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得了些许空闲，想找部剧放松一下。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剧，记得上一次还是看《幕府将军》。临到找片子时，又感觉真没有什么想看的，于是随手选了一部法国剧集《哨兵》（ Les Sentinelles ）。

一口气刷完第一季 8 集，结论是不行。当然，我这么说有点不要脸，感觉就像是去餐厅吃得满桌空盘，然后一抹嘴说：「老板，你们这菜做得不行啊。」老板听了肯定很会生气：「吃得盘子跟狗舔过一样干净，你现在跟我说这些？」。

不过老狗有老狗自己的道理。吃到光盘之后能不能说菜不行？当然可以。我在起点中文网看了那么多网络小说，追完很多部数百万上千万字的作品，并不妨碍我评价一句「烂」。能让人追着看完，那是下钩子的技巧好，而吞钩子吞到一定数量之后，沉没成本太高，于是人就想着追到最后看看到底怎么结尾。

下钩子的技巧高妙，和作品本身的水准没关系。靠钩子可以让读者观众看完一整部作品，但是一部作品之所以成立，原因要远超钩子，读者观众想要从中得到的东西也要远超钩子。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影视作品变得越来越不好看，刷完《哨兵》之后感觉自己隐隐约约找到了答案的线索。

《哨兵》的剧情并不复杂：一战时德军逼近巴黎，前线上打得精疲力竭，死伤惨重。法国人暗中开启了一个计划，用某种神秘的药剂制造出超级战士，这群超级士兵的代号就是「哨兵」，用于结束战争。主角是一名普通士兵，有自己深爱的妻子，和新生的孩子，一直想着要回家团聚。但被抓去做成哨兵，想要回家而不可得。与此同时，德国人也在加班加点，制造自己的超级士兵......

是不是《美国队长》那个味儿就已经出来了？毕竟法国人嘛，不会直接拍简单粗暴的原版《美国队长》，而是拍有法国味的《美国队长》家庭伦理亲情版。

这就是近年来影视作品的常见做法，延续了好莱坞的「高概念电影」的创作路数。优先上大卡司，大明星，吸引固定粉丝。然后上市场验证过的简单有效故事，改一下背景，改一下设定，重新编一个故事，理由是人们既然喜欢上一个成功的故事，没道理会不喜欢现在这一个，比如说人造超级战士---这个故事要简单到一句话可以概括，这样观众不需要动用宝贵的思考能力做任何分析，是个人都能看得懂，是个人都能流利地向其他人推荐。

最后，要设置一个从头到尾贯穿，每一部分都要反复强调的主悬念，顺着这个主悬念疯狂埋大中小号钩子，密集到可以形成一张断子绝孙拖网的程度。

这种创作方式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也出过很多精品。问题是它在今天被滥用得太厉害，于是大量产出烂片。

拿《哨兵》来说，把《美国队长》的故事背景平移到一战时候德法战争。可不可以？完全可以。但是平移之后其实很多要素都发生了改变，需要针对性地修改。美国队长是狂热的爱国者，药物让他从瘦弱变得强壮，因此上前线杀敌就有充足的动机。

《哨兵》里的年轻士兵心心念念回家看老婆孩子，前线逼近巴黎，到处一片混乱，自己又拥有超能力，住在一个开放的军营里，却被一个文官控制，不允许回家，一次次去执行送命的任务---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故事背景，人物设定的些许改变，整个故事都应该随之改变才对。超级士兵要回家，为此要碾碎路上所有的障碍物，这才是改变设定后故事可能的走向。

为什么不好看？我认为这种讲故事上的偷闲躲懒是根本原因。职业编剧不明白设定改一点，整个故事都可能要重构？当然很明白。但是如果自己要全部重构一遍，那不是很麻烦的事情么？不是相当于重写一遍了吗？那还要参考《美国队长》干什么？而且，一旦改了，投资方不认怎么办？毕竟当初能说服他们的理由，就是「写一个和美队一样的故事」。

在一个抓紧克隆他人成功的时代，大概率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做高效率实则无效的事情。

作为一条老狗，我连这种平移故事，快洗萝卜不擦泥的做法也能忍受，毕竟这个行业这些年活得不容易。但接下来的问题让我彻底失去一切好感，那就是表达上的套路。人类的强烈情感就那么几大类，所有的小说电影电视剧已经写过很多次了。但是优秀的作品依然可以让观众看下去，因为优秀的故事讲述者会创作出真实和独特的质感。

就像是罗伯特·麦基经常举的例子那样：同样是宇宙飞船的船员，同样是飞船内的生活，好的讲述者会把驾驶舱布置得跟卡车司机的驾驶舱一样。于是，一群在太空中执行货运人物的太空人，就很巧妙很具体地变成了一群为生计奔波的司机---观众可以理解人物，可以理解人物行为，人物可以从这种理解上展开自己的故事，而且非常可信。

《哨兵》里反复表现丈夫对妻子和孩子的思念，方法就是拍摄照片、摇篮和婴儿。这种事情不需要编剧，观众都可以干。八十亿人都有思念这种共同情感，但是八十亿人不是用同一种方式思念。编剧值钱的地方就在于同样是讲述一种情感，但是他们能用观众期待之外的方式，让观众同样产生理解和共鸣，而且要更为深挚和强烈一些。想一想诺兰在《星际穿越》里的玉米田，它承载了多少，它可曾说过一句话？

我能看完《哨兵》，不是因为故事好，人物好。单纯就是想看那些硬设定，硬桥段最后导演和编辑是怎么解的。我没有在欣赏故事，我单纯是在看解谜游戏。我不关心人物命运，我也不关心故事走向，我用一种最基本的情感---好奇心，维持着自己看下去。这种感觉怎么描述呢？就像是看别人直播打游戏，我不关心打游戏的人，我也不关心游戏的胜负，我更不关心游戏里的人物角色，我就好奇打游戏的过程，视觉效果，战术动作，武器设备，句号。

看完之后我感觉自己是个空心人。故事对我没有任何思考启发，人物对我没有任何情感滋养，我的眼睛看到很多奇观，很多怪物，很多爆破，很多打斗。似乎看到了很多，但是看完又觉得什么都没看到。悬空的世界，悬空的人物，看似强大实则虚无的内核，再加上套路的表现手法，完全被强制操控的人物行为，我认为这就是现在影视作品不好看的原因---钩子接着钩子，刺激接着刺激，那真的不如注射。

现在我理解了自己为什么很长时间都没有去看电影看剧，这也算是一种收获。我甚至因此重新思考应该如何描写人物，如何讲述故事，这更是一种巨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