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要追溯到1980年那个酷热的夏日。

那天午后,22岁的李国栋顶着烈日,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老城区的小巷中。他的车把上挂着一块刚从供销社买来的天蓝色府绸。

那块布他盯了很久,终于攒够了钱,这一买就是他半个月的工资。他打算把布做成结婚用的床单,年底婚礼上正好用得上。

李国栋是纺织厂的普通工人,收入不高,可这两年他格外节省,吃穿都能省则省,如今总算攒出一笔办婚礼的本钱。让人羡慕的不止这些,他还有个几乎让全厂男工眼红的未婚妻——周苏皓。

她比他小两岁,是返城的知青,模样清秀,性子也温顺。最重要的是,她文化程度高,在那个年代会写会算的女孩子可不多。

这门亲事得到了双方家长的认可,甚至孩子的名字都提前商量好了。婚礼,就定在年底。

“苏皓在不在家?”李国栋把车停在院门口,像平常一样朝屋里喊了一声。

厨房那头探出一个人,是周母:“在后院呢,快进来吧。”不过这次,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脸上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忧色,笑容也有些僵。

李国栋心头一紧,总觉得有事不对。他快步绕到后院,只见周苏皓坐在井边,抱着一本厚厚的书,正看得入神,连他走近都没察觉。

“你在看啥?”他凑过去,试图看清书名。

周苏皓被吓了一跳,立刻把书合上抱在胸前,可他还是看到了书皮上印着的字——《高等数学》。

“你拿这个做什么?”他皱起眉头,心里顿时泛起一种不安。

她没立刻回应,低头轻轻抚着封面,脸色发白,神情像在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国栋,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啥事?”李国栋心跳有些紊乱,一种预感让他几乎不敢听下去。

她咬了咬嘴唇,说:“我报了今年的高考。”

李国栋像被雷劈中一样呆住了。高考?这是这几年恢复之后,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可对他们这种马上要成家的小两口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你啥时候报的?怎么没跟我说?”他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上个月的事……”她低声回道,“我怕你不答应,一直不敢讲。”

“你当然知道我不会同意!”李国栋情绪一下子冲了出来,转身在院子里反复走动,像困在笼子里的猛兽,“都说好了年底结婚,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考大学?苏皓,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先听我说——”她想站起来解释。

“说啥?”李国栋猛地转身,眼里满是愤怒与委屈,“你说过要和我一起过日子,说要成家、生娃。两年了,我们都安排好了,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上大学?”

她的眼泪噗簌簌地掉了下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国栋……你能不能理解我?77年开始又能参加高考了,我早就憋着这个念想。做知青那会儿我就天天幻想,哪天能再读书……”

“你幻想?”李国栋冷笑了一声,“那我算什么?我们这些年的感情算什么?你的书本比我还重要?”

“不是的,不是这个意思……”

“可你做的,就是这个意思!”他一字一句地看着她,声音里满是刺痛,“你既然不信我、不肯告诉我,说明你早就做了决定。”

2

院子里的争执没多久便惊动了周苏皓的母亲。她站在门槛边,看着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神情复杂得让人看不透。她能理解女儿的执念,也心疼李国栋这几年真心实意的付出。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一句话,默默回屋去了。

那天傍晚,李国栋骑车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像被抽了魂。两年的感情,一直稳稳当当,他从没想过两人之间会因为一张报名表而掀起波澜。

他回忆起这段时间周苏皓的点滴变化,一些原本没放在心上的细节,此刻却变得格外扎眼。

往后的几周,周苏皓像变了一个人。不是不理人,而是心思根本不在这段感情上了。她手里总是抱着书,一本接一本地看。两人见面次数越来越少,就算碰上了,她也总借口要复习,让他别耽误时间。

一次,周母单独拉着他说话:“苏皓这孩子最近怪得很,老是坐在屋里啃书,吃饭也不准时,人都瘦了。她是不是跟你闹什么别扭了?”

李国栋嘴角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她就是心里装事儿。”

他没办法讲出实情,既说不出口,也不忍心。

他们见面那几回,气氛都不对劲。周苏皓总是神游天外,而他却满肚子憋屈。

有天傍晚,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出去走走吧,透透气。”

“不了,还有复习任务。”她头都没抬一下,正看着一本《政治经济学》。

“你能不能先别看书,咱们聊会儿天也行。”

“国栋,高考快到了,我真的抽不出空。”她这才看向他,眼神里尽是疲惫和执拗。

“你现在眼里除了考试还有别的吗?”李国栋终于压不住火,语气里满是委屈,“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记得我们之间的事吗?”

她放下书,看着他,低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不能放弃……这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说我们就是庸庸碌碌的生活?你不甘心就这么过?”

“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李国栋声音拔高了几分,“苏皓,你跟我说实话,如果你真考上了大学,你还回来嫁给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这个沉默,比任何答案都来得刺耳。

李国栋笑了,笑得苦涩又无力:“你心里早有决定了。从你决定报考的那天开始,你就已经放下我们了。”

“不是的……”她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7月7号,考试正式开始。李国栋一早请了假,想亲自送她去考点,但她拒绝了。

“我自己去吧,不想你误了班组进度。”她语气不重,却很坚决。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李国栋久久没动。他知道,这不只是她的人生大考,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关口。

工厂里,他整天神思恍惚,干起活来也没了以前的劲头。车间主任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国栋,你最近怎么了?看你老发呆,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

“没事,最近天太闷。”他笑得勉强,心里却清楚——他在等一个结果,一个可能让一切翻篇的答案。

考试结束那晚,周苏皓主动来找他。她神情轻松不少,眉眼间似乎卸下了压在心头多日的重担。

“考得咋样?”李国栋试探着问,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还行吧,”她眼神亮晶晶的,“有几题不是很确定,但大体上应该稳得住。”

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夜风带着一点潮湿的热气。李国栋侧头望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希望她考得好,也怕她真的一考成名。

“无论结果怎么样,我们照原计划结婚,好不好?”他轻声说,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期待。

周苏皓没有立刻回应。她坐得挺直,望着夜色沉思了好久,才慢慢说:“等成绩出来了再说吧。”

那一刻,李国栋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到底了。他终于明白,她的脚已经迈出了那一步,而他,早已被留在原地。

3

8月初的一个清晨,命运像是早就排好了时间表,终于在这一天敲响了门。

李国栋正在车间里埋头干活,突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喊道:“国栋,有人找你,说是急事!”

他连工作服都顾不上脱,擦了把汗,快步跑到厂门口。只见周苏皓站在那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又夹杂着一丝局促不安。

“怎么了?出啥事了?”他忍不住问,心里却早已隐隐猜到了答案。

周苏皓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把信封递到他手中。李国栋低头一看,封皮上那一排烫金的字刺得他眼睛发晕——“清华大学”。

他怔住了,仿佛耳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世界顿时失去了颜色。

“你……你被录取了?”他说话都有些发颤,嗓子干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点点头,眼圈泛红,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数学系,我真的考上了。”

很快,周围的工友围了过来,听明白怎么回事后,纷纷开口道喜。整个厂区像炸开了锅一样热闹。

“哎哟我天,清华啊!”

“苏皓真是咱们这儿的光荣啊!”

“你以后嫁过去,那可真是门当户对!”

“国栋,这下你要跟清华才女结婚啦,牛啊!”

可李国栋站在人群里,却像被封进了一口壳子,听不进一句话。他机械地跟着笑,嘴角僵硬,心却像被人掏空了。

周苏皓看出他的异样,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小声说:“咱们去外面说说话吧。”

他们一起走到了郊外那条熟悉的小河边,那是过去他们约会常去的地方。河水依旧安静地流着,可一切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得去北京了。”她开口时,语气有些发抖,“九月一号就要报到,时间不多了。”

李国栋没抬头,只是蹲下身,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往水里扔去。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

“你啥时候回来?”

“四年,大学四年。”

“……四年啊。”他低声念叨着,苦笑了一下,“四年以后你就是清华的毕业生,我还是个纺织厂的工人。那个时候,你我还会是一路人吗?”

“国栋,不是那样的。”她连忙坐到他身边,想握住他的手,“你别这样想,我变不变,心里一直是你……”

李国栋却轻轻避开了她的手,目光低垂:“你肯定会变的。清华不是一般地方,去那儿的,全是顶尖的学生,是未来的国家栋梁。

你会见识比我聪明太多的人,会进入完全不同的圈子。那个时候,你还有可能回头看我吗?”

“我不会忘了你的。”她的声音颤抖,“等我毕业,我们就结婚。国栋,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李国栋站起来,背对着她,望着远处山影朦胧的天际,声音低哑却清晰:“苏皓,你不用哄我。我清楚你去读大学是对的,是你该走的路。你这样的人,不该困在这小城里。”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站起来,声音轻得几乎飘走。

“我说,咱们就别继续了。”他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强忍着情绪,“你安心去念书,别有牵挂。我不会拖你后腿。”

“李国栋!”她扑上前,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你别这么说,我们能想办法的……”

“什么办法?”他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起来,“你在北京上课,我在这儿拧纱线?四年不见面?等你毕业以后,满眼都是讲学术、谈理想的那群人,我呢?我还是个只懂换轴看表的车间工人!”

“我不要分手……我真的舍不得你……”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像决堤的水一样涌了出来。

4

“要是真像你说的舍不得我,那你当初就不会去报考!”李国栋的声音几乎嘶哑,在河滩上回荡,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苏皓,从你决定报名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选好了方向。你选的是清华,是未来,而不是我。”

“不是这样的……”周苏皓试图解释,可那些话落在他耳中,已变得空洞无力。

“就是这样!”李国栋狠狠地打断她,泪水终于没能忍住,从脸颊滑落,“我从没怪过你。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路做决定,你没错,你追梦,我理解。但求你别再说什么‘四年后结婚’,我们都清楚,那种承诺只适合童话。”

河水静静流着,日头已斜,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可那段曾经的感情,就在这一刻被无声撕裂。

周苏皓哭得泣不成声,可她心里明白,李国栋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那年她偷偷报考的那一刻,心里其实早就预感到了这个结局。

“国栋……我真的对不起你……”她语不成句,哽咽着,“可这个机会,我不能不要……”

“我明白。”他低声回应,像是最后的释然,“你考上的是清华,是别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地方。我不会怪你,反而希望你一路顺利,前程似锦。”

当晚,周苏皓去了李国栋家,把一只小盒子放在他手里。那是订婚时他送她的戒指,一枚普通的银圈,却是他攒了整整三个月工资买下的。

“对不起,国栋。”她哭着把戒指递给他,手指止不住地颤抖,“我从来没想过要伤你,但这个机会……我不能放弃。”

李国栋缓缓接过那枚熟悉的戒指,曾经无数次幻想戴上它的一天,如今却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得他透不过气。

“别说对不起了。”他语调平缓,但语气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空洞,“你的选择没错,谁都不可能拒绝清华的录取通知书。”

“那……我们以后还能见吗?”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陌生人。”李国栋直视着她,眼里没有了往日的柔情,“你去你的北京,我留在我的工厂。你以后见的人、过的日子,和我都不会有交集。苏皓,真心祝你过得比现在更好。”

周苏皓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她知道,再多的解释都显得多余。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她的背影在昏暗的街道灯光下慢慢远去,步伐踉跄却不曾停下。

李国栋站在门口,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人群与黑夜中。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让他无数次憧憬未来的姑娘,已经彻底成了回忆里的人,就像一颗滑落天际的流星,耀眼过,却再也抓不住。

5

周苏皓离开的第三天,李国栋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料到的决定——报名参军。

“你说什么?”他母亲惊愕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要命啦?好好的工作不要,非要去部队吃苦受累?”

“我想换个活法。”李国栋语气平静,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

他没有告诉母亲真正的理由。这座城市,这些街道,这每一寸土地,全都沾满了他与周苏皓的过往。他们走过的巷口,坐过的长椅,说过悄悄话的河堤……曾经的温柔和甜蜜,现在全成了钝刀割肉的折磨。

既然没法忘,那就不如逃。换个地方,换种活法,或许能把这段回忆一点点磨掉。

征兵的消息传开后,厂里炸开了锅,谁都劝他。

“你疯了?”车间老李看他像看犯病了一样,“你要是技术不过关也就算了,可你马上就要提技术员了,你说走就走,图什么啊?”

车间主任更是专门找他谈话:“李国栋,你要是真的因为那姑娘的事想不开,我劝你再好好想想。参军不比在厂里,吃的苦你想象不到。”

“我就想出去走走。”李国栋仍是那句老话,态度一如既往地冷静。

“走什么走?你爸年轻那会儿也在边防当过兵,回来后落了一身病。你现在有工、有饭、有前途,图啥不图个安稳?”

可任谁说什么,他也没再动摇。他心里清楚,留下来就是一天天地自我折磨,哪怕部队再苦再累,起码没人提起她,也没人提醒他曾经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征兵的流程进行得很顺利。他身体素质好,又是厂里公认的积极分子,体检、政审一路绿灯。

1982年冬,李国栋如愿入伍,被分配到远在西北的新疆边防部队。

临别那天,母亲哭成了泪人。她拉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眼圈早已红透。

“你心里苦,妈知道。”她哽咽着说,“可那姑娘既然选了走,咱也别回头了。将来天高地阔,哪怕远在边疆,也会有好日子。记住,活得要硬气。”

李国栋低头抱住母亲,久久没说话。他知道,这一走,可能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也许,将来真的不会再回来。

当火车轰鸣着离开站台,他贴在车窗上,默默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渐行渐远。

那些他和她走过的路、停留的街角、说笑的时光,一点点从眼前褪去。

他心里默默说:这一生,如果没有特别的缘分,我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6

新疆的边防连队,比李国栋预想的还要苦。

这里海拔四千多米,空气稀薄,稍微动一动就会胸闷气短。气候变幻莫测,冬天常常冷到零下四十度,风一吹就像刀子刮在脸上,夏天却又晒得皮肤发烫。

四季风沙不断,远处望去,天总是灰灰的,周围光秃秃的荒山上,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这个地方离城镇极远,最近的补给点也要走上几个小时车程。新兵刚来时,连队里每天都有人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

可李国栋却像个异类,他没抱怨,也没软下过劲。

也许是因为身体的辛苦,刚好盖过了他心里的伤,也可能是这里的苦恰好满足了他心底那种“应该受罚”的感觉。他比别人更早起,也比别人更晚休,能钻研的就死磕到底,连最枯燥的军规也读得津津有味。

“这小子挺能扛的。”连长在指导员面前评价他,“原本还以为城里来的吃不了这苦,没想到下起死劲儿来,比老兵还狠。”

李国栋的确用“狠”来对待自己。别人午休,他绕着营地跑圈;别人打牌,他翻着战术手册;别人写信,他背枪站岗。他像一台永远不肯停歇的机器,把满腔心事全都掖在了身体的极限里。

他极少和家里通信,回信也简单得像工作汇报。偶尔母亲来信,也总是些邻里的闲话,从来不提那个熟悉的名字。他明白,那是母亲在有意回避,怕一不小心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又撕开。

可即便避得再远,消息总会从缝隙里钻出来。

1983年春节,李国栋收到了老乡老王的信。老王比他早来部队一年,跟他私交不错。

信中写道:

“国栋,你那位前任现在可风光了,听说早在去年就去了北京读书,现在在清华念书,还进了学生会,人也瘦了点,但看着比以前更有精神。她家也搬去省城了,好像是托了亲戚的关系……兄弟我劝你啊,别再惦记这种女人了。你要不考虑考虑我表妹?长得不错,脾气也好……”

李国栋看完,一句话没说,只是把信撕成碎片,丢进铁桶里烧掉了。

他不想知道她的任何事,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婚嫁喜讯,她都早已不属于他的世界了。

时间在戈壁的风中悄然过去。

李国栋从新兵到老兵,再到班长、排长,一步步升了上去。他成了战士口中的“铁血排长”,能打、肯练、心狠,对自己更狠。

1986年,在一次边境巡逻中,他发现可疑踪迹,果断上报,协助部队抓获三名走私分子,缴获一批价值不菲的违禁品。那年他立了三等功,团里表彰时,团长亲自拍着他的肩说:“你这样的兵,是我们边防最宝贵的力量!”

他敬礼,接过奖章,挺胸抬头,但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早学会了收起情绪,无论是喜是悲,都是沉在心底,永不外露。

1988年,李国栋当上了连长,年仅26岁,是全团最年轻的正连级军官,被称为“边防线上的希望之星”。

他对士兵要求严苛,但从不徇私,对谁都一视同仁。官兵都尊敬他,有时候新兵开玩笑:“连长,你都混成模范兵了,怎么还不找对象?”

李国栋一笑了之,拍着那小子的肩:“我家都在连队上,兄弟们就是我最亲的人,还谈啥女朋友?”

话说得云淡风轻,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已经空了很多年。

日子一天天翻过去。

他从连长晋升为营长,后来又进了师部,做了参谋长。奖章越来越多,肩章越来越亮,可他始终没结婚,连相亲也不去。有人说他是拼事业,也有人说他志向高远,可只有他清楚,是因为那颗心里,早已经住了一个人,再也腾不出位置给别人。

有时候,在边防线上夜里执勤,他会抬头看着满天星斗,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年夏天她站在河边跟他说话的声音。

她现在在哪里?是否已嫁为人妇?孩子有没有十几岁了?这些问题他不敢细想。

因为他知道,一旦认真去想,胸口就会像被人掏空一样疼。那种疼,他承受不起了。

7

2010年,部队进行编制调整,李国栋所在的边防团被列入撤编名单。

按照上级安排,像他这样的老资格军官,可以选择转业回地方,也可以调到别的单位继续服役。

那天,组织上专门找他谈话:“老李,你在边防干了28年,功绩累累。现在有两个选项:一是转业,回地方安排工作;二是调到内地部队,发展空间还很大,你也还有机会继续往上走。你想清楚了吗?”

“我选转业。”李国栋脱口而出,语气干脆果断,没丝毫犹豫。

“真不考虑再继续发展一下?以你现在的军衔和表现,不难再上一个台阶。”负责谈话的领导有些意外。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望向窗外那片熟悉又苍凉的戈壁,半晌才说:“这些年一直在边疆待着,也该回家看看了。”

但他心里明白,这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他早该回来,面对那座让他纠结了大半辈子的城市。

这些年,他一直逃——逃离那个盛夏、逃离那个名字,也逃离自己那颗曾在她身上栽得遍体鳞伤的心。他以为时光能冲淡一切,可最终他发现,他只是把记忆压得很深很深。

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熬得够久,撑得够硬,也该结束逃避,回去看看——哪怕只是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个人痛不欲生的青年。

转业手续并不简单,各项流程都要回到原籍办理。2012年盛夏,48岁的李国栋穿着笔挺的军装,带着厚厚一沓军功材料,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窗外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人有些发晕。他靠在车窗边,望着那些多年未见的河流、丘陵、老村庄,一路沉默。

这座城市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车站焕然一新,出站口一眼望去尽是人潮与高楼。他拉着行李箱站在人行道上,竟有种轻微的迷失感——三十年的光阴,足以让一座城换了皮囊。

他暂时住进了招待所,每天去相关部门跑手续。办事人员几乎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这个从边防一线退下来的老军官满眼敬意。

“李排长,您真厉害!”一个登记的女孩看着他的资料敬佩地说,“能在新疆边防坚持三十年,立了那么多功,简直就是传奇人物!”

他只是点了点头,礼貌微笑。那笑容不骄不躁,既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跟谁道别。

手续办了一半,他才慢慢意识到——真正让他觉得陌生的,不是这座城市的样貌,而是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和记忆值得他挂念了。

最后一道手续,是去军转办正式登记。办完这一步,他就算是“转入地方”了。

那天阳光特别好。他穿着全套礼服军装,领章肩章熠熠生辉,胸口挂满了荣誉徽章,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

进了军转办大楼,他找到自己要去的办公室。门外贴着办公科室的标识,他习惯性地站直身子,整了整军帽,才伸手敲门。

门开了半道,他推门而入,一边走一边从文件袋里抽出材料,刚要开口。

“请问,是李国栋同志吗?”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在脑子里。

他身子顿住,头一点点抬起。

那张脸——岁月在她眉眼间刻下痕迹,可他仍一眼就认出了她。

三十年,风沙再大,也磨不掉那道印在他记忆里的轮廓。她站在办公桌后面,穿着一身浅色衬衣,头发挽成低低的髻,眼神里透着久别重逢后的震颤。

李国栋定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档案袋被他握得很紧,手背上青筋绷得像要炸裂一样。

他从未想过,自己逃了半辈子的过去,竟会在最最后的一道门后,等着他推开。

8

李国栋的眼神停滞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仿佛整个人都被时间拽回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天阳光炽热,她站在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旁,眼睛里藏着未来的光芒,而他,只能目送她远去的背影。

可眼前这个女人,岁月已经悄悄将她的眉眼打磨得温和许多,皮肤不再白皙紧致,嘴角的线条也带着些微疲倦,但一双眼睛依旧清亮——只是,那里面再没有了当年那个倔强又执着的少女的锋芒。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喉咙干涩得像是从边防戈壁上刮过来的风,“你怎么会在这儿?”

周苏皓也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钢笔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薄唇轻启:“我调回来快半年了,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她话还没说完,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请坐。”

李国栋愣了两秒,缓缓走到桌前坐下,档案袋被他轻轻放在桌面上,但他始终没有把手松开。

办公室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轻微跳动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尴尬和沉重。

“你的资料我早看到了。”周苏皓主动开口,语气比刚才平稳了许多,“刚看到你名字那一刻,我还以为是重名。后来仔细核对,才知道真的是你。”

李国栋点了点头,没说话。他这辈子见过太多突发情况,处理过无数突变局势,但此刻,他却有些手足无措。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已经刀枪不入,没想到,心底最柔软的一角竟还藏着未愈的旧伤。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挺好的。”李国栋平静地说,语气就像是在汇报任务,“一直在新疆边防,后来提了干,转了一圈,现在回来转业。”

她点点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又低头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手续都很齐,我这边录入完你就可以走流程,后续人事局会安排工作对接。”

“嗯。”他坐得笔直,像是在听上级指示。

她翻完资料,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几下,显示器发出细微的嗒嗒声,李国栋却像是听到了旧日火车轰鸣,轰隆隆地穿越他记忆的深处。

“你家……后来搬了?”他终于问出一句。

“嗯,85年搬去了省城。”她语气淡淡,“那时候爸妈身体都不好,正好我弟考上大学,家里人就商量着搬过去。也不太方便联系你了。”

“我那时候在边防,基本收不到信。”他看着她,“不过说实话,就算收到了,我那时候也不太想回信。”

她没否认,只是笑了笑:“我懂。”

空气又陷入一阵沉默。这场重逢像是一场无法回避的对话,他们绕开了太多问题,却又彼此清楚地知道那些问题一直都存在。

“我听说你一直没结婚。”她突然问,语气很轻,但眼神很真诚,“是真的?”

“嗯。”

她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理解,又像是愧疚。

“你呢?”他反问。

“结了。”她答得干脆,“不过离了。”

李国栋没有追问,也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视线落在她办公桌上的一盆绿萝上,那盆植物生得极旺,叶子绿得发亮,像是在努力地向阳而生。

“这些年,我在机关单位干人事,换过几个地方。后来调回本地,一切都挺顺的。”她主动补充。

“挺好。”李国栋说。

她笑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不多。”

“当兵的,习惯了。”他微微一笑,嘴角扯出一道不太明显的弧度,“戈壁那边,不太流行聊天。”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低头盖章、签字、录表,一项一项地处理着他的手续。

李国栋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觉得这一幕既陌生又熟悉。三十年前,她也总是坐在课桌前翻书写字,神情专注,不爱多话,而他就在旁边望着她出神。

没想到,三十年过去,他还是在看她写字,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中间隔着的是一张政府办公桌,是一场时代的转折,是彼此已经走过半生的距离。

“好了。”她将材料收整归档,语气变得公事公办,“你接下来去三楼人事科签个回执,盖个章,就差不多结束了。”

李国栋点点头,站起身,准备转身离开。

“李国栋。”她忽然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像是挣扎很久才问出口:“你会在这儿常驻吗?还是还要调走?”

他看着她,好半天,才慢慢开口:“暂时会留下来。”

“那……以后可能还会碰到。”她声音有些低。

“可能吧。”他语气平稳,却藏不住语尾那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然后,他转身,推门而出。阳光照在走廊的瓷砖地面上,反光晃眼。

而屋里,周苏皓站在原地,半天没坐回去。她的手还按在那一叠军功档案上,仿佛还在回味着刚才的那一句“暂时会留下”。

9

李国栋出了军转办,走在宽敞明亮的走廊上,脚步却有些沉。他的背挺得笔直,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

他不是没设想过可能会遇见她,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一种身份、这样的场合下。更没想到,她会是负责给他盖章办手续的那个人。三十年了,世界绕了一大圈,命运还是把他们带回到同一张桌子前,只不过身份全变了,时光也变了。

他走得很慢,像是怕下一步踏出去,刚才那个瞬间就真的会被彻底甩在身后。

三楼人事科的登记不复杂,他报上名字,工作人员一听他是边防转业干部,立刻热情地招呼他坐下,端茶倒水,一边查看材料一边感慨不已。

“李连长,您可真是老功臣了,我们这儿很少见到您这样的‘三十年边防’。我听说那边条件特别艰苦,真是了不起。”

李国栋笑了笑,没接话。

“您放心,我们一定把您的安排协调好,现在地方政府对转业干部特别重视,像您这种情况,我们会优先考虑安排到重要岗位。”

“谢谢。”他点点头,签了字,拿着回执走出办公室。

出了大楼,阳光照在他脸上,暖得有些灼。他走到院子一角坐下,军帽取下来放在腿上,视线穿过院墙的树枝,一直落在远处那座老式办公楼的外墙上。

那是她的办公室所在楼层。那个窗户,他记得很清楚,她的位置就在靠窗第二个格子那里。她现在是不是还坐在那儿?是不是也在发呆,像他一样?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帽子,帽徽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知道,自己早就不是那个在河边握紧拳头的大男孩了,也不是那个在火车上默念“再不回来”的边防兵了。三十年,太多事都过去了,可也有些东西,从没真的离开。

他从包里拿出那张安排表,上面列着几项后续的工作,包括岗位对接、住房分配、档案归属等等。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但他却有些走神了。住房地址写的是开发区新建小区的一套单身干部公寓,是政府专门为转业干部配套的。他看着那几个字发了会儿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那天下午,他照着表上地址去了分配的小区。物业带他去看房,电梯上到八楼,门一打开,屋里是全新的装修,简单但干净,采光很好,窗外能看到半个城市的街景。

“您是头一批搬进来的,家具还没配,空调和热水器都装好了,您这两天可以申请搬家或者领生活补贴。”物业小伙子热情地介绍着。

“够用了。”李国栋简单地说了句。

走到阳台边,他靠着窗框站了会儿,目光落在楼下的人行道和绿化带上,忽然意识到,这地方距离他年轻时住的老街,其实也就四五公里的距离。只是如今老街已经拆了,原址上盖起了一个大型商场,据说那条叫“文林巷”的小巷现在变成了地下停车场。

他忽然想去走一走,看看现在的城市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第二天一早,他穿着便装,没带帽子,悄悄出了门,坐公交到了市中心。

老城区的变化让他一时难以适应。那座他们当年约会时常去的小剧场,现在成了一家星级影院。原本热闹的菜市场已经被一栋写字楼取代。路过那些位置,他一眼就认得出原本是哪里,但站在现在这幅新画面中,他却有种被时光推开几百米远的疏离感。

绕了一圈,他下意识地来到了那条叫“青水河”的地方,那是他和她曾经常去散步的地方。如今河边建起了栈道,护栏新了,铺了防滑地砖,种了不少花草。有人在晨跑,有老人在散步,还有年轻人牵着小孩走在河边。

他站在一棵树下看着河面。水流依旧缓慢,阳光在水面上碎成一片片的金光。他忽然想起当年她坐在井台边看《高等数学》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就是坐得那么安静,像一幅画。他走过去,她吓了一跳,那天的一幕,竟然像今天的阳光一样清晰。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接了:“喂?”

“……李国栋同志吗?我是军转办的周苏皓,今天有一个档案信息需要您补签一下,不知道您方便什么时候来一趟?”

他愣了一秒,然后答:“我现在就过去。”

10

李国栋挂掉电话,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几秒,像是在确认刚才那通电话是真的存在一样。屏幕已经熄灭,倒映出他略显苍老的脸庞。风吹动树叶,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河面,微微出神。

她还是打来了电话。

这一通电话,是工作上的,但也不仅仅是工作。他心里清楚,那份所谓的“档案信息补签”,也许只是一个借口。但她给了他一个台阶,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李国栋收起手机,沿着栈道缓缓走回公交站。他没有着急,像是有意拖延,又像是在刻意平复心情。他不知道见面时该说什么,但也不想躲。

二十分钟后,他重新站在了军转办的门口。

那栋老式办公楼在阳光下有些晃眼,灰白色的墙面被风吹得略显斑驳。上楼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心头。

他站在门口,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

门里传出熟悉的声音,语气平稳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推门进去,依旧看到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淡蓝色衬衣,头发还是束得很整齐。她的桌面整洁,几份文件叠得规规矩矩,一盆绿萝斜斜地长出几根新叶。

“你来了。”她站起来,语气里带着些许轻松,“这份材料昨天晚上刚转下来,系统那边审核提示要你本人补签确认。”

李国栋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没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把那份文件推到面前。

他拿起笔,签字的时候,余光瞥见她手指轻轻搓着下摆,指节发白。

“你昨天走得挺快。”她忽然开口。

“你没叫我留下。”

“我……也没想好该说什么。”她抿了抿唇,“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沉得住气。”

李国栋签完字,把笔搁回桌上,抬头看着她:“你也是,还是能把情绪压得很稳。”

她垂下眼:“可能是这三十年,大家都学会了怎么不动声色吧。”

他没有接话。屋里静了一会儿,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她忽然抬头看他,眼神坦然,“你的档案在我手上,看到名字的时候,我愣了很久。其实那天我在走廊里也看见你了,但我没喊你。”

李国栋皱了皱眉:“我没注意到。”

“你看资料看得很专注。”她笑了一下,“跟以前一样,一认真起来眼里就没别人了。”

他没接她的笑,反而沉默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读出什么。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他终于问出口。

她点点头:“挺好的,稳定,平静。”

“孩子多大了?”

她顿了一下,嘴角的笑慢慢收敛:“我没要孩子。”

他没有意外,也没有追问原因,只是点了点头,像是在心里默默把这一笔记上。

“你呢?”她反问,“这么多年都没结婚,真的是不想,还是……因为我?”

李国栋看着她,眉头微微动了一下,过了几秒才说:“当初确实是因为你,后来就习惯了一个人。也许是觉得,一个人也挺好。”

她笑了笑,苦涩中带着一丝理解:“那天你在我办公室说‘战士就是我的兄弟’,我听得出来,你还是没放下。”

他没否认,只是平静道:“三十年,已经不重要了。”

她摇头:“对你来说不重要,对我来说……一直都很重要。”

这句话说出口,她忽然眼圈微红,低头整理桌上的纸张掩饰情绪。

“你还怪我吗?”她问,声音低了一些。

李国栋沉默很久,才淡淡地说:“不怪。你选的是对的路,只是那时候我接受不了。”

“我不是想丢下你,我只是……真的怕如果错过了那个机会,就一辈子出不去了。”她抬起头,眼神认真,“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走后你吃了很多苦。你不肯让人提我,就是连我妈去世前都说你那几年连家门都很少进。”

他垂下眼,不去看她:“那都过去了。”

“可我一直记着。”她声音哽咽,“我没想过我们会在这种场合重逢。我一度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李国栋靠着椅背坐直,目光平静,却也有一丝动摇。他不善于表达,更不会像她那样坦白内心,但他的眼神,终究还是泄露了一点。

“你现在还在这儿工作?”

“嗯,调回来快半年了,本来只是个临时安排,后来因为工作熟悉,就留下了。”她顿了顿,“你呢?以后的工作安排,有想法吗?”

“还没想好。”他说,“不太想坐办公室,可能会申请个基层单位,踏实点。”

“还是喜欢守着人群,是吧?”她轻声笑了笑,“你以前就不爱应酬,说话太实在,现在肯定还是一样。”

李国栋没说话,只是抬眼看着她,好像一瞬间穿回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夏天。那时她坐在河边,跟他说:“你话少,但我不觉得你冷淡。”那句轻声低语,他记了三十年。

“国栋。”她忽然唤他。

“嗯?”

她抬起眼,看着他,眼神不再回避,语气认真:“你现在回来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能不能从朋友开始,再重新认识一次?”

11

李国栋怔了一下,眼神里有一丝波动,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她,好半天没有开口。

窗外阳光正盛,照进办公桌边的一角,落在那盆绿萝的叶尖上,透亮而生动。屋子里却安静得有些沉,仿佛时间也被她那句话钉在了某个点上,动弹不得。

他缓缓开口:“你知道我这三十年怎么过的,也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我知道。”她点头,眼神不闪躲,“我也不是想弥补过去,只是……这些年,我也没办法真正放下你。”

李国栋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多年来压在心头的一层积雪忽然松动了一些:“你知道我来之前,根本没想过要见你。甚至连这个城市我都不想踏进来。可回来之后我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逃就能忘的。”

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我一辈子没娶,也不是因为执着,而是……我不敢去过另一个人的生活。我总觉得心里早就住了一个人,没空间再放别人进来。”

这番话一出口,周苏皓眼圈又红了。她吸了吸鼻子,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只是轻轻笑着说:“你这人哪,年轻时嘴硬,现在还是不肯给人留点余地。”

李国栋也笑了,但那笑里带着些自嘲:“那你还说要重新认识我?不怕又气你一辈子?”

“气就气吧。”她低声说,“气你,比忘了你好多了。”

李国栋一时间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眼前这个女人,年岁已经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鬓角也有了些白,但那股熟悉的、倔强而温柔的气息,从未改变。她眼里依旧有光,那光和当年在河边背书的她,是同一种。

“你还住在那边吗?”他忽然问。

她摇摇头:“早搬了。现在在南郊那边,离市区有点远,是套单位福利房,虽然旧,但住着安心。”

“那……能不能哪天,我去看看?”他说得缓慢而谨慎,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征询一种迟来的许可。

周苏皓点点头,眼神柔和下来:“你愿意来,随时都可以。”

李国栋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材料袋,动作稳重如常。她也起身,跟着走到门边。

“手续已经办完了,你可以直接去报到。”她递给他另一份文件时,轻声说,“我把人事部门的联系人电话也写上了,有问题随时打给我。”

“好。”李国栋点头,然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顿了一下,“周苏皓。”

她“嗯”了一声,抬头看他。

“你还留着那个银戒指吗?”他问,语气不急,但眼神很认真。

她一愣,随即低下头,笑了一下。

“在的。”她缓缓回答,“收在一个老木盒子里,从没拿出来戴过。但我一直没舍得扔。”

李国栋的眼神柔和下来,低声道:“谢谢你。”

她轻轻摇头:“你那时候没说话,我就知道你是记得的。”

门打开时,走廊里又热又亮。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办公室,没人说再见,也没人回头,但脚步竟不自觉地跟着彼此的节奏,一步不差。

走到楼梯口,李国栋忽然停下。

“明天中午,有空吗?”他转过头,望着她,“咱们……吃顿饭。你说得对,重新认识,总得从一顿饭开始。”

她嘴角扬起,笑得很淡,却很真:“我中午没安排。”

“那我来接你。”他说。

她点头。

看着她转身回到办公室,李国栋站在原地,心里某个僵硬了多年的角落,像是终于被悄悄松动了一点。

他走下楼梯,步子沉稳,一如他走过的这三十年。

太阳正好,风也不冷不热,像是刚刚回到一个不急不缓的春天。城市在他脚下流动,街道依旧繁忙,但他忽然有种久违的安心感——像一个终于走完长征路的老兵,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却不再惧怕任何过去。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思索着明天中午约饭的地方。

三十年了,第一次,他觉得,明天似乎也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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