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姑姑的秘密,是在一个黏糊糊的夏天。


蝉鸣像砂纸,一遍遍打磨着午后焦躁的空气。


我躲在门后,看姑姑把一块珍贵的、泛着油光的咸肉,用油纸小心翼翼地包了一层又一层。


那块肉,是过节发的,我妈念叨了好几天,说要留到中秋,给全家解解馋。


可姑姑,就这么把它包起来了。


除了肉,还有半袋子糙米,几个晒干的红薯条。


她把这些东西放进一个旧竹篮里,上面用一块蓝印花布盖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她回头,正对上我探究的眼睛。


姑姑的眼神很静,像一口深井,不起波澜。


她没说话,只是对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乱跳。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谁家有点好东西不是藏着掖着?


姑姑这么做,太反常了。


“念念,”她蹲下来,声音很轻,“跟姑姑去个地方,但要答应姑姑,今天看到的事,谁也不能说。对爸妈也不能。”


我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姑姑叫林徽,人如其名,温婉,清秀。


她是镇上小学的老师,教语文。


走起路来,左腿有点轻微的跛,那是小时候发高烧落下的病根。


可这丝毫没影响她在我们这些孩子心中的形象。


她总是那么干净、体面,身上有股淡淡的墨香。


我跟着姑姑,穿过几条狭窄潮湿的小巷。


巷子两边的墙壁上,斑驳的石灰下,透着青色的砖,墙角长满了滑腻的苔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我们越走越偏,直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门上贴着封条,但封条的一角已经被人为地撕开了,露出一条缝。


姑姑示意我站远点,她自己上前,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里面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只枯瘦的手伸了出来,接过了姑姑手里的竹篮。


我只看到那只手,青筋毕露,指甲缝里都是黑泥。


然后,那只手又递出来一个空了的竹篮,同样用蓝印花布盖着。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


门很快就关上了。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装满了疑问,却一个字都不敢问。


姑姑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温热,很稳。


“念念,怕吗?”她忽然问。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不是怕坏人,而是怕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有些事,我们看不懂,但知道它是对的,就得做。”姑姑的声音飘在闷热的空气里,“读过书的人,心里要有一杆秤。”


从那以后,每隔十天半月,我都会跟着姑姑走一趟那条幽深的小巷。


送去的东西,有时是一点粮食,有时是几块窝头,甚至有一次,是姑姑省下来的半瓶治咳嗽的药水。


我渐渐知道,那扇破门后住着的人,叫傅清远。


镇上的人都叫他“傅老右”。


我听大人们在背后议论过他。


说他以前是北京来的大学教授,学问大得很,因为写了“不该写”的文章,被打发到我们这个小镇来“改造”。


他一个人住,没有家人,靠打扫街道为生。


孩子们会朝他扔石子,大人们看见他都绕着走,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会传染的病。


我开始理解姑姑说的“危险”是什么了。


在那个非黑即白,人人自危的年代,接济一个“坏分子”,无异于在自己脖子上套一根绳索。


我妈就常常敲打姑姑。


“林徽啊,你一个教书的,身份敏感,平时说话做事都要注意。”


“别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往,省得惹祸上身。”


每当这时,姑姑总是低着头,温顺地“嗯”一声,从不反驳。


可一转身,她还是会把省下来的口粮,小心地包好,放进那个竹篮里。


我成了她唯一的同谋。


我帮她打掩护,帮她望风。


有一次,居委会的张大妈来串门,正撞见姑姑在打包。


张大妈的眼睛尖得像锥子,“哎哟,林老师,这是要走亲戚啊?带这么多好东西。”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姑姑却很镇定,她笑着把篮子往我怀里一塞,“可不是嘛,念念的外婆家捎信来,说馋我做的咸菜了,我让念念给送去。”


张大媽这才悻悻地走了。


我抱着篮子,手心全是汗。


我对姑姑说:“姑姑,我怕。”


姑姑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有些凉。


她说:“念念,别怕。我们做的不是坏事。”


“可他们都说,傅爷爷是坏人。”


“别人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姑姑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眼睛看到的,你的心感受到的,才是真的。”


“我看到……他很可怜。”我想起那只枯瘦的手。


姑姑笑了,那笑容很浅,像冬日里的一抹暖阳。


“所以,我们不能看着一个可怜人饿死,对不对?”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那扇破门开了,傅爷爷走了出来。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点也不像别人口中那个邋遢的“傅老右”。


他对我笑,还给了我一颗糖。


那糖是甜的,一直甜到我心里。


时间就这么在一次次的秘密“接头”中,悄悄溜走。


69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生疼。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


姑姑咳嗽得厉害,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我妈让她在家歇着,可她还是挣扎着起了床,把最后一点白面烙成了几张饼。


她用棉布把饼包了一层又一层,揣在怀里。


“姑姑,外面雪太大了,你别去了。”我拉着她的衣角。


“不行,”她摇摇头,声音沙哑,“这么冷的天,他会受不住的。”


她执意要出门,我拗不过她,只好拿上自己的棉帽子给她戴上,又找了根木棍让她当拐杖。


雪没过了脚踝,走一步都很费劲。


姑姑的左腿本来就不利索,在雪地里更是深一脚浅一脚。


我扶着她,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病的。


好不容易走到那条熟悉的小巷。


巷口的积雪很深,没有人踩过的痕迹。


我们敲了半天门,里面都没有回应。


姑姑急了,加重了力道。


“傅先生?傅先生,您在吗?”她第一次在门外出了声。


还是没人应。


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姑姑推了推那扇破门,门虚掩着,一下就开了。


一股寒气夹杂着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


我看到一个人蜷缩在墙角的草堆上,一动不动。


是傅爷爷。


姑姑赶紧走过去,把手探向他的额头。


“糟了,烫得厉害。”


她把怀里的饼拿出来,塞到我手里,“念念,你在这看着他,我去叫人。”


“叫谁?”我慌了。


在镇上,谁敢跟“傅老右”扯上关系?


“去找卫生所的陈伯伯,”姑姑果断地说,“就说我病了,让他赶紧出诊。”


陈伯伯是姑姑的远房表叔,为人还算正直。


姑姑这是在赌。


她把自己的安危,和傅先生的性命,一起押在了这微弱的亲情上。


我抱着还温热的饼,看着姑姑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风雪里,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名为“敬佩”的情绪。


屋里很冷,我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盖在傅爷爷身上。


他的嘴唇干裂,一直在说胡话。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觉得他很痛苦。


我把饼掰了一小块,蘸了点雪水,小心地喂到他嘴边。


他好像有了一点意识,慢慢地,把那块饼吃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几乎要冻僵的时候,姑姑带着陈伯伯回来了。


陈伯伯背着药箱,脸色凝重。


他给傅爷爷检查了一下,打了针,又留下一些药。


临走时,他对姑姑说:“林徽,你这丫头,胆子太大了。”


姑姑没说话,只是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那个冬天,是姑姑和我轮流去照顾傅爷爷。


我们给他送饭,送药,帮他生火。


他清醒的时候,话很少,大多数时候只是躺着,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们。


那双眼睛里,有感激,有沧桑,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一次,他拉着我的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小巧的英雄牌钢笔。


在当时,这可是个稀罕物件。


“丫头,谢谢你。”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伯伯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拿着练字吧。”


我不敢要,望向姑姑。


姑姑点了点头,“念念,收下吧,这是傅先生的心意。”


那支钢笔,我一直用了很久。


每次写字,我都会想起那个阴冷的小屋,想起傅爷爷那双深邃的眼睛。


开春后,傅爷爷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他又能去扫大街了。


只是,他看我们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近乎亲人般的温情。


他会偷偷塞给我一些自己用废纸扎成的小玩意儿,有时是只蝴蝶,有时是只小鸟,活灵活現。


姑姑和我,还有他,我们三个人之间,有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温暖的秘密。


好景不长。


70年夏天,镇上来了新的工作组。


清查“牛鬼蛇神”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


有一天,姑姑去送饭,发现那扇破门上,多了一把大锁。


我们四处打听,才知道傅先生在一天夜里,被人带走了。


有人说他被送去了更远的农场,也有人说,他可能……回不来了。


姑姑站在那扇紧锁的门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从那天起,姑姑的话变得更少了。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看着那条小巷的方向。


那个旧竹篮,被她洗得干干净净,收在了箱底。


我们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缺了一块。


时间一晃,就是好几年。


动荡的岁月终于过去,迎来了新的时代。


78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雷一样,炸响在沉寂的大地上。


我那时正在一家小工厂里当工人,每天重复着枯燥乏味的工作。


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不敢想。


高考,对我来说,就像天边的星星,遥远,又充满了诱惑。


可我,一个初中毕业生,底子太薄了。


厂里的老师傅都劝我:“念念,别折腾了,女孩子家,有个安稳工作就不错了。”


我心里很矛盾,既渴望,又胆怯。


是姑姑,给了我最大的鼓励。


她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我买复习资料。


“念念,去考。”她说,“我们林家的孩子,不能一辈子待在工厂里。”


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就陪着我一起复习。


她跛着脚,四处去求人,给我找来各种油印的卷子。


灯下,她给我讲解古文,分析数学题,比我还有信心。


可我的基础实在太差,第一次模拟考,成绩一塌糊涂。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块烂泥,扶不上墙。


姑姑没有骂我,她只是默默地给我端来一碗热汤面。


“念念,吃吧。”


我摇着头,泣不成声,“姑姑,我不想考了,我考不上的,我让你失望了。”


“谁说你考不上?”姑姑坐在我床边,轻轻拍着我的背,“一次考不好,不代表以后也考不好。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知识是一点点啃下来的。你忘了傅先生送你的那支笔了?”


我愣住了。


那支英雄钢笔,一直放在我的笔筒里。


“傅先生那样的人,在那么难的情况下,都没有放弃读书,放弃思考。我们现在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姑姑的声音很柔,却很有力量,“他说,让你拿着练字。练字,就是磨练心性。心静了,就什么都学得进去了。”


我看着姑姑那双充满鼓励的眼睛,心里重新燃起了一点火苗。


就在我埋头苦读,准备第二年再战的时候,一封信,从北京寄了过来。


信封上的字,苍劲有力。


收信人,是姑姑林徽。


寄信人,是傅清远。


我和姑姑都惊呆了。


这么多年,我们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


姑姑的手颤抖着,拆开了信封。


信纸很薄,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是傅先生写的。


他说,他已经平反了,回到了北京,还在原来的大学教书。


信里,他详细地叙述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九死一生,但他都挺过来了。


他说,支撑他活下来的,除了对家人的思念,就是在那间阴冷小屋里,姑姑和我送去的那一点点温暖。


他说,那一碗热粥,那几张面饼,那半瓶咳嗽药水,是他绝望生活中唯一的光。


“林徽同志,念念,你们的恩情,清远没齿难忘。”


信的最后,他说,他得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也从信里知道了我的情况。


他随信附上了一封介绍信。


“我的一位老友,是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泰斗,姓周。他这几年一直在办一个高考辅导班,专门针对基础薄弱的考生。我已与他通过信,你拿着这封介绍信去找他,他会收下你的。”


“念念是个好孩子,有灵气,有韧劲,不能被埋没了。”


信的末尾,还夹着一张汇款单。


五百块钱。


在当时,那是一笔巨款。


姑姑拿着信,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她哭了,那么多年,我第一次见她哭。


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辛苦,而是因为,她当年的那份坚持,那份不计回报的善良,在多年以后,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回响。


那五百块钱,姑-姑-分文未动,她让我原封不动地寄了回去。


她在回信里写道:“傅先生,钱我们不能收。当年的事,是我们该做的。您能平安,我们比什么都高兴。念念能得到周教授的指点,是她的福气,我们已经感激不尽。”


拿着那封薄薄的介绍信,我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临行前,姑姑给我收拾行李,一遍遍地叮嘱。


“到了北京,要勤快,要懂礼貌。”


“别怕吃苦,咱们不比别人聪明,就只能比别人更努力。”


火车站台上,她跛着脚,跟在车窗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火车加速,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我坐在硬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


我知道,这封信的分量。


它不仅仅是一张纸,它是姑姑的善良,是傅先生的感恩,是我未来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北京很大,很繁华。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周教授的家。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四合院。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先生,精神矍铄。


他就是周教授。


他看了傅先生的信,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清远这小子,还真会给我找事。”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进来吧,丫头。”


周教授的辅导班,学生都是些干部子弟,或者是有门路的人。


只有我,一个来自南方小镇的工厂女工。


我穿着土气的布鞋,说着带口音的普通话,显得格格不入。


一开始,我很自卑,不敢说话。


周教授看出了我的窘迫。


他把我叫到书房,给我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沓发黄的信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字迹娟秀,文笔优美。


“这是你姑姑林徽,当年写给我的信。”周教授说。


我惊呆了。


“我姑姑……认识您?”


“不认识。”周教授笑了,“我和清远是同门师兄弟。当年他出事后,我们都断了联系。是你姑姑,想方设法打听到我的地址,给我写了第一封信。”


“她信里没说别的,只是跟我探讨一些关于《诗经》的问题。她说她是个乡村教师,在教学中遇到了一些困惑。”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在那种环境下,还能静下心来读古文,实属不易。我们就这么通信了几年,直到后来,风声越来越紧,就断了。”


“直到前阵子清远联系上我,我才知道,这个林徽,就是当年冒着风险救了他的那个姑娘。”


周教授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赞许。


“丫头,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姑姑。她有风骨,有慈悲。你身上,有她的影子。”


“所以,你不用自卑。出身不能选择,但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坐在这里的,都是我的学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那一刻,我所有的不安和自卑,都被周教授的话驱散了。


我抬起头,挺直了腰板。


我是林徽的侄女。


我不能给她丢脸。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启了疯狂的学习模式。


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知识。


周教授对我倾囊相授,不仅给我补习文化课,还教我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说,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做官发财,而是为了明事理,辨是非,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他的话,和姑姑当年说的话,不谋而合。


“读过书的人,心里要有一杆秤。”


我渐渐明白,这杆秤,称的不是利益,而是良知和道义。


79年,我再次走进考场。


这一次,我心里很平静,也很笃定。


放榜那天,我在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中文系。


我把这个消息,用电报发给了姑姑。


只用了四个字:


“姑姑,我中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把它工工整整地放在了周教授的书桌上。


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谢谢老师。”


周教授扶起我,眼眶有些湿润。


“好孩子,去吧。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别忘了你来时的路,也别忘了,那些在你身后,为你点灯的人。”


我坐上火车,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南方小镇。


我去见了姑姑。


她瘦了,头发里也添了些银丝。


看到我,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抚摸着那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一遍又一遍。


“好,好,我们念念有出息了。”


那天,姑姑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米酒。


我们姑侄俩,第一次对酌。


酒过三巡,姑姑的话也多了起来。


她跟我讲起了她的过去。


讲起了她为什么会跛了脚。


讲起了她年轻时,也曾有过一个相爱的恋人,也是个读书人,后来,也在那场运动中,不知所踪。


“我救傅先生,一半是因为不忍,一半……也是因为他。”姑姑的眼神有些迷离,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我总觉得,如果他遇到了难处,也会有那么一个好心人,能给他一碗热饭吃。”


我这才明白,姑姑那份超乎寻常的执着背后,还藏着这样一份深沉的,无处寄托的爱。


她的善良,既是天性,也是一种信念的延续。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心中那份关于“读书人”的理想和风骨。


大学开学前,我陪着姑姑,又去了一趟那条小巷。


那扇破门,已经换成了新的。


里面住进了一户新的人家,院子里传出孩子的笑声。


物是人非。


姑姑站在巷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风吹起她的发梢,她的侧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风雪中,一瘸一拐,却坚定地走向那扇破门的瘦弱身影。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


有些人,有些事,看似微不足道。


但它就像一颗种子,埋在时间的土壤里。


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芽,什么时候会开花。


但只要你怀着善意去浇灌,它终有一天,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庇护你,也庇护你爱的人。


姑姑的善良,改变了傅先生的命运。


而傅先生的感恩,又改变了我的命运。


这是一个善的循环。


在北京上学的日子,我常常和傅先生通信。


他像一个慈父,关心我的学业,也关心我的生活。


他会给我寄来很多书,上面用红笔,写满了他的批注。


在他的指导下,我的专业知识突飞猛进。


大二那年,我写的一篇关于唐代诗歌的论文,在一家核心期刊上发表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姑姑。


她在电话那头,高兴得像个孩子。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进入一家出版社,做了一名编辑。


工作很忙,但我每年都会回小镇去看姑姑。


她一直没有结婚,守着她的三尺讲台,把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送出大山。


她成了镇上最受尊敬的老师。


她的腿脚越来越不方便了,但她走路的姿态,却越来越挺拔。


后来,我把姑姑接到了北京。


我给她买了套小房子,就在我住的小区。


傅先生和周教授,都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每个周末,几个老人,加上我,会聚在一起。


他们喝着茶,聊着天,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温暖而安详。


姑姑的话依然不多,但她总是微笑着,静静地听着。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沉静,像一口深井。


但井底,我看到了满满的,幸福的星光。


有一年,傅先生的儿子从国外回来,特意来拜访我们。


他是个很有风度的中年人,在国外也是一位知名学者。


他握着姑姑的手,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他说:“林阿姨,我父亲常说,您是他的再生父母。没有您,就没有他的今天,更没有我们这个家。”


姑姑只是摆摆手,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惊心动魄的岁月,那些潜藏在日常之下的危险和恐惧,都过去了。


留下来的,是这份沉甸甸的,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情谊。


后来,周教授和傅先生,相继离世。


送走他们的时候,姑姑很平静。


她说:“都是享了福的,走得安详,挺好。”


只有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拿出他们当年通信的那些信纸,一看,就是一下午。


姑姑是在我怀里走的。


那年她八十岁。


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已经说不出话了。


但她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欣慰和慈爱。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她这一生,没有丈夫,没有子女。


但她并不孤单。


她有她的学生,有她的朋友,有我。


她用她的善良和风骨,为自己赢得了最真挚的尊重和爱。


整理姑姑遗物的时候,我在她的箱底,发现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一支已经用旧了的英雄牌钢笔。


是我当年,傅先生送给我的那一支。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把它收起来的。


笔的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是姑姑清秀的字迹:


“念念,永远要做一个心里有光的人。”


我握着那支笔,泪如雨下。


我的姑姑,林徽。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女教师,跛着一只脚,走过了那个动荡的年代。


她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只是在最黑暗的时候,遵从自己内心的那杆秤,为一个落难的读书人,送去了几顿饭,几句暖。


她像一株微弱的蒲公英,在寒风中,固执地守护着一颗即将熄灭的火种。


然后,那颗火种,重新燃烧,照亮了更多人的路。


这,就是我姑姑的故事。


一个关于善良,关于风骨,也关于爱的故事。


它告诉我,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总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坚守的。


比如,良知。


比如,温暖。


比如,在黑暗中,为别人点一盏灯的勇气。


因为,你不知道,你点亮的这束微光,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燎原的星火。


就像那封来自69年的介绍信,它跨越了十年的光阴,不仅带我走出了那个闭塞的小镇,更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那不是金钱,不是地位。


而是深植于骨子里的善良,和永不熄灭的,对知识与道义的信仰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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