那一定就是我,排名靠前的,我能操纵得了谁啊?排名靠后的,我操纵他是为了啥?”
其实操盘买卖棋的并不是王天一,而是他的合作伙伴王跃飞。一位棋手回忆,王跃飞这些年很少参赛,平日里都是一副社会大哥的打扮,“脖子挂着大金链子,手上戴着戒指,身上还有文身”。
曝光的录音中,王跃飞提到,“我有一批人,咱兄弟,咱心里没数吗?”多位棋手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王天一和王跃飞已经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
一位棋手亲身经历过被他们拉拢。当时他在电梯里,对方突然告诉他,要他花钱买棋,“不从的话,就拿软件杀你”。
所谓“拿软件杀你”,就是借助象棋软件在比赛时进行作弊。一位象棋大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顶级的棋手和业余爱好者之间的差距,远远小于软件和人的差距。
一般情况下,为了防止作弊,象棋比赛之前需要对棋手进行安检,防止携带作弊设备,比如体内藏震动钢珠,场外伙伴把软件提示发送过来。
录音门另一名举报人,柳大华的徒弟、现任河南队主教练党斐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拿着软件作弊,相当于拿枪指着头。很多人为什么买卖棋,就是因为怕了。”他希望一定要搞清楚有没有软件作弊这个事。
一位棋手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每个棋手都会有尊严的,要操控这么多人,其实挺难的。他没有作弊的威胁,我觉得确实是挺难。”
王天一连杀了国内一位顶级高手18盘,“这些国内一流棋手,能受得了这个气吗?你天天拿枪指着我,我不卖你就天天杀我,那就算鱼死网破,我也得把你弄下来”。
过去十年里,时常会有棋手提出质疑,但最终都以道歉收场。
2016年1月6日,棋手陶汉明公开在聊天群内指出黑龙江队全队作弊、王天一软件作弊。可到了第二天,陶汉明公开发表了道歉声明,声称是酒后失言。
2017年8月20日,象甲比赛期间,象棋特级大师陆伟韬发布朋友圈:“输给软件崔,我无话可说,技不如人。下棋不用想,这是象棋界的悲哀。”此事最终以陆伟韬公开道歉收场。
2023年2月1日,第30届“五羊杯”全国象棋冠军邀请赛现场,柳大华(左)对战蒋川(右)。视觉中国 图
“一打开手机,满屏都是骂你的”
“录音门”事件发生在2023年4月,但真正引起关注却是在四个月后。
2023年8月4日,王天一发了条微博,宣布因为健康原因将缺席亚运会。这届亚运会在杭州举办,作为中国棋坛的标志性人物,杭州棋院主教练王天一的缺席有些不同寻常。
没有听说过“录音门”的柳大华,因为这条消息关注到“录音门”。2023年8月5日,柳大华从新加坡出发去泰国参加2023年亚洲杯团体锦标赛。临行前,他听到了这段录音。他和徒弟党斐的关注点并不是王天一,而是录音门的另一个当事人郝继超。
柳大华说,他盯了郝继超很多年,一直在寻找他比赛用软件作弊的证据。2018年10月26日,柳大华和郝继超对弈时,先手求和却输掉了比赛。赛后复盘时,他发现郝继超的招数“和软件一模一样”,这让他对郝继超产生了怀疑。
2018年10月28日上午的一场象甲比赛,柳大华把反作弊器藏在衣服内,走到比赛现场去验证。
据柳大华回忆,耳机里噪音非常大,“滋滋滋的电流,吵得耳朵都受不了”。可越靠近赛场,电流声音越小,到达赛场之后,耳机里清楚传来一句,“卒5平4”,之后又急促地说了一句,“卒5平4”。
过去,柳大华的弟子就遭遇过对方棋手威胁,苦于没证据只能沉默。
2017年,在深圳举办的全国象棋个人赛,他的弟子、湖北特级大师汪洋遇上了一位大师。比赛前一天,对方给汪洋打来电话,要求送5万块钱,否则就淘汰汪洋。
“当时汪洋是特级大师、国内顶级棋手,那位大师哪来的底气?”但结果,汪洋果真输了比赛。
2023年听到这段录音时,柳大华内心十分喜悦,“终于等到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前每次质疑,都会以“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噎回来。这次有了录音,哪怕能敲打一下对方也是好的。
2023年8月,党斐在直播中认为王天一不参加亚运会是被协会禁赛,柳大华则公开表态“录音可能是真的”。可到了8月18日,原本自称因健康问题不能参加亚运会的王天一,却出席了象甲第二轮比赛。
这让王粉有底气对党斐和柳大华疯狂进攻,排山倒海般的谩骂在党斐的直播间刷屏。
“一打开手机,满屏都是骂你的。说心里话,一天二十四小时,人就困在里面,恍恍惚惚。大众面前,我从来没有表现出悲观,一个人的时候就很崩溃。”党斐说。
父亲党俊特意从深圳赶回郑州,他担心儿子要出事,“有好多细节,就是要出事的征兆。他一喝酒就醉,醉了以后就哭,没法形容”。
2023年10月8日,王天一停播两个月之后复播,直播中称呼柳大华为柳老头,说党斐是一只想咬人但却不敢咬的狗,又掀起一轮粉丝对柳大华和党斐的进攻。
柳大华和党斐一直在期待能深入调查,可中间人给柳大华表达了意愿,希望他不要再公开讨论“录音门”。
2023年8月19日,象甲联赛期间,棋手们收到了一条会议通知。一位棋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次会上,要求棋手们不允许公开谈论“录音门”,并且点名有棋手为了流量抹黑象棋界,“吃着象棋的饭,砸着象棋的锅”。
无望中,柳大华才决定举报郭莉萍。
南方周末记者曾就此事联系郭莉萍,她表示自己已经离开象棋协会,现在不方便接受采访。
“锅里面全是垃圾,不砸锅怎么办呢?”
当时,柳大华主动注销了职业棋手的注册,坚持要追查到底,“我一定要说”。党斐也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肯定是豁出去了,如果最后举报没有结果,我当时就想好了大不了回去当象棋老师”。
此时,洪智找到党斐,提供了完整的90分钟录音。党斐父亲党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不知道他有全部的录音,洪智主动找了过来,他感觉自己已经顶不住了。他当时很坚定,还找律师公证了证据。”南方周末记者曾就此事联系洪智,他表示现在调查还没有结束,不方便接受采访。
柳大华和党斐决定举身份证举报,“当时计划的就是2023年10月17日,亚运会结束之后。”柳大华说。
2023年10月17日,柳大华在律师赵启太的办公室发送了这则已经录制好的举报视频。
柳大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爱好象棋66年,象棋界的事情一清二楚。为什么我敢举身份证,我一生清清白白,年轻的棋手都被他们压住,这种氛围下,逼着参与买卖。不光是年轻的,中年的棋手一样受到伤害。”
作为昔日的全国冠军,柳大华的举报倒逼着象棋协会公开表态会进行调查。但放出录音的郝继超,在直播时否认了录音真实性,说是 AI合成的,还要大家“不传谣不信谣”。
王天一的态度是模棱两可。他在2023年10月18日直播时,对这段录音的表述是,“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但是不重要”。
对此,洪智在直播中承认自己也是举报人,他形容自己只是一个清洁工,“锅里面全是垃圾,不砸锅怎么办呢?那就换一口新锅”。
“录音门”事件调查期间,也有柳大华的学生因为买卖棋涉案。柳大华告诉学生,“你千万实事求是把你所有的东西给专案组交代清楚。不交代清楚,后果很严重。”
之前弟子万科出事,柳大华也曾这样鼓励过他。2021年,16岁的万科象棋比赛作弊当场被抓。之后,万科父亲也进了监狱,母亲又改嫁到一个偏僻的乡镇,而他由于禁赛两年,失去了生活来源。当时,把作弊的耳麦放进万科耳朵的是他的父亲,他因为赌博负债累累,而那次比赛冠军有三万元奖金。
出事之后,柳大华没有放弃万科,把他接到深圳。每次有人问起湖北的新星是谁,柳大华的回答都是“万科”。
“录音门”事件发生这一年多来,所有协会主办的比赛暂停,象棋选手们都没了收入。艰难的环境下,党斐却找到了一条新路。
赞助商撤资之后,河南队面临着上百万元的缺口。原本党斐没有信心能坚持下去,让他意外的是,依靠每天直播五个小时,“这一年也活了下来”。
“我觉得还是有希望,象棋的优势就是棋迷多。”党斐说。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责编 顾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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