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冬至,二叔家杀年猪。
那时候乡下杀猪是大事,要请亲朋好友来吃“杀猪饭”。
二叔在镇上供销社上班,家境比我们家宽裕,每年冬至都要摆上两桌,叫上本家兄弟和几个走得近的亲戚。
父亲排行老大,照例是要去的。
可那天早上,他却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包烟,迟迟不肯动身。
母亲从灶屋探出头,催促道:“再不去,菜都凉了。”
父亲闷声回了一句:“急什么,去了也是陪衬。”
我知道他为什么犹豫。
二叔这几年混得不错,家里盖了砖房,买了拖拉机,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子得意劲儿。
而我们家,还是三间土坯房,父亲守着几亩薄田,农闲时去工地搬砖,勉强糊口。
母亲叹了口气,从柜子里翻出一瓶散装白酒,用抹布擦了擦瓶身,塞进父亲手里:“好歹带点东西去,空着手不像话。”
父亲掂了掂酒瓶,没说话,最终还是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带着我出了门。
二叔家很热闹。
院子里的土灶烧得正旺,松木柴噼啪作响,铁锅里的水滚得翻花,大块的猪肉在沸水里沉沉浮浮,油星子溅到灶沿上,滋滋地响。
二叔请来的杀猪匠老李蹲在磨刀石旁,正用拇指试着刀锋,寒光一闪一闪的。
几个堂兄弟围着猪尿泡踢来踢去,你追我赶,鞋底带起的尘土混着炊烟,在冬日惨白的太阳底下打着旋儿。
二婶系着条蓝底白花的围裙,袖子挽到手肘,正往搪瓷盆里盛刚出锅的猪血旺。
见我们进门,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远远地招呼:"大哥来啦!小志又长高喽!"声音亮堂得像是特意喊给院里所有人听的。
可她手上活计没停,转头就指挥我堂姐:"去,把蒜苗洗了,等着下锅呢!"
堂屋门口摆着张八仙桌,二叔和几个穿呢子大衣的亲戚围坐着,茶壶嘴冒着白气。
二叔翘着二郎腿,手里捏着带过滤嘴的香烟,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见我们走近,他扬起夹烟的手晃了晃:"大哥来了啊!"
烟灰簌簌落在簇新的呢子裤上,他随手掸了掸,屁股却像生了根似的没挪窝。
父亲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酒瓶递过去,玻璃瓶上还留着汗涔涔的手印。
"自家酿的,你们喝着。"声音比平时低了三分。
酒瓶标签早就被磨得泛白,只能隐约看出"高粱大曲"四个红字,瓶口缠着褪色的红布条——这是村里小卖部最便宜的那种散装酒。
二叔接过来时,我瞧见他小拇指不自觉地翘了翘,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酒瓶刚挨着桌面,坐在旁边的三姑父就嚷起来:"老二哥,把你藏的那瓶剑南春拿出来呗!大冷天的,喝这个不过瘾啊!"
一屋子人哄笑起来,二叔顺势把父亲的酒推到桌子角落,那瓶子歪在花生壳堆里,活像个不合群的闷葫芦。
灶台那边突然爆出一阵油锅的滋啦声,二婶尖着嗓子喊:"当家的!来端菜!"二叔立刻站起身,临走前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可眼睛却看着三姑父:"等着啊,今天有好酒!"
他棉鞋踩过门槛时,我分明看见鞋帮上沾着新鲜猪粪,可那鞋底比父亲脚上那双开胶的解放鞋厚实多了。
堂屋里飘出炒腊肉的香味,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父亲摸出旱烟袋,蹲在磨刀石旁慢慢卷着烟叶。
老李的杀猪刀在石头上磨得霍霍响,盖过了父亲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饭桌上,父亲喝多了。
八仙桌上的转盘摆得满满当当,红烧肉油亮亮地堆成小山,猪血旺上飘着翠绿的蒜苗,炖排骨的汤里还沉着几颗枸杞。
二叔新娶的儿媳妇端着不锈钢盆来回添菜,铝勺碰着盆沿叮当作响。
父亲面前的白瓷杯就没空过,二叔带来的剑南春一杯接一杯地往里倒,酒线总是堪堪停在杯沿下沿,再满就要溢出来。
父亲喝酒不上脸,可耳根后面那块疤渐渐泛出紫红色——那是去年收麦子时被镰刀划的。
他夹菜很少,筷子尖总在盘子边上打转,最后只搛走一筷子酸菜粉条。
二婶看见了,特意转过来半碗排骨推到他面前:"大哥别光喝酒,这肋排炖得烂乎。"
可转盘刚转开,我就看见她朝三姑撇了撇嘴。
酒过三巡,三姑父的领带松了,说话开始大舌头:"要我说啊,现在这世道,没文化连打工都没人要!"
他喷着酒气,手指头把桌面敲得咚咚响。
二叔立刻接茬,掏手机翻出张照片:"瞧瞧我家小峰,期末又拿三好学生!"
照片里堂弟穿着蓝白校服,胸前别着朵大红花,背景墙上"表彰大会"四个金字晃得人眼花。
"哎哟,这模样一看就是读书的料!"
三姑的筷子头点着手机屏幕,"哪像我家那个讨债鬼,回回考试垫底。"
她嘴上埋怨,眼角却瞟着父亲。
满桌子人突然都来了精神,这个说闺女钢琴过了六级,那个夸儿子奥数拿了奖,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在吊灯底下乱飞。
父亲闷头喝了半杯酒,喉结滚动的声音我坐旁边都听得见。
二叔突然隔着桌子探过身子:"大哥,你家小志这回考得咋样?"
桌布被他胳膊肘带起一道褶,酱油碟子晃了晃。
我嗓子眼发紧,想起上周发的数学卷子,58分那个红数字刺得眼睛疼。
父亲捏酒杯的手突然绷出青筋,杯底在玻璃转盘上蹭出"吱"的一声。"还行,"
他声音像从坛子里闷出来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二叔哈哈大笑,油手在父亲肩膀上拍出个印子:"要我说啊,孩子能认个工分就行!"
他转头朝厨房喊:"媳妇,再炒盘猪肝!"又压低声音对三姑父说:"读书有啥用?我初中没毕业,现在不照样..."
话没说完,父亲手里的酒杯突然"啪"地砸在转盘上,半杯白酒溅到二叔的呢子外套上,酒香"轰"地炸开。
满屋子静得可怕。
杀猪匠老李的筷子还僵在半空,一片回锅肉正往下滴油。
父亲站起来时带倒了凳子,四条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种地的就活该被作践?"他眼睛红得像灶膛里的火,声音却冷得吓人,"我儿子以后就是掏大粪,也比你们这些势利眼干净!"
二婶的炒勺"咣当"掉在地上。
二叔张着嘴,酒水正顺着他的呢子料子往下淌。
父亲一把攥住我手腕往外走,我踉踉跄跄回头时,看见三姑正用纸巾蘸茶水擦桌布,嘴型分明在说"丢人现眼"。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
西北风卷着碎稻秸往裤腿里钻,月亮像个冻僵的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槐树梢上。
父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棉袄下摆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走过灌溉渠时他突然踉跄了一下,扑在结冰的渠沿上干呕,吐出来的全是发黄的酒水。
我帮他拍背,摸到嶙峋的肩胛骨隔着棉袄支棱着。
他忽然用拳头猛捶冰面,冻土发出闷响。
抬头时满脸水光,分不清是汗是泪:"小志..."他喉咙里像塞了把稻草,"你记着..."风把他后半句话撕碎了,可那双裂着血口子的手死死攥着我胳膊,"人穷...不能...志短..."
远处二叔家的灯光暖融融的,飘来一阵哄笑,大概又在夸小峰聪明。
父亲摇摇晃晃站起来,把棉袄裹紧我身上,自己只穿着件洗得透亮的旧毛衣。
月光下我看见他毛衣袖口拖着根线头,在风里一颤一颤的。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县一中,又上了大学。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的那天,父亲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宿的烟。
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天蒙蒙亮时,他踩着露水去村头小卖部,赊了挂五千响的鞭炮,在晒谷场上放得震天响。
硝烟还没散尽,他就扛着锄头下地了,背影挺得比田埂边的白杨还直。
二叔家的拖拉机确实报废了,就歪在晒场边上生锈。
小峰初中辍学那年,二叔来借过学费,父亲把卖猪仔的钱塞给他,什么话也没说。
后来听说小峰在东莞的电子厂,流水线上站久了,腰都弯了。
有年春节在镇上遇见,他手指头上还缠着创可贴,见我就往人群里躲。
去年冬至那天特别冷,屋檐下的冰溜子有擀面杖那么粗。
二叔是踩着饭点来的,拎着箱临期打折的纯牛奶,包装盒上的灰都没擦干净。
他站在堂屋当间搓手,棉鞋在地砖上蹭出两道泥印子:"小志现在可是咱老张家的文曲星了!"
他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却不敢正眼看我墙上贴的奖状。
父亲往火盆里添了块松木柴,火星子"噼啪"爆响。
"喝茶。"他推过去个搪瓷缸子,茶叶还是前年陈的,在水里打着转。
二叔捧着杯子暖手,突然压低声音:"那个...小峰在厂里...要是能..."
话在嘴边转了三圈,最后变成声长长的叹息。
灶屋里飘出腊肉炖萝卜的香气,母亲在案板上剁酸菜的动静格外响。
我望着二叔花白的后脑勺——那里有块铜钱大的秃斑,是去年中风住院时剃头留下的。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茶缸里的水晃出来,在裤裆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窗外飘起细雪,父亲起身关窗时,我看见他偷偷抹了把脸。
玻璃窗映出我们三个人的影子,像幅褪了色的老照片。
二叔走时,父亲把那箱牛奶硬塞回他手里:"给小峰捎去,长身体的时候..."
话没说完就被北风吹散了。
雪地上那串脚印歪歪斜斜的,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口延伸。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冬至夜,父亲蹲在田埂上吐酒的样子。
他当时捶着冰面说的那句话,我现在终于懂了——人活一世,争的就是这口热气。
热气在,人就在;热气散了,魂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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