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39辑,嘉宾是“00后写作者”黄昶。《迟湖》是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下文《九龙化骨》即为书中篇目之一。文中的“我”与身患老年痴呆的爷爷在一个夜晚重拾爷爷当年的秘技,当“年轻而理性的声音”直面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时,那些玄幻和迷信的事物仿佛也变得可信。

黄昶,二〇〇〇年生,曾获“真金·青年文学写作选拔”总冠军、南京大学“重唱诗歌奖”、“野草文学奖”等。有短篇小说、诗歌发表于《青年文学》《青春》等。正在成为小说家。

九龙化骨

安宁在车上颠簸得快要睡着,头一倚就栽到了车窗上,哐哐当当地撞了好几下。人是完全清醒了,一下车却是满肚子的火气。

母亲走到他身侧,一遍一遍地抚他的脑袋,说安宁,你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已经需要你来承担,老是闹小孩子脾气可不好。

安宁分明是想要反驳,只是牵头走着的父亲转身看了一眼,他便不敢多说。可有些话又憋得难受,他明明是在赶明天必须上交的物理课作业,父母亲非要把他扯过一百多公里外的山区来看望爷爷奶奶,虽说奶奶吃饭时被鱼骨卡了喉咙,只是也算不上要兴师动众的大事。

母亲又来牵他的手,说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的,这份气可以在任何时候生起,但只有在成熟后才能消掉。

安宁听了,什么也没说。

拐了两个弯进院,入眼是熟悉的老式建筑:三层楼,二楼向外横生的走廊,恰好就做了一楼的屋檐,再往上也是这般变化,只是如果在二楼往屋檐上看,能寻到安宁小时候捅掉的燕子窝的遗迹。爷爷当时说,燕子飞来家不贫穷。说完就取来藤条要打安宁的大腿,安宁侧身扭过,跑了,爷爷没有追。

入门就算饭厅,摆两张圆形木桌,一大一小,一张平常自家吃饭用,另外一张备着应付有客来访。此刻小的那张上面摆着两盘放了辣的小菜,还有半条还没翻过面的鱼,大的那张旁边坐着爷爷。

父亲走上前去开口:“阿妈呢?”

爷爷想要作答,听见里头厕所传来一阵咳痰的声响,父亲就往厕所走去,不一会扶着奶奶出来。安宁看见奶奶的眼睛,是流过泪的,但仍有亮度,看着是痛苦,好像也能支撑。

父亲留下一句让安宁看好爷爷的指令,便和母亲载奶奶到医院去了。中间奶奶也叫爷爷照顾好安宁和两个小表弟。安宁和爷爷被两句话牢牢压在大桌子的两侧,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知道谁来照顾谁好。

沉默了一阵,爷爷站起身来要给安宁斟水,看他身子摇晃,安宁坐不住,赶忙也站起来抢他提的水壶。爷爷不许,侧一只手来推开他,是有力的。

安宁连着喝净两杯水,喉咙滋润不少,话自然地多了些。问爷爷最近身体如何,爷爷回答一早一晚还是会头晕,自己靠着床沿坐一会,看看窗外,就会好很多。

爷爷前几年患上了老年痴呆,但这不兴告诉他,只是说他得的病叫作阿尔茨海默症,他追问过几次,亲人都告诉他只是小病,很快就会好。他虽有怀疑,但对“阿什么的”实在缺乏了解途径,同乡的人也没有知道的,便草草地相信,过多一段时间,就连疑问本身也忘记了。

后面有人问起他的病来,他胡谄说是头痛,像年轻的时候一样。说是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也是经常头痛,当时有一种药,廉价高效,吃下不到半小时就好转,只是现在忘记叫什么了。安宁只当他是回到了时常头痛的二十岁,不愿他和什么老年或什么海默扯上任何关系。

爷爷本身是聪明且健谈的,这使得病症对抗他也显得吃力,虽然这些年他常常不记得刚发生的事,但他还记得朋友们以及他们年轻时的外号,也不会走丢。爷爷还是常给安宁讲开大卡车的阿三的故事,三同了这边方言里傻的音,说他有次开车下坡,刹车失灵,一顿慌张,想要将车子靠边停住,反而将方向盘扯下来,后面他不再锁车,只在离开时将方向盘带上。安宁听完仍然会笑,只是安宁渐渐能感受到他的语速迟缓下来,从滔滔不绝到说任何词句前都要思索一阵,最后归零到沉默。

“爷爷,你这次没给奶奶弄九龙化骨水吗。”安宁继续发问,虽然他内心认定这不过是一种宣扬迷信的伎俩而已。

“九龙化骨水……有的。”爷爷看向递给安宁的水杯。

“那为什么,没有效?”安宁看向爷爷。

“没有效吗……我也不知道,上次还是好的,这次就不行了。”爷爷看向窗外。

“啊,可能是这次的鱼骨头太大了……我也不知道,下次应该就可以了。”安宁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也转头看向窗外。

又沉默一阵,屋内的玩闹声逐渐大了,噼噼啪啪的,还夹杂着摔重物的声响。想必是两个小表弟闹不和,爷爷站起身来要到里屋查看,也不要安宁搀扶。

里头两个小表弟打成一团,先前无人问津还好,见了爷爷,就都吃痛大哭起来。爷爷想要过去安抚,又怕踩坏地上散作一堆的玩具,只好扶着门框站着,一句一句地喊:“僆仔,别哭了僆仔。”

安宁见状,绕过所有细碎的玩具,走上前去,抱住他们,用手揉他们的脑袋,一边一个。揉了半天,哭声才停息,再看门外,爷爷已经走开了。

安宁想到小时候,自己也时常躺在这张床上哭闹,把脚踢得很高。爷爷就坐在旁边,说僆仔别哭别哭,接着用手揉他的头,等到他停歇了,才同他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说自己年轻时曾经为了给安宁的爸爸和大姨小姨买肉吃,偷拿了奶奶账簿里夹的钱,气得奶奶连夜回娘家去,隔了大半个月才回来。又或者教安宁用叶子折帆船,从山顶的小溪放下,可以一路航行到山脚都不沉。几番话说下来,安宁听得有味,连先前因什么而哭闹都记不得了。

想到自己此刻也成了那个有安慰小孩义务的大人,安宁一时之间有许多感慨想要抒发,面前的困难又显得迫切:自己没有像爷爷那么多的趣事可以对小表弟讲述,长时间不说话,只怕他们再哭,现在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找出一些话题来。

安宁问他们今晚有没有好好吃饭,一个说吃了一碗,另外一个说吃了一碗半,先前的一个便不服气,说要不是着急奶奶喉咙被鱼骨头卡住,可以吃到三碗。安宁听他们朝赌气争锋的方向越走越远,眼看又要打起来,赶忙把话题扯开。

“看到爷爷给奶奶喝九龙化骨水没,那是爷爷的绝技。”安宁说。

“什么是九浓化骨水?”表弟问。

“笨蛋,是九龙花露水,就是爷爷给奶奶喝的那一碗。”另一个表弟说。

“是九龙化骨水,化骨,就是能把鱼的骨头融化掉。”安宁说。

“我知道这个,我们老师说鱼骨头卡在喉咙里要喝醋,九龙化骨水就是醋。”表弟说。

“才不是醋,我看着爷爷从水壶里倒的水。”另一个表弟说。

“就是醋,可能爷爷把醋放在水壶里了,我们老师说的怎么会有错。”表弟又说。

两个表弟再争了几句,都认为无法说服对方,于是齐齐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安宁。安宁告诉他们,以前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猜测,但确实是水。获胜的那方高兴得欢呼起来,另一方恼怒,抛下一句,那奶奶的鱼骨还是没被化掉。走出去了。

留下的表弟对九龙化骨水来了兴趣,追问安宁,“九龙”是什么意思。

安宁想到当时自己也是这样问爷爷。爷爷总是笑着保守秘密,说一句,僆仔别急,等你成年之后我就教你。

表弟又提了许多问题,安宁无法尽数解答,于是说:“你可以去问问爷爷,他也许会告诉你。”

“我才不问爷爷,我要问奶奶。奶奶说爷爷的脑袋越来越坏了。”表弟说完,也跳下床,跑出去了。

安宁愣了一下,想到爷爷许下等他成年就传授他九龙化骨水的承诺后,他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了好多时日。当时看来遥远的十八岁生日,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月,而他当时的期盼,又好像变得遥远。人的欲望和太阳系的运转规则互通,隔着一个大火炉看,对面的景象被渲染得无限美好,等你公转到那个位置,又觉得原来站的地方好了。想到最后,安宁只感叹一句,现在的小孩过于聪明,对于水和醋的思索比他早了许多年。

走到饭厅去,爷爷还坐在进房前的位置,就像是从来没有移动过。

看不见两个小孩,想必是让爷爷赶进浴室洗澡去了。安宁担心他们在浴室里打闹,听得里面只有水声,便逐渐放下心来,到爷爷旁边与他同坐。

坐下才发现爷爷的耳朵上还架着一副塑料框的红蓝眼镜,看起来既滑稽又时髦。安宁笑着问爷爷,是从哪里取来的。爷爷说,是以前和你一起去看电影拿回来的,戴着看东西会舒服一点。

安宁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带爷爷去看过电影,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又想到电影都是假的,需要借助红蓝眼镜让它看起来更真实一些,爷爷现在需要用这种眼镜来看真实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对于爷爷来说是否也是虚假的呢?安宁心里的不可名状顿时具象成某种厌恶和祈祷,一滴泪在眼眶里,只能用力去噙着,否则马上就要落下来。

“爷爷,我成年了。”安宁试探性问道。

“……”

安宁只道爷爷忘记了,想要找别的话题来谈,谁料爷爷又是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走到隔壁小桌前,拎着鱼尾把鱼翻了一个面,捻起半块鱼肉放进嘴里,咀嚼两下吞了。安宁没有问,但他知道此刻已有一根粗长的鱼刺卡在爷爷喉咙中间了。

爷爷往厨房里走,安宁会意跟上。

爷爷取了水壶和瓷碗,把水倒上了才开口说话,他蠕动的喉结显现出吃力。

“你面朝东站,左手掐三山诀,拿好碗。”

安宁把碗接过了,但他不知道什么是三山诀,只是愣在那里,爷爷替他整理好手势,又领他向东。

“你心里想着太上老君,然后用右手捏剑诀画符。”

安宁还没见过太上老君,心里自然混沌而麻木。但剑诀他是知道的,平常在武侠电视剧里看过不少。爷爷在水面上画了一个抽象的图案,安宁学着画了个更抽象些的。

“九龙治骨……万物化解……化钱千万丈深潭……左手化三千……右手仙人双宝剑……”

爷爷还没念完,安宁便听见父亲的车子停在院子里。砰砰地连着响了几声,接着就是父亲的声音:“阿爸,以后就算你喜欢吃鱼,也别老是叫阿妈买鱼了,阿妈不会吃鱼。这样被鱼骨头卡一次,又要我们开车过来,多浪费我们的时间。”

父亲走到厨房里,见到一老一小端着瓷碗,已经明白了大半。安宁知道此刻父亲的火气蒸腾到什么程度,不敢说话,只是等候发落。

“阿爸,你怎么又贪吃,阿妈都被鱼骨卡得要去医院了,你还不怕吗?”

爷爷只是笑。妈妈从外面听了父亲的话,也挤进厨房来,教训父亲不是:“你发什么脾气,老爷都被骨头卡住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父亲说:“有用吗。”

母亲说:“什么有用没用?”

爷爷和安宁两双眼睛瞪圆了,嘴巴也张成膨胀的气球,像是有什么理论要从里面往外迸发似的,可最后还是蔫下去,像漏了风的孔明灯。

等到父亲说,去医院。母亲欸欸地叹了好几口气,安宁此刻知道母亲脑子里有什么,有孝敬家公的义务,有上了一整天班的劳累,还有因心口难一而对自己产出的厌恶。这些都是气,只是母亲在成熟时消掉了,演变成现在驳杂难懂的叹息

奶奶老了,但听力惊人,厨房里的细末声响也瞒不过她的。安宁以为奶奶也要挤进来说些什么,实际上没有。只是两个小孩洗完澡光着身子追打到客厅里,奶奶奋力斥责他们:“不要吵闹!穿上衣服,小心着凉。”

一时间,许多声音挤进安宁的脑子里,安宁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世界万物静成一片悄无声息的海。安宁看向爷爷,只有爷爷翕动的嘴唇是有声的,安宁知道,那是口诀的最后一句。

父亲只得载爷爷去医院,这次安宁也上了车。

医生对被鱼骨卡喉咙的情况已是见多了,但是一家人分两次来的确实罕有,不断挤眉弄眼,像是忍笑。后面什么也没问,只是叫爷爷坐下。戴上手套,用钳子往爷爷嘴里摆弄,没两下便夹出一根近乎小孩尾指粗细的鱼刺来。

安宁很难想象爷爷竟是夹着这样的鱼骨同他谈了许久的话,心里不自觉地堆满负罪感。

“你这个鱼骨,差点就拿不出来了,要是再深一点点,随时有生命危险。”

安宁看众人都呼出一口气,只有爷爷是吸气。

“你们老人家啊,不要老是信民间土方法,特别是不要想着用东西把鱼刺顶下去,很危险的,卡到了赶紧来医院就好。”

众人附和两句,跟着又说,谢谢医生。安宁看见爷爷的嘴唇张开又闭合,比刚才还要更像卡刺。

回到爷爷家中,已经是半夜,两个表弟随奶奶睡下了。父亲也不愿再开夜车回家,决定在爷爷家住一晚。又因床铺不够,安宁和爷爷孖铺。

躺到床上,安宁很想为自己让爷爷冒险传授的事情道歉,但话每每到了嘴边,就都是缺了一股气,送不出去,只得原路返回了。安宁用手去扯身侧的被子,探到了爷爷鼓胀的肚子,爷爷以前说,这不叫肚子,叫丹田,凡是需要抒发和伸张的时刻就要用到它,比如唱歌和喊话一类。爷爷的丹田此刻格外丰盈,但四周仍是静的,没有任何人正在歌唱。安宁感受到爷孙二人命运般的相似性。

有狗吠了一两声,安宁更切身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喉咙又不住发痒,想要咳嗽,不好让它干着,就下床去找水喝。走到厨房里,一片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双手摸索,摸到去医院前斟下的那碗水,举起来刚碰到唇边,听到楼上窸窸窣窣的,应是老鼠在客厅游荡,只怕过阵子它就要进卧室里。安宁把碗端了,想要回房间去喝。

一进门,爷爷已经起身坐在床边了,安宁以为自己又要添上一条吵醒爷爷睡觉的罪责,赶忙问爷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爷爷说,只是头晕,坐上一会也许就没事了。安宁不敢睡下,陪爷爷坐着。中间爷爷又说了许多自己老了或已经没用了一类的话,安宁连忙逐条否定。

“我这还有鱼刺没有取出来。”爷爷说。

“不可能啊,刚刚医生已经检查过了,已经全部取完了。”安宁说。

“是有的,已经很多年了,所以医生找不出来。”爷爷又说。

安宁听懂了,想到世间所有的咒语都是稀奇古怪,找不到一个寻常腔调,可你却偏偏能够理解。但有些话,尽管你用最工整的语法说出来,配上插电的大喇叭,每日每年地念上一千遍一万遍,就是难懂,很多人永远懂不了。安宁此刻是懂了,一位老人只要到了临老临混沌之际,就如鱼刺在人的喉咙中一样无处安放了。

安宁望着手中的瓷碗,站起身来,转到东面,左手掐三山诀,右手捏起剑诀来画符。

“九龙治骨……”

“左脚踢开龙门府……”

“必神中古经……”

“都有斜血成……”

安宁感觉有风从脚底升起来,呼啸着,将他的袖子卷起来,折了两折。他感觉自己像法力高深的道人,一挥手,风声又变成了呜咽,随着他的指令沉落回地面。

“左手化三千……”

“右手仙人双宝剑……”

“一请天上太上老君,一字值千金……”

安宁把九龙化骨水递过,爷爷举起来喝了一口便睡下了。随后安宁自己也喝了一口,剩下的只管一挥,地面上就多出了一只水迹似的龙首,那龙张开巨口,似乎要将二人吞没。定睛去瞧,眼珠子还冒着月色的光。

安宁很想问爷爷,那根没取出来的鱼刺是否有化掉。但他不必问,再没有别的时刻能比现在更足够让他相信那些玄幻和迷信的事物了。夜晚已经深邃,所有年轻而理性的声音都已经睡着,没有任何事物想要来质疑和谴责那位罹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他安心地躺下,就像某条被融化了骨头的鱼一样。

本文选自

《迟湖》

作者:黄昶

出品方:艺文志eons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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