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工作的人,编了一段顺口溜形容当地恶劣的生存环境——“睡没睡着不知道,吃没吃饱不知道,生没生病不知道”

  尕措南杰从小在乡里长大,对山路比较熟悉,几人弃车步行30多公里找到一处有信号的高地,才与乡里取得联系,最终获救

  “这里的孩子太需要教师了。我们在这多呆一天,孩子们走出大山的希望就多一点。期待更多人到这里教书,把希望带进来。”

  “什么是有意义的人生?这就是。”王启洋说,他要在“果洛高度”干出“上海速度”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汪伟 张子琪 柳泽兴

  2024年,是西宁姑娘祁雅琼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工作的第15个年头。

  这个平均海拔4500米的小县城,几乎占据了她职业生涯的全部。15年里,祁雅琼从一名乡村教师成长为一名小学校长,帮助一批批高原牧区孩子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初到玛多,她因为高反、孤独几乎整天哭鼻子。朋友为了鼓励她,叫她“祁坚强”。如今,谈到高原的工作生活,祁雅琼一脸云淡风轻。唯独提及10岁的儿子,她又一次落泪。

  从小与外公、外婆在西宁长大的孩子,是她内心最大的亏欠。“我可以守在这里。但对孩子,我不忍心。”祁雅琼说,“不过,如果他长大后选择来这里,我也会尊重他。”

  近期,《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走访了青海省海拔4000米以上地区的部分党员干部。令记者感动的是,在他们看来,高原工作的苦“并没有太多可说的”。与吃苦相比,他们收获了更多人生的意义,认为这份经历十分难得。

  记者试着在他们的平淡讲述中梳理出几个关键词,记录这些平凡的基层干部在青藏高原铸就赤子之心的点滴历程。

祁雅琼(右一)和同事在玛多县入户家访(2023年摄)   受访者供图

  高反

  高反是上高原避不开的关键词。让记者没想到的是,高反会如此之久。

  头白了、脸黑了、心大了——这是上海援青干部王启洋到青海工作两年来的显著变化。

  39岁的王启洋中等身材,黝黑的面色和灰中带白的寸发令他看起来比同龄人稍长几岁。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他说:“我有心理准备,前几批援青干部说过,这是‘标配’。”

  王启洋的工作地点也在玛多,担任这个青海平均海拔最高县城的县委副书记。

  玛多,藏语意为“黄河源头”,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50%左右。这里全年平均温度为-4℃,年供暖季长达11个月。

  在这里工作的人,编了一段顺口溜形容当地恶劣的生存环境——“睡没睡着不知道,吃没吃饱不知道,生没生病不知道”。

  “类似头痛这样的早期高反症状已有所减轻,现在最难受的是睡不着觉。”王启洋告诉记者,这里的干部常备安眠药。缓解失眠的办法要靠时间——7、8月份气温升高,雨水增多,大气含氧量稍有增加,大家就到了“自然停药期”。另一种助眠的方法就是工作,“干到精疲力竭,就容易睡着了。”王启洋说。

  不止王启洋这样从上海来挂职的干部高反较强,常年在青海工作的干部也需忍受高反折磨。

  凌晨3点,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张文号在床上翻来覆去。来到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后经历了多少个不眠夜,张文号已记不清了。

  40岁的张文号出生在甘肃庆阳,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青海工作。经组织选派,他于2020年从青海省委党校来到杂多县工作,担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2021年6月任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

  杂多县位于玉树州西南部,平均海拔超过4200米,比西宁高出约2000米,气候条件艰苦。

  对于张文号来说,虽然有过高海拔地区工作的经历,但随着年龄渐长,身体多项指标亮起“红灯”。因为缺乏睡眠,与人交谈时,张文号有时会感觉大脑突然“断电”,一片空白。“医生说,我有心率过快、血管硬化等问题。”张文号告诉记者。

  长期紫外线照射再加上经常失眠,张文号近一半的头发变白了,令他看起来比同龄干部沧桑许多。

  采访中,一些干部告诉记者,高反带来的失眠让他们有了一种特殊的打招呼方式——凌晨,当一个干部因为睡不着觉在房间踱步,偶然走到窗边,大概率会看到其他同样睡不着觉的同事也在窗口张望。两人会默契打开手机,互致问候。

  孤单

  高反给人身体压力,孤独则考验着心理承受力。

  扎陵湖乡位于玛多县西北部,距县城约40公里,全乡面积6312平方公里。来到乡政府所在地,记者的感受是安静。

  副乡长华贡杰说,乡党委、政府所在地只有不到10户人家,其他800多户居民散居在牧区,户与户之间最近也有十多公里,远的有几十公里。“人户不多,但想户户都走访到位,还真需要一定时间。”华贡杰说。

  对于刚来此地的年轻干部来说,孤独是难过的一关。

  尕玛扎格、岗日拉毛,是两位“90后”藏族姑娘。她们到这里工作一年了,负责乡党委、政府的文秘工作。“乡镇除了工作人员,几乎见不到其他人。”她们说,自己排解寂寞的方式除了工作,只有散步、打篮球。不忙时,一周可以回一次县城。

  这里的高原地广人稀,玛多县面积约2.53万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不足1.5万人。平均下来,一平方公里之内也见不到一个人。

  即使在县城,也人影稀少。不到晚上9点,玛多县城已经静了下来。远处的狗吠声清晰入耳,几条主干道几乎看不到行人。周围的建筑多是单位机构,偶尔会看到挂着灯带的饭店和小卖店,里面少有客人。

  县委办公楼内,王启洋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正忙着接各方来电。

  “忙点好,忙起来就没那么孤单了。”王启洋说,从人口密度高的繁华都市,到地广人稀的高原县城,地域环境、社会发展等差异带来的身体和心理双重考验,是很多援青干部需要面对的现实。

张文号(左一)在杂多县开展乡村振兴入户排查工作(2023年8月摄)   受访者供图

  家人

  与家人聚少离多,让这些高原干部的内心深深埋藏着对家的亏欠。

  玛多县民族寄宿制小学门前,祁雅琼指着对面的医院说,她的父亲在这里工作了25年,爷爷也在果洛奉献了青春,自己算是接过了前辈的接力棒。

  祁雅琼出生在西宁。出于对女儿的疼爱,父亲让母亲留在西宁照顾她,夫妻二人常年两地分居。

  如今,祁雅琼也选择把儿子留在西宁,由外公外婆照顾。“你为什么就不能来陪我呢?”一听到儿子的这个问题,祁雅琼的心就会绞痛。

  38岁的才旦加,与张文号同时被派到杂多县工作。此前,他任职于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两地同处一省,他回一次家却需要一整天。

  “回家有两个方案。一是开车,要十多个小时;二是到玉树市坐飞机。从杂多县开车到玉树市需要3小时,加上候机、飞行时间,也需要大半天。”才旦加说。

  由于交通不便,才旦加与张文号两三个月才能回一次家。

  张文号说,为支持自己到杂多县工作,妻子辞职在家照顾孩子。而才旦加心中最愧疚的是,父母生病也无法赶去陪伴。

  扎陵湖乡党委书记尕措南杰是本地人,在乡镇工作十多年,他练就了一双“铁脚板”。扎陵湖乡共有800多户、2000多名牧民,分散居住在6000多平方公里的草场,全乡面积相当于一个上海。

  为及时掌握村民的实际需求,尕措南杰几乎一年到头都忙碌在河湖巡护、入户走访的路上。2022年6月,他和同事在卓让村巡护过程中突遇暴雨,山路泥泞,车轮陷入泥地发动不了。一行四人被困在山中,手机没有信号。

  尕措南杰从小在乡里长大,对山路比较熟悉,几人弃车步行30多公里找到一处有信号的高地,才与乡里取得联系,最终获救。

  “现在想想都后怕,卓让村地域约1900平方公里,地广人稀,救援人员很难锁定位置。书记他们徒步寻找信号,没有防寒设施和食物,如果没能及时救援,后果不堪设想。”华贡杰说。

王启洋(左二)在玛多县乡镇入户并与群众交流(2023年11月摄)    受访者供图

  价值

  高原工作没有让这些基层干部叫苦。相反,他们不约而同告诉记者,自己的收获更大,特别是能真切感受到更大的人生价值——“被需要”。

  从600千瓦时到7000千瓦时——田超2017年来到玛多县工作,仅用一年时间,当地用电量就增长了近12倍。在他离开玛多县的2022年,当地的用电量已达1亿千瓦时。

  田超出生在陕西,2007年毕业后到果洛州的电力部门工作。从抄表员干起,他在高原扎根17年,如今已成长为国家电网果洛供电公司副总经理。

  田超是国家电网派驻玛多县第一批工作人员的领队。工作队到来前,这里的老百姓不是没有电,而是不会用电。按照规定,安装入户后的电力设施不归电网负责,刚通电不久的牧民不懂电、不会用电,电灯泡烧坏、电视机出现“雪花点”都会找电力部门。

  “我们在玛多的工作,更多是教老百姓怎么用电”,田超说。“在这里,我深深感受到自己‘被需要’。”

  在玛多县,田超一干就是5年。这5年,他也有睡不着觉的高反、见不到人的孤独、对家人的亏欠。一想到这里需要自己,他就又干劲十足。时至今日,他提出的“服务延伸一米,沟通多说两句”,仍是国网青海省电力公司玛多县供电公司的口号。

  “我们多干一点,牧民的灯就多亮一户。”离开玛多县到州里工作时,田超留下一段话:“玛多是家,又不是家,她是什么?是刻在生命里永远抹不去痕迹的地方……”

  玛多县民族寄宿制小学校园内,6栋整齐划一的校园建筑,令人眼前一亮。多媒体教室、风雨操场、塑胶跑道等一应俱全。

  “在我们牧区,最漂亮的建筑大多是学校。”祁雅琼说,2019年以来,在上海援青资金帮扶下,学校先后修建了教学楼、综合楼、风雨操场、操场看台等,累计投入约2134万元,极大改善了校园硬件环境。但教师的结构性短缺问题仍未彻底解决。

  “我是校长,也教《道德与法治》课程。”祁雅琼告诉记者,这所学校共有25名教职员工、351名学生,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等都在教课。即便这样,学校还是缺教师。特别是音体美等课程,还是非本专业教师在代课。

  “这里的孩子太需要教师了。我们在这多呆一天,孩子们走出大山的希望就多一点。期待更多人到这里教书,把希望带进来。”祁雅琼说。

  与祁雅琼类似,张文号也希望高原干部增添更多力量。

  在杂多县,张文号日常对接莫云乡结绕村,为村里提供帮助,协调各项工作。莫云乡平均海拔超过4800米,是距离杂多县城最远、海拔最高的乡镇。走遍这里山山水水、家家户户的张文号,关注着干部的连续性培养和能力水平提升。“这些年,我一直琢磨如何培养出一支留得下、能战斗的队伍。”

  在玛多县工作多年的王启洋,极快的语速始终没变。“大家都说,在高原工作生活,节奏要放慢些,我觉得慢不得。”王启洋说,吃苦只是过程,推动当地发展才是目的。

  与上海品牌企业对接打造高原牦牛绒工坊;结合“上海55购物节”在外滩金融中心外滩枫径集市举办“黄河源集”,推介青海、果洛、玛多的文化旅游资源以及特色农畜产品;与上市企业来伊份筹建青海首家合作社加盟店……翻看王启洋的工作总结,成绩满满。

  “什么是有意义的人生?这就是。”王启洋说,他要在“果洛高度”干出“上海速度”。

  谈起高原的工作生活,受访干部总是云淡风轻,甚至会讲一些笑话。而在记者听来,这些笑话的背后,总有使人落泪的感动——在高原上感受平凡,在平凡中体味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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