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把最后一件旗袍挂进衣柜时,夕阳的金辉正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淌出一条暖融融的河。镜子里的女人,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眼角虽有细纹,却像精心打磨过的玉,透着温润的光。

51岁的刘梅,在小区门口开了家“梅姐裁缝铺”,已经十年了。丈夫五年前走的,肺癌,走的时候才53岁。她没哭天抢地,只是关了铺子三天,第四天开门时,眼圈还是红的,却笑着跟老主顾说:“活儿照常接,就是得慢点,手有点抖。”

儿子在南方读博,去年结了婚,催她再找个伴:“妈,你别总围着缝纫机转,出去跳跳广场舞,认识点人。”

刘梅嘴上应着,心里却明镜似的。这个年纪的男人,要么图她身子,要么图她手里那点积蓄(丈夫走时留了套老房子,前年拆迁补了一百多万),真心过日子的,少。

介绍人是小区门口开杂货店的王婶,跟刘梅熟,知道她的脾性。“梅姐,这个靠谱,姓赵,叫赵建国,比你大五岁,退休前是中学老师,老伴儿走了三年,闺女在国外,一个人住着挺孤单。”

约在公园门口的茶馆,刘梅特意选了件湖蓝色的连衣裙,不算时髦,却衬得她肤色白皙。赵建国来得早,穿件浅灰色夹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见了刘梅,起身时膝盖“咔”响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两杯茉莉花茶,一碟瓜子,谈话像剥瓜子壳似的,慢慢展开。赵建国说话慢条斯理,讲他教过的学生,讲他种的兰花,讲他闺女寄来的国外明信片,没提钱,没问她的家底,也没盯着她的脸看个不停。

刘梅心里松了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沿。

聊到快中午,赵建国看了看表:“刘梅同志,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吃碗面?旁边有家‘老李家’,羊汤面做得地道。”

面馆人多,闹哄哄的。赵建国给她端来面,又把自己碗里的羊肉夹了一半过去:“我血脂高,少吃点荤。”

刘梅没拒绝,挑了一筷子面,热汤熨帖了胃,也熨帖了心。

这之后,两人又见了几次。有时在公园散步,有时去菜市场,赵建国会帮她拎菜,会记得她不吃香菜,会在过马路时,很自然地站到车流来的方向。

第五次见面,在赵建国的家。两居室,收拾得窗明几净,阳台上摆着十几盆兰花,叶片绿油油的,透着精气神。他给她泡了自己炒的茶,茶汤清亮,带着股栗香。

“房子不大,就我一人住,瞎收拾。”赵建国给她添了点茶。

刘梅环顾四周,墙上挂着他和老伴儿的合影,女人笑得温婉,跟他站在一起,很般配。“你对你老伴儿,挺好。”

“嗯,她走得突然,心梗。”赵建国的声音低了点,“以前总跟她吵架,嫌她唠叨,现在想听,没人说了。”

刘梅没接话,心里却有点触动。这个年纪的人,心里都装着点化不开的念想。

沉默了一会儿,刘梅放下茶杯,看着赵建国,眼神认真:“赵大哥,咱认识也有些日子了,我想问你个事。”

“你说。”

“你能满足我的要求吗?”

赵建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哪方面的?你说说看,只要我能办到。”他大概以为,她要提房子加名,或者要他每月交多少生活费。

刘梅却摇了摇头,伸出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地数:

“第一,我不跟你领证,也不住到一起。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铺,平时想见面就见,不想见就各过各的,谁也别干涉谁。”

赵建国脸上的笑僵住了,没说话,等着她往下说。

“第二,我儿子结婚,我当妈的,该帮衬得帮衬,但这钱得是我自己的,跟你没关系。将来我老了,病了,也不用你伺候,我儿子会管,实在不行,我去养老院。”

茶馆里的茉莉香好像飘到了屋里,空气里有点闷。赵建国端起茶杯,没喝,只是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

“第三,”刘梅的声音轻了点,却很清晰,“我不想找个伴儿搭伙过日子,我就想找个人,能陪我说说话,下雨的时候能给我送把伞,天凉的时候能提醒我加件衣。不用你多有钱,也不用你多能干,只要心诚,就行。”

她说完,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有点凉了,带着点涩。

赵建国放下茶杯,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刘梅以为他要起身走了,他才缓缓开口:“刘梅,你是不是以前被人坑过?”

刘梅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丈夫走后,不是没人追过,有个开装修公司的老板,嘴甜得像抹了蜜,转头就打听她的拆迁款;还有个退休干部,第一次见面就问她“身体还行不行”,眼神里的算计藏都藏不住。

“我不是怀疑你,”赵建国的声音温和,“我是觉得,你这要求,不像找老伴儿,倒像找个……朋友。”

“朋友也挺好啊。”刘梅看着阳台上的兰花,“朋友不会算计你,不会强求你,合得来就多走动,合不来就各走各的路,多自在。”

赵建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子,又摸出支笔:“你这三条,我记下来,省得忘了。第一条,不领证不住一起,行;第二条,各管各的钱,各负各的责,行;第三条,陪你说话,给你送伞,提醒你加衣……这个更行,我这人记性好。”

他把写好的纸条递给刘梅,字如其人,工整有力。“这样,你放心了吧?”

刘梅接过纸条,看着上面的字,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活了大半辈子,见多了虚情假意,没想到真有人把她的“不合时宜”,当成了正经事来办。

“赵大哥,”她抬起头,眼里有了笑意,“那……咱就先当朋友?”

“哎,好。”赵建国也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像盛着阳光。

那天之后,两人还像以前那样见面,却多了点不一样的滋味。赵建国会把她裁缝铺里的碎布头攒起来,说给乡下的亲戚做鞋垫;刘梅会帮他改衬衫,说“你这肩宽,袖子得放两寸才舒服”。

有次刘梅半夜急性肠胃炎,给赵建国打电话时,只是想让他帮忙照看一下铺子,没想到他骑着电动车,顶着瓢泼大雨就来了,送她去医院,守在急诊室门口,天亮时,眼睛红得像兔子。

护士以为他是她丈夫,笑着说:“大爷对大妈真好。”

赵建国没解释,只是给她倒了杯热水,说:“医生说你得吃点流食,我回家给你熬粥。”

刘梅看着他湿透的后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儿子放假回来,见了赵建国,偷偷跟刘梅说:“妈,这赵叔靠谱,比上次那个强多了。”

刘梅笑着拍了他一下:“别瞎说,就是朋友。”

话是这么说,她却把赵建国写的那张纸条,压在了缝纫机的玻璃板下。每天踩缝纫机时,低头就能看见,字里行间的认真,像颗定盘星,让她这颗在岁月里晃荡了大半辈子的心,慢慢落了地。

秋末的一天,赵建国约她去看菊花展。公园里的菊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铺了一地锦绣。赵建国给她拍了张照,背景是一大丛墨菊,她穿着赵建国前几天给她买的驼色围巾,笑得眉眼弯弯。

“你看,这张拍得多好。”赵建国把手机递给她。

刘梅看着照片,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问他“你能满足我的要求吗”,他愣怔的样子。她转头看向赵建国,他正弯腰给一株“绿云”拍照,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闪着银光。

她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赵建国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反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两只饱经风霜的手,在菊花香里,紧紧攥在了一起。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财产约定,就像两棵并排生长的老树,根在土里悄悄缠在一起,风来了,互相挡一挡;雨来了,彼此遮一遮,日子就这么,慢慢往下过。

回家的路上,赵建国说:“我那盆‘墨兰’快开花了,明天搬你铺子里去,给你添点喜气。”

刘梅点点头,心里的那点小忐忑,早就被一路的菊香吹散了。她知道,有些要求,说出来是防备,做起来,却是真心换真心。这个年纪的爱情,不用轰轰烈烈,能经得起日子磨,就够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年轻时没牵够的手,终于在岁月的尽头,紧紧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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