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杜浦亭
作者华士珍
我在《学习与缅怀》一文中,回忆大学生活时曾说:"我们1957级学生,一进校,就逢上"鸣放"、"反右",接着是"双反"、"交心"。接二连三的运动给正常的学习带来很大的冲击。"
几十年过去,不要说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对这些词懵然无知,就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至于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恐怕也只知道鸣放和反右,至于什么是双反,什么是交心,也不一定会清楚。
鸣 放
其实这些词,都有其特定的含义。先说"鸣放"。鸣,即"百家争鸣",放,即"百花齐放"。也称"双百"方针。发展科学技术,需要百家争鸣,因为真理愈辩愈明。繁荣文学艺术,应该百花齐放,这样才能愈开愈盛。

本来是科技和文艺用词,现移用到政治,成为政治术语。1957年中国共产党开展整风运动,号召各民主党派和广大人民群众批评党的缺点错误,帮助党整风。这一时期,群众可以通过各种形式发表意见,包括在报纸上发表言论等,这种现象被称为“大鸣大放”,后来和大字报、大辩论合在一起,称为"四大"。并且将它载入了宪法。改革开放后,大概因为"四大"在文革中产生的危害,就将它从宪法中取消,也就废除了。
1957年四五月间,被称为"不平常的春天"。那一段时间,知识分子心情舒畅,许多人真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只要翻看那时的各种报刊杂志,便知道确是迎来了百家争鸣的好时光。
按本来的计划,鸣放之后,接着便是整改。将群众提出的意见,分门别类,加以整理,明确问题症结在哪里,研究改正方法,以改善党群关系。这是1957年整风的初始目的,说来说去,是为了向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开火,真正践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反右
不料在5月中旬发觉运动偏离了方向。''鸣放"中出现了不少反党反社会主义制度的言论。据此,毛泽东于5月15日撰写了一篇《事情正在起变化》的党内文件。文件首次提出要区分"左派""中间派"和"右派",对于右派的进攻必须予以反击。这标志着整风运动转入了反右派斗争。毛泽东估计右派分子约占知识分子群体的1%-10%,他认为关键要争取中间派,而对右派的进攻要准备后发制人。这一文件为随后全国范围的反右派斗争提供了理论依据。
从5月15日发出党内指示,到6月8日《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大约20天,各种座谈会照开,各类鸣放言论在报上照发,但一律不反击。如果有人感兴趣,翻阅1957年5月和6月初的报纸,确是很吸引人的。所谓"后发制人"是一种策略,即对于右派的进攻暂时不反击,"欲擒故纵",让右派充分表现,然后一举而歼之。
反右这一段时间很长,半年多时间。1957年6月至8月是第一段。1957年9月我进上海一师院时,我们的系主任程应镠先生已被定为右派,比我们早入学的56级学生也已有人划右,大家认为反右已过去。不料从9月底开始,校党委动员再次"鸣放",11月再次反右,大约持续了近2个月。大大小小的会议已记不清多少次,我们57级本科近120位学生,划了4名右派。按中央的规定,右派分四类,一、二类右派,异地劳动改造,三、四类右派,原地监督改造。我们57年本科的4名右派均系三、四类,而且在毕业前都摘了帽,说明当年的历史系领导还是很人性化的。
1958年寒假期间,中小学教师也集中"鸣放",然后也是反右。中小学教师,特别是小学教师,和民主党派、高校的知识分子不能相比。他们中的大多数,对政治一窍不通,讲话更不知轻重,"谬论"也更多。据说全国55万右派中,中小学教师约30万,占了大多数。
从1957年6月至1958年2月,反右派斗争为时约8个月。
双 反
反右之后,进入一个新阶段,即"双反"阶段。
1958年3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开展反浪费反保守运动的指示》,作为全民整风改进党政机关工作和促进生产发展的一个重要步骤,决定在全国开展一个反浪费、反保守的“双反”运动。
本来浪费是经济学的概念,现在将它转到政治思想上去。最大的浪费是什么呢?是知识分子走白专道路,成为资产阶级专家。反浪费,就是不走白专道路,要"又红又专",成为无产阶级专家。复旦大学这时就提出了“反浪费、反保守,向又红又专'大跃进’”的口号。
记得1958年2月开学不久,"双反"就开始了。反右派只针对几个人。"双反"则人人有份,重点是批判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于是每个班都定一个教室,教室内横七竖八的穿了多条铅丝,供大家挂大字报。你写我,我写你,几乎人人有份。自然也有重点对象。教室被大字报挂得琳琅满目。这样大概持续了一两个星期。据称重点对象在小范围内''帮助",但我已记不得了。
这时还有所谓"拔白旗",但这只对教师。华东师大历史系的徐德嶙教授,被树为"白旗"。是《文汇报》,还是《历史教学问题》上见到报导,已记不清了。我们系,好像不知有谁被树为"白旗"。
交心
这自然是表面功夫,不可能深入人的内心。于是就有了"交心"这一关。3月16日,北京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社会主义自我改造促进大会”,通过了“自我改造公约”,提出了“把心交给党,坚持当左派”的口号。其他地区也纷纷响应。
和''双反"不同,向党"交心"是人人过关。时间大约是三四月间。系里先将李旭教授作为典型,让他给大家作示范。一天上午,全系三四百师生聚集在五爱会堂。李旭教授教我们中国古代史,四十多岁,身材矮胖,此时正当盛年。1957年5、6月"鸣放"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在西安半坡考察,"反右"自然没有他的份。但到''交心",他就成了主角了。他态度很诚恳,说是非常感谢党组织能给他机会,在全系师生面前,批判自己资产阶级的立场,个人主义的丑恶思想,使自己能跟上时代的步伐,赶上时代的潮流,和大家一起奔向社会主义。讲着讲着,忽然声音变得低沉,竟不能连续,摘下眼镜,擦拭起眼泪。如此大约半分钟时间。像这种场面我从未见过。看着一个教授,为批判自己,如此动情,我眼眶也不禁湿润起来。好在讲话后半段,他似乎已忘了前面的一幕,声音也愈来愈高,就和平时给我们讲课一样,估计是感到任务已完成,甚至开怀笑了起来。
李教授交心后,系里就给我们交代了他的历史,说他曾是国民党少将。至于具体做了什么,语焉不详,这让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同情一扫而光。几十年过去,知道的毕竟多了,以前一讲历史问题,便弄得很神秘。现在知道,其实都是很正常的。国民党将官,多如牛毛,特别是文职人员。比如抗战时期郭沫若主管的军委政治部三厅,处长、科长之类,官阶不是校级,便是将级。而那些都是进步人士。我在历史所认识的叶元龙先生,和郭沫若一样,也是中将衔。但当年听说李旭教授曾是国民党少将时,真的大吃一惊。现在仔细想想,如果他真有罪行,能逃得过1952年"镇反"和1955年"肃反''的关口么!
听取李教授交心后,记得停了几天课,班级以小组为单位,每组六七人,每人都深挖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人人过关。先由一个人讲,然后众人帮助分析。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个人的发言能力得到了极大地提高。以前只会讲几句的,也学会了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自己也怀疑,怎么一开讲,不是20分钟,便是半小时。像这种功夫,以前是调干生才有,现在倒也学会了。''交心"有书面材料,少说也有二三千字,都是进入个人档案的,也不知现在还在世否?
过了几十年,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批判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主要内容是''个人奋斗"。1956年全面学苏联的时候,曾有过"向副博士进军''的口号。苏联的副博士已属于专家了。读了大学,争当专家,一点不错。但''双反''"交心"时,争当专家,成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走白专道路。本来我还有一点雄心壮志,做着专家梦。但自"交心"后,这个梦就破除了,和大家一样,争做一个普通的劳动者。即使后来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身历了一段时间的科研实践,很羡慕汤志钧、方诗铭诸先生的学问,但再也没有想到要去做什么专家。
党内有没有"整改"这一节呢?据报上公布的《关于整风问题的指示》(1958年4月2日),该指示要求各单位通过学习文件、开座谈会、批评反省提高自己,检查批判“三个主义”(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将这作为运动的第四阶段。照此说来,"双反""交心"合在一起,应该是第三阶段。但在一般群众印象中,因为第四阶段是针对党内干部的,与群众无关,我们学生更不知道。所以一提到1957年的整风,印象深刻的,就是所谓"鸣放"、"反右"、"双反''和''交心"。
1958年6、7月间,历时一年多的整风运动完全结束。全国就进入轰轰烈烈的大跃进时期。
华士珍 2025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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