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张退休金卡里的数,每个月跳出来的都是五位数。

这事儿,说起来得从一九八三年的那五十块钱算起。

那时候的五十块,跟现在的一万块钱差不多,是个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数目。我一个月的津贴,才十几块。可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凑吧凑吧,递给了我们师长。

如今,儿子总爱半开玩笑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爸,您这辈子最值的一笔投资,就是那五十块钱。”

我听了,只是笑笑,端起茶杯,吹开上面浮着的几片茶叶末子。

他不懂。

那不是投资。那是一个兵,对他敬重的人,一份最朴素的相信。

第1章 转业前夜的五十块钱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风里已经有了凉意。

北方的部队大院,杨树叶子一夜之间就黄了一半,风一过,哗啦啦地往下掉,像是谁在天上往下撒着一把把的碎金子。

我就要转业了。

脱下这身穿了十几年的军装,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大块。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里总还是部队的起床号和熄灯号。

妻子陈淑帮我收拾着行李,一个藤条箱子,打了好几层补丁,是当年我们结婚时置办的。她把我的军功章一个个用布擦得锃亮,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件旧军衬的口袋里。

“卫国,回了地方,就是个新人了,凡事多看多听,别像在部队里,一根筋。”她头也不抬,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嗯”了一声,眼睛却盯着窗外。

院子里,师长李振正背着手,一圈一圈地踱步。他眉头拧着,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心事。

李师长是我们这片天。

他打过仗,身上有伤疤,说话嗓门大,但心细得很。哪个兵家里有困难,哪个兵闹情绪,他心里都有一本账。我刚入伍那会儿,还是个愣头青,操作机床出了岔子,差点废了一只手,是他从师部医院直接把我拉到军区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他说:“兵的身体,比铁疙瘩金贵。”

从那以后,我心里就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我看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双擦得能照出人影的皮鞋,在落叶上踩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心上。

我忍不住,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师长。”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是我,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卫国啊,要走了,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我点点头,看着他有些发红的眼角,迟疑地问,“师长,您这是……遇到难事了?”

他摆摆手,叹了口气,没说话。

可我看得出来,那不是一般的难事。能让他这样的人愁成这样,事情小不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沉默了很久。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处。

“卫国,”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手头方便吗?”

我心里一咯噔。

“我想……跟你借点钱。”

他的脸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涨红。一个师长,开口跟一个即将转业的排级干部借钱,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烧得慌。

“师长,您说,要多少。”我没有半分犹豫。

“五十。”他伸出五个手指,声音压得很低,“五十块钱。”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五十块。

我和陈淑结婚时,所有的家当加起来,也不到这个数。我转业回家,地方上给的安家费,也才一百块。这五十块,几乎是我当时能拿出来的所有家底。

我看到他眼神里的窘迫和挣扎。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开口的人。

“师"长,您等着。”我转身就往宿舍跑。

陈淑看我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翻箱倒柜,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啥?丢魂了?”

“师长借钱。”我头也不抬,从箱子底的一个铁盒子里,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一张张毛票,一块两块的,还有一些硬币。

陈淑愣住了。“借多少?”

“五十。”

她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默默地蹲下来,帮我一起数钱。

我们俩把所有的钱都凑在一起,一块的,五块的,最大的一张是十块的大团结,皱皱巴巴的。数来数去,四十三块七毛。

还差六块三。

“怎么办?”我急得额头冒汗。

陈淑咬了咬牙,站起身,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三张崭新的两元纸币,和几张毛票。

这是她的私房钱,是她平时缝缝补补,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她把钱塞到我手里,低声说:“快去吧,别让师长等急了。”

我捏着那一沓零零碎碎、带着体温的钱,心里又酸又热。我没多说一个字,转身又跑了出去。

李师长还在原地站着,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萧瑟。

我把钱递给他。“师长,您点点。”

他没有点,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攥住了钱,也攥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

“卫国,这钱……算我欠你的。等我……”

“师长,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打断他,“当年要不是您,我这只手就废了。别说五十,就是五百,只要我有,也得给您凑上。”

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里有光在闪。

“好兵。”

他没再多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83年我转业到公安局,因帮助师长五十元,退休金拿五位数

第二天,我就登上了回乡的火车。送行的人里,没有李师长。我只收到了一张纸条,是他托人转交的,上面只有四个字:

前程似锦。

那字,写得力透纸背。

第2章 档案室里的“赵师傅”

回到老家的县城,我被分配到了公安局。

没有想象中的刑警队,也没有威风凛凛的派出所,我被分到了后勤处的档案室。

一个巴掌大的房间,两排顶到天花板的铁皮柜子,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旧纸张发霉的味道。我的工作,就是整理这些已经泛黄的卷宗,登记,归档。

从操场上的摸爬滚打,到方寸之间的枯坐,这落差,比从火车上跳下来还大。

跟我一起转业的几个战友,有的进了刑警队,天天出现场,忙得脚不沾地;有的去了派出所,处理邻里纠纷,调解夫妻矛盾,也算是一方平安的守护者。

只有我,像是一颗被遗忘的螺丝钉,被扔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陈淑看我整天闷闷不乐,总是安慰我:“卫国,在哪儿不是干工作?档案工作也重要,那是咱们局的根基。”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是滋味。

档案室的老主任姓王,快退休了,整天捧着个大茶缸,眯着眼睛看报纸。他看我这个从部队回来的年轻人,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却被困在这里,也只是摇摇头,说:“小赵,既来之,则安之。”

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安之。

每天,我把那些卷宗搬出来,用鸡毛掸子扫去上面的灰尘,按照年份、类别,重新整理。有的卷宗年头久了,纸张脆得像饼干,一碰就掉渣。我就用最原始的办法,拿个小刷子,一点点地刷,再用胶水,小心翼翼地把破损的地方粘好。

日子久了,我的性子也被磨得越来越平。

档案室里有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时常接触不良,一打开就“刺啦刺啦”地响。王主任捣鼓了半天也没弄好,索性就扔在角落里吃灰。

我看着可惜。在部队的时候,我跟修理班的师傅学过一阵子,对这些东西有点兴趣。

我找来工具,把收音机拆开,对着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和零件,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发现,是一个电容烧坏了。

我跑到街上的五金店,花了两毛钱买了个新的换上。一打开,清晰的广播声立刻流淌了出来,正在播评书《岳飞传》。

王主任端着茶缸走进来,听到声音,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乐开了花。“嘿!小赵,你还有这手艺?”

从此,我在局里就多了个外号——“赵师傅”。

局里谁家的收音机、电风扇、手电筒坏了,都爱往我这儿送。我也不推辞,乐呵呵地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就给修好了。不要钱,顶多就是收获几句“谢谢赵师傅”和一根别人递过来的烟。

慢慢地,我和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了。大家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只会埋头整理旧纸堆的“档案员”,而是一个有用的、能解决实际问题的“赵师傅”。

我的心,也渐渐地安稳了下来。

我开始觉得,王主任说得对,在哪儿不是干工作呢?能发光发热,哪怕只是修好一台收音机,让人在枯燥的工作里听上一段评书,那也是有价值的。

日子就像档案室窗外的那棵老槐树,不紧不慢地,一年又一年。

关于李师长,关于那五十块钱,我几乎快要忘了。

转业回来后,我试着打听过他的消息。但八十年代,通讯不便,人海茫茫,部队一调动,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找不到了。

那五十块钱,我从来没想过要他还。

那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只是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想起他那双在夜色里发亮的眼睛,想起他那句“好兵”。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第3章 尘封的旧事

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

我们这个小县城也热闹了起来,街上盖起了高楼,跑起了小汽车,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时髦。

我还在档案室。

王主任退休了,我接了他的班,成了新的档案室主任。说是主任,其实手下也没兵,还是我一个人,守着那两排铁皮柜子。

儿子赵阳也上了小学,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陈淑在纺织厂上班,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不好不坏。

一天下午,局里组织老干部体检,我见到了一个熟人。

是张团长,以前在师部当参谋,比我早两年转业,分到了市里的武装部。他头发白了一半,背也有些驼了,但那股军人劲儿还在。

我们俩找了个角落,点了根烟,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以前部队上的事。

“老张,你……后来见过李师长吗?”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他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卫国,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我心里一紧。

“李师长……出事了。”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张团长告诉我,就在我转业后没多久,部队里搞了一次演习,出了事故。一辆车在山路上翻了,车上的一个年轻战士,没抢救过来。

事故责任,本来应该由下面的营长承担。

但李师长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在全师大会上作了检讨,说自己治军不严,指挥失当。

上面给了他一个很重的处分,提前离岗。

“说是离岗,其实跟脱军装没两样。”张团长掐灭了烟头,声音低沉,“他走的时候,静悄悄的,谁也没告诉。我后来去他家,也搬走了,说是回了山东老家。”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脑子里,全是李师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和他那句“兵的身体,比铁疙瘩金贵”。

他就是这样的人。宁可自己扛,也绝不让手下的兵受委屈。

“那……那五十块钱……”我喃喃自语。

“什么五十块钱?”张团长没听清。

83年我转业到公安局,因帮助师长五十元,退休金拿五位数

我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我忽然明白了。我转业前夜,他来找我借钱,那种窘迫和挣扎,不是为了他自己。

我猜,一定是那个牺牲战士的家里,出了什么急事。他身为师长,不能动用公款,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去尽一份心。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眼眶就热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可能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处。却从没想过,他是为了一个普通的兵。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心里五味杂陈。

秋风扫过街道,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像一只只无家可可的蝴蝶。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档案室里磨平的棱角,又一点点地长了出来。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永远也磨不掉。

比如,对李师长那样的人的敬重。

陈淑看我回来情绪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把李师长的事跟她说了。

她听完,也沉默了很久。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帮我整了整衣领。

“卫国,那五十块钱,咱们没给错人。”

是啊。

没给错人。

第4章 儿子的难题

时间一晃,就到了两千年后。

我也快到了退休的年纪,两鬓染上了风霜。儿子赵阳大学毕业,自己在外闯荡,在省城开了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

这小子,有冲劲,脑子也活,但就是太急于求成。

那天,他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二手车回了家,一脸的愁云惨雾。

一进门,就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扔,闷头坐在沙发上抽烟。

“怎么了这是?公司出事了?”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爸,我可能……要破产了。”

我和陈淑都吓了一跳。

原来,他接了一个大单子,给一个新开发的楼盘做全套的广告策划。为了这个单子,他把公司所有的资金都投了进去,还从银行贷了不少款。

前期工作都进行得很顺利,可就在节骨眼上,开发商的资金链断了。

工程停工,楼盘成了烂尾楼,说好的尾款,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而银行的贷款,催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

“差多少?”我问。

“三十万。”他垂着头,声音里满是挫败。

三十万。

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和陈淑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凑了不到十万块。

看着儿子一夜之间憔悴下去的脸,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爸,都怪我。”赵阳的眼圈红了,“我不该那么冒进,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您和妈一辈子的积蓄,都让我给……”

“傻孩子,说这些干什么。”陈淑摸着他的头,眼泪也下来了,“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事就好。”

话是这么说,可三十万的窟窿,怎么补?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阳的一个朋友给他出了个主意,说认识一个放贷的,可以解燃眉之急,但利息高得吓人。

我当场就给否了。“那是高利贷,是火坑,绝对不能碰!”

赵阳也知道那是饮鸩止渴,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蹲在地上,抱着头,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像个无助的孩子。

“爸,您在公安局干了一辈子,就……就没认识什么有本事的人吗?能帮我说和说和,让银行那边缓一缓,或者……能借到钱也行。”他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愣住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档案室里跟故纸堆打交道,认识的都是些和和气气的同事,谁算“有本事的人”?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爸没本事,认识的都是普通人。”

赵阳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没再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失望,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急疯了。

可我,却头一次对自己这平平淡淡的一生,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是不是,真的太“没用”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陈淑轻轻地叹了口气。“卫国,你也别太自责。咱们就是普通人,过普通日子,没那么多门路。”

我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

忽然,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像是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划过了我的脑海。

李振。

李师长。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样了?他还在山东老家吗?

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荒唐。就算找到了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当年自己都那么困难,如今,或许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退休老人。

83年我转业到公安局,因帮助师长五十元,退休金拿五位数

可是,除了他,我再也想不到任何人了。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我觉得,只要找到他,哪怕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要能和他说说话,我这心里,也能踏实一点。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陈淑,”我翻身坐起来,“我想……去找找李师"长。”

第5章 一间简陋的修理铺

要去山东找人,谈何容易。

我只知道他是山东人,具体是哪个市,哪个县,一概不知。

我回了趟局里,想从我当年的转业档案里找找线索。可那时候的档案,记录得极其简单,籍贯一栏,只写了“山东”两个字。

我没有放弃。

我开始给以前部队的老战友一个个打电话。很多人都失去了联系,电话号码换了又换。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联系上几个还在老部队的。

他们帮我查了当年的花名册,又问了师部的老干事。

终于,一个星期后,我得到了一个地址。

山东,青岛,一个叫“振华机械修理铺”的地方。

电话那头的老战友说:“老赵,我们打听到,李师长离岗后,没回农村老家,去了青岛。他以前在部队就是技术大拿,捣鼓机械是一把好手。听说,他就开了个小铺子,修点机器,勉强度日。”

勉强度日。

这四个字,让我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但我还是决定去一趟。

我跟单位请了假,跟赵阳说我出去办点事。他以为我是去找亲戚借钱,也没多问,只是眼神里没什么光彩。

我揣着身上仅有的一千多块钱,登上了去青岛的火车。

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坐了一天一夜。

到了青岛,按照地址,我七拐八拐,在一条很偏僻的老街上,找到了那家“振华机械修理铺”。

铺面很小,门脸也旧了,油漆都掉了色。门口堆着一些生了锈的机器零件,散发着一股机油味。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我该怎么开口?说我儿子遇到了难处,想请他帮忙?

这太可笑了。他自己都“勉强度日”,我怎么能张得开这个口。

我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铺子里走出来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的手臂上,肌肉线条依然清晰。头发已经全白了,但腰板挺得笔直。

他的脸上,手上,都沾着黑色的油污。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我也愣住了。

二十多年没见,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那双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明亮,有神,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李师长。

“你是……小赵?”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声音比以前沙哑了许多。

“师长!”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一个标准的军礼就敬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走上前来,重重地在我肩膀上捶了一下。“都多大年纪了,还来这套!”

他把我拉进铺子里。

里面更显简陋,各种工具摆放得倒是整整齐齐。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桌上一个大茶缸,还冒着热气。

他给我倒了杯水,自己也在我对面坐下。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还是他先开了口。“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他静静地听着,没打断我。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他问。

“还行,在公安局档案室,快退休了。”我说,“您呢?师长,我听老张说,当年演习的事……”

他摆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都过去了。责任在我,处分我,应该的。”

他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水,目光望向门外那条安静的老街。

“我这辈子,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手下的每一个兵,就够了。”

我看着他,心里翻江倒海。

这就是我的师长。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身在何处,他骨子里的那份担当,一点都没变。

“对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然后又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卫国,这个,该还给你了。”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五十块钱。

是五张崭新的十元纸币。

“师长,我不是来要这个的。”我急忙把钱推回去,“我……”

“我知道。”他按住我的手,眼神温和而坚定,“但这笔钱,我记了二十多年。当年,要不是你这五十块钱,那个牺牲战士的家,就塌了。”

他告诉我,那个战士是家里的独子,他父亲得了重病,急需用钱手术。战士把每个月的津贴都寄回家,自己省吃俭用。他牺牲后,部队发了抚恤金,但走流程需要时间。他父亲那边,一天都等不了。

李振急得没办法,只能自己想办法凑钱。他自己的工资,大部分也都接济了其他有困难的兵,身上根本没多少钱。

“我找你借钱,是我这辈子最张不开嘴的一次。”他叹了口气,“可我没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兵,人没了,家也散了。”

我捏着那五十块钱,手在微微发抖。

一切都和我猜的一样。

“卫V国,”他看着我,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这次来,不只是为了看我这个老头子吧?说吧,遇到什么难事了?”

第6章 一堂特殊的“课”

我终究还是没能瞒过他。

在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我把儿子赵阳遇到的困境,一五一十地和他说了。

我说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像个无能的父亲,跑来向老首长求助,丢人。

李振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修理铺里,只有墙上的老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他拒绝,或者被他训斥一顿的准备。

“把赵阳叫来。”他忽然说。

“啊?”我没反应过来。

“让他来青岛,来我这儿。”他站起身,走到一台拆开的柴油机旁,拿起扳手,继续刚才的工作,“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兵,教出了这么个沉不住气的儿子。”

我心里又惊又喜,连忙给家里打电话。

赵阳接到电话,也是一头雾水。但他现在是走投无路,听说我这边可能有办法,二话不说,买了第二天最早的火车票,赶了过来。

第二天下午,赵阳站在了那间简陋的修理铺门口。

他看着满身油污的李振,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全是困惑和失望。他大概以为,我说的“有本事的人”,至少也是个西装革履的大老板。

“李……李爷爷好。”他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

李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扔给他一套同样洗得发白的工作服。

“换上。”

“干什么?”赵阳愣住了。

“干活。”李振的语气不容置疑,“从今天起,你就在我这儿当学徒。什么时候把你面前这台柴油机给我修好了,你再谈你的那三十万。”

赵阳彻底傻眼了。

他一个开广告公司的,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让他来修柴油机?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他求助地看向我。

我给了他一个“听师长安排”的眼神。

就这样,赵阳极不情愿地,在“振华机械修理铺”当起了学徒。

李振是真的在教他。

从认识每一个零件的名字,到学会使用每一种工具,再到理解柴油机的工作原理。

李振的要求极其严格,一个螺丝没拧紧,一个垫片没放平,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让他返工。

赵阳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苦。

第一天下来,他手上就磨出了水泡,满身都是洗不掉的油污。

晚上回到我们住的小旅馆,他跟我大发牢骚。

“爸!你到底在搞什么?我公司那边火烧眉毛了,你让我在这儿修破机器?这个李爷爷,他到底能不能帮上忙啊?”

“你急什么?”我给他递过去一瓶红花油,“李师长让你干,你就干。你以为他是在为难你?”

赵阳不说话了,但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不服气。

接下来的几天,李振还是让他重复着最基础的工作。拆卸,清洗零件,再组装。

枯燥,乏味,而且累。

赵阳的性子急,好几次都想撂挑子不干了。

有一次,他组装一个部件,因为一个卡簧没装到位,怎么也合不上。他急得满头大汗,拿着锤子就想硬敲。

“住手!”李振一声断喝,吓了他一跳。

李振走过来,拿起那个部件,看了一眼,然后拿起专用的钳子,轻轻一拨,卡簧“啪”的一声归位,部件严丝合缝地装了上去。

他看着赵阳,眼神严厉。

“心不静,手就乱。手一乱,事就砸。”

“做生意,跟修机器,是一个道理。你以为你那个单子,是开发商资金链断了才黄的?我告诉你,根子在你身上!”

赵阳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在我身上?我方案做得那么好,客户都很满意。”

“方案做得再漂亮,有什么用?”李振冷笑一声,“你没摸清对方的底细,没看清市场的风险,把全部身家都押上去,这不是做生意,这是!”

“你就像刚才,卡簧没到位,就想用锤子硬来。结果呢?要么机器报废,要么伤了自己。你做生意也是一样,遇到困难,不想着从根子上找问题,就想着走捷径,借高利贷,那不是火坑是什么?”

李振的一番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赵阳浇了个透心凉。

他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赵阳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再到修理铺,整个人都变了。眼神里没了浮躁,多了几分沉静。他不再抱怨,而是老老实实地,跟着李振,一步一步地学。

一个星期后,那台复杂的柴油机,在他手里,被拆开,又被完整地组装了起来。当他最后一次拧紧螺丝,按下启动按钮,柴油机发出平稳而有力的轰鸣声时,他满是油污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

那是一种踏踏实实的、靠自己双手创造出价值的喜悦。

第7章 真正的“财富”

就在赵阳修好那台柴油机的第二天,一个中年男人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了修理铺门口。

男人西装革履,一下车,就快步走到李振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爸。”

我和赵阳都愣住了。

83年我转业到公安局,因帮助师长五十元,退休金拿五位数

李振点点头,指着我们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兵,赵卫国。这是他儿子,赵阳。”

然后又对我们说:“这是我儿子,李建军。”

李建军?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李建军热情地跟我们握手,目光在赵阳那双沾满油污的手上停留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爸,都听您说了。”李建军对李振说,“这事,我来处理。”

原来,李建军是省里一家知名重工集团的老总。我这才想起来,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上。

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成功的企业家,和这个简陋的修理铺联系在一起。

李振当年离岗后,拒绝了所有的安置,带着妻子和年幼的李建军来到青岛。他没有动用任何关系,就靠着这间修理铺,靠着过硬的技术和诚信,一步步把日子撑了起来,也把李建军培养成了才。

李建军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不仅是技术,更是父亲身上那股踏实、坚韧、诚信的劲儿。他后来自己创业,也是从最小的生意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这间修理铺,李振一直没有关。他说,这是他的根。

李建军了解了赵阳公司的情况后,并没有直接给他钱。

他看了赵阳做的那个楼盘广告策划案,指出了里面几个华而不实、脱离市场的问题。然后,他给赵阳介绍了一个他们集团正在合作的、信誉非常好的房地产项目。

“机会我给你了,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的本事。”李建军对赵阳说,“至于你欠银行的钱,我先以公司的名义帮你做个担保,跟银行协商展期。这笔钱,算我借给你的,一年之内,连本带息还给我。还不上的话,你就来我公司上班,从车间干起,用工资抵。”

赵阳看着李建军,又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李振,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李叔叔,谢谢李爷爷。我一定能还上!”

他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

那是一种和以前不一样的光,更沉稳,也更坚定。

离开青岛前,我拉着李师长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两个字,太轻了。

他不仅帮我儿子解决了天大的难题,更重要的是,他给这个浮躁的年轻人,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

李振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国,记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让孩子自己站起来,比什么都强。”

他又转向赵阳。

“小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做人,要像修机器,来不得半点虚假。有多大本事,干多大事。走正道,才能走得远。”

赵阳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程的火车上,赵阳一直很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爸,对不起。”

“说什么呢?”

“以前,我总觉得您太老实,太没本事,在单位待了一辈子,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混上。”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现在我才知道,您和李爷爷,才是有大本事、大智慧的人。是我太浅薄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心里一块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儿子,长大了。

第8章 五位数的退休金

赵阳没有辜负李振的教诲。

回到省城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他解散了原来那个好高骛远的小团队,只留下几个踏实肯干的。

他一头扎进了李建军介绍的那个项目里,从市场调研开始,一步一个脚印,拿出的新方案,专业、接地气,让对方非常满意。

一年后,他不仅还清了银行的贷款,还把欠李建军的钱,连本带息地还上了。

他的公司,也慢慢走上了正轨。规模不大,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我和李师长也恢复了联系,逢年过节,都会打个电话问候。他还是守着他那个小修理铺,说那是他的“阵地”。

几年后,我退休了。

退休手续办完的第二个月,我去银行刷存折,想看看第一个月的退休金到账了没有。

柜员把存折递给我的时候,表情有点惊讶。

我接过来一看,也傻眼了。

上面的数字,明明白白的是五位数。一万出头。

我的退休金,撑死了也就三四千块,怎么会多出这么多?

我以为是银行搞错了,赶紧去问。

银行查了半天,告诉我,这笔钱里,有一部分是我的正常退休金,另外多出来的一大笔,是一家叫“振华重工”的企业给我打的“特殊津贴”。

振华重工。

是李建军的公司。

我立刻给李师长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卫国,你就安心拿着吧。这不是我给你的,也不是建军给你的。”

他告诉我,李建军的公司做大之后,专门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其中有一个项目,就是针对那些曾经在部队服役、为国家做出过贡献,但生活比较清贫的老兵,进行定期的生活补助。

“你是第一个进入名单的。”李振说,“这是建军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当年那五十块钱,不是钱,是一份情。这份情,我们李家记一辈子。”

“这……这我不能要,这不合规矩。”我急了。

“合规矩。”李振的语气很平静,“基金会是正规注册的,每一笔钱的去向都有记录,经得起查。你拿着,不是因为你帮过我,而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值得。”

挂了电话,我拿着那本薄薄的存折,站在银行门口,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从一九八三年的五十块,到如今每个月五位数的退休金。

这中间,隔了近三十年的光阴。

儿子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值的投资。

83年我转业到公安局,因帮助师长五十元,退休金拿五位数

可我知道,这不是投资,这是一颗良心的种子,在时间的土壤里,开出了一朵温暖的花。

它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比金钱更重要。

比如,一个兵对首长的信任,一份雪中送炭的情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担当,和一份代代相传的、对善良的坚守。

这些,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最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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