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红楼梦》用不大的一族兴衰事,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上层光鲜华袍内里的腐朽臭虱;
       那么作为以小家事映衬大社会“鼻祖”的《金瓶梅》,更像是打在可悲又可悯的中下层脆弱外壳上的一道深深鞭痕。


       当卑贱如脚底泥之人,经历千难万险后,一朝得获高位。
       本该为混乱到暗无天日的时代,搭建一条让所有人看得到未来希望,贯通上中下之山的
       “天梯”。
       却不料,梦想终归是脆弱又短暂而一碰就碎的,无力撼动的残酷现实,更像是牢不可破的钢铁樊笼。
       即便自诩初心未改,但
       一己之力如何撼得动承袭数千年,经过时间验证,“阶级框架”已深入人心,被打熬成坚不可摧的
       “老祖宗的规矩”
       ?
       不过百年而已,那因悲悯而偏离的路,又被硬生生地扳回。
       进而如极致挤压后反弹的簧,变本加厉地几乎把上升的渠道一一封死,宁可牺牲自身的“舒适度”,也绝不允许“蝼蚁们”有一丝爬上来的缝隙。
       更有甚者,只为满足隐秘的俯身窥视嗜好,居然不惜代价也要粉饰伪造一把“天梯”。
       只因看徒劳攀爬却依旧只站在山脚的庶民“跌落”,既无趣还不过瘾;
       只有观赏到那些为登高不惜决然摒弃人性,却在登顶前一刻发现此山为假,最后只能带着不甘和绝望的“光宗们”坠落,才能鲜活地感到一份独属自我的存在感。


       而以上这些在那个时代里,被心照不宣地放置在权利层的,真实大社会里的残酷阶层现实,却在《金瓶梅》里,只用了
       西门庆与
       “假”金莲
       、
       “真”蕙莲
       来回纠缠
       的短短几回体量,就戏谑地,不放过任何阶层地一一讽刺了个遍。
       誓要让世人明白阶级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它真的会“吃人”,或者说“吃人”的阶级的残酷之处需要被明明白白地揭露——
       活要明白清醒地活,死也想知晓个必死的缘由。
       01
       许是因为从《水浒传》开的枝丫,《金瓶梅》的叙事方式,从一开始就与传统章回式写法,刻意区别。
       魏先生总结为
       “搓草绳”
       ,所以全篇很多时候,回目之间都相互穿插着诸多“重复”的叙述。
       而有意思的在于,这种“重复”通常是
       精心暗喻
       地刻意为之。
       尤其是耗费五回体量去完整演绎的
       “假金莲”,真蕙莲的短暂一生
       ,更是给一种需要细品的余味悠长。
       “月娘因他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为蕙莲。”
       词话本里这段交代名字的由来,让宋蕙莲从一开始就给人一种,她是潘金莲
       “替代升级版”
       的幻觉。


       毕竟作为同被高门里正房赶出来,后被正式娶来,嫁于有一定地位的家仆的女人,要是按照正常的发展,也该是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普通庶民生活。
       就像曾经的被嫁给武大郎的潘金莲,甚至如果一一比对的话,两人无论从身世背景,还是后天被养成的性情,乃至让所有人都难以忽视的“金莲”特质,都高度相似。
       就像俗话说的那样,
       可望而不可及的只会羡慕,近在咫尺的就会引发嫉妒。
       于是宋蕙莲从入西门府开始,就被目所能及的五姨娘潘金莲所拥有的奢华待遇,硬生生勾出了从未有过的野望。
       无师自通地选了一条自以为最快的捷径——
       模仿
       。
       词话本里就很直接地将之描述为对潘金莲打扮的一比一复制:
       “把髻垫的高高的,头发梳的虚笼笼的,水髩描的长长的。”
       果然,男人的喜好就是这么毫无惊喜地一致,当年西门庆怎么对潘金莲“一见倾心”,如今就怎么对扮做“金莲”的宋蕙莲一见难忘。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曾经在处理潘金莲关系时,犯过的错,可不会再掉坑。
       这回借助家主身份,早早就把不确定的“隐忧”——宋蕙莲的丈夫,找个了名正言顺的借口,打发了出去。
       为了保险,还刻意明升暗降地拉长了“出差”的时间,好慢慢来品尝成熟的果实。


       都说
       男人爱你的直接表现,就在于肯为你花心思,“浪费”时间
       。
       而这放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宗族社会里,具体表现就在对其肯赋予的“身份”上。
       曾在通判高门生活过的宋蕙莲对
       身份对应地位,待遇等同赋权
       这套潜规则,再熟悉不过。
       于是当西门庆送来暗喻西门府侧室的蓝缎裙时,立马就被俘获了,那本该沉寂的野心,也被激发了萌芽。
       各位,不要小看这条裙子,它其实代表的是一种既可多重解读,又可被赋予无限联想的具体阶级暗喻。
       前面说了,其实明初尚有初心时,为了尽量稳定阶级,对民间的衣食住行,都进行了有条可依的明确规定(本意减少奢靡的攀比)。
       《明史·舆服志》里就细致到连颜色、纹样和样式等都牢牢地框定:
       “紫,不用金绣;袍衫止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
       由此其实就可以知道,宋蕙莲后来没有一丝抗拒,完完全全地配合(顺从),以及后续那看似毫无来由的飞扬跋扈式炫耀,究竟从何来的底气。
       可惜,正如茨威格说的: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或许是有前车之鉴,或许是这些年累积的风月经验所得,已然成长为花丛老手的西门庆,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地区分出了此“金莲”(宋蕙莲),非彼“金莲”(潘金莲)。
       宋蕙莲因着西门府家仆媳妇的这个明面上的身份,其实从入眼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落不得好。
       接了蓝缎裙这份昂贵的礼物,与之对应的就要付出比之潘金莲当初付出的,更为昂贵的代价。
       可惜彼时的宋蕙莲早已被幻想中未来的美好生活,冲昏了头脑,不但从被初次收用开始就退让地在花园里假山下的山洞里,与西门庆云雨,还因内心对“蓝缎裙”的笃定,而放弃争取应有的“身份”。
       “天梯”本已搭上,怎料她就是退而不踏。
       如此,一步退,便痛失此生的唯一机会。
       阶级的残酷在此时体现地如此隐晦又“吃人”般致命——
       低贱的奴婢只配污糟的山洞。
       02
       初次之后,宋蕙莲自以为得到了“肯定”,毕竟那些从前只能奢望的华服、首饰和沉甸甸的银子等,不久就实打实地送到了手上,且被“高升”到正房月娘房里,做了等同贴身大丫鬟的工作,甚至还得了西门庆的特别嘱咐。
       这一切的一切,在宋蕙莲看来,都是她即将要成为西门庆正式妾室的过渡,却丝毫没有怀疑过其背后险恶的用心。
       没错,于西门庆而言,太容易就被弄上手的女人,真的没有可被珍惜之处。
       何况早有了潘金莲这颗珠玉在前,新鲜感只针对在山洞这个特殊地点的独特刺激。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一个被通判府开过眼界的女人的能量。
       尤其,此时的宋蕙莲还“意外”被潘金莲的有意为之,刺激了那本该压下的野望。
       就在那冷冽异常的寒冬时,西门庆居然“无意”地被潘金莲拿捏了把柄,之后只能在冻地必须铺床,还得亲自生火取暖才能“动”的山洞里,收用宋蕙莲。
       好吧,据西门庆后来甜言蜜语的狡辩——这里是他坚持选的,或者说他非要在山洞里宠幸宋蕙莲是因为这是只属于他俩之间的特别私会纪念。
       如此可笑到荒谬的说辞,大概也就此时早已陷入不可自拔未来美好幻想的宋蕙莲会相信了。


       没办法,
       一个人的眼界与对世情的判断与解读,其实很取决于经验的累积与经历繁复。
       看似经历复杂的宋蕙莲,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
       “后院”
       这一亩三分地,辗转几任丈夫,也只是从一府内院,到另一府内宅,真正残酷到带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血腥底层生存争斗,她根本从未经历过。
       于是,一旦被动陷入时,她就像个误入丛林的兔子,注定会被毫不留情地吞吃入腹。
       彼时已在攀爬途中,正逐渐成熟眼界和判断的西门庆,也开始懂得有所需,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想要够上那登山的“天梯”,就必须把自己与他们同化,不但要接受那套他们赖以维系阶级秩序的森严规矩,还要抛去人性地去残酷坚定执行。
       送上门的宋蕙莲,就是当下最适合的“血祭”。
       03
       治国要依“法”,管家需遵“理”。
       作为封建社会“巅峰”的明朝,为了维持封建统治,阶级之间必然是凝滞的,想要动一动,非伤筋动骨而不可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一套,化用在一府之内,就是更为严苛到残酷的
       “等级分配”
       。
       从西门庆这个家主,自上而下一一分层的各人,都因着明确自身的身份等级,所需要得到和付出的,而规矩地在西门府这个小社会里生存着。
       而西门府因着西门庆这个家主,严苛地执行着这套有理有据有章程的“伦理等级”,而得以长期而平顺地运转下去。
       而当两者相辅相成时,即便身为绝对掌控者的家主,其实明面上来说,也是不能违背的。
       一旦任何人主动去打破此套规矩,那么需要付出的代价,与得到的结果,必然是如宋蕙莲最后的结局一般,残酷到用人命来给出交代。
       如此,其实此前西门庆为何要忍气吞声般,挨冷受冻般即使在寒冬,还是只能一如既往在初始地点山洞与宋蕙莲云雨,就可见一斑。


       说到底,还是他们都低估了阶级的残酷,不“吃人”不罢休。
       简直可叹、可笑,可悲亦可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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