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九月,长沙暑气渐消,凉风轻拂,让人神清气爽。废墟重建,岳麓书院每间屋子都散发着好闻的桐油清香。院内移栽的树木,经过一年的培育,枝头已有一簇簇惹人怜爱的新绿。沉寂了30余年的书院,开始有了笑语、琴音与书声。

晨夕间,到处都是呼朋唤伴的身影。学子们穿着月白色的儒衫,戴着青黑色的儒冠,眉宇间洋溢着少不更事的欢欣。他们都是战后新生一代,没有噩梦缠身,也没有悲伤记忆。焦土潭州(长沙)经过30年的建设,也逐渐恢复到了北宋末年的繁华,长沙再次成了荆湖南路的政治文化中心。

北宋末年,民间书院一度被禁,岳麓书院差点成了官方冶铸厂。后来虽然得以保存,但日渐衰落,形同虚设。南宋初年,兵连祸结,岳麓书院随着整个潭州城一同毁于战火,书院书生或死于抗金之战,或殁于兵匪之乱。昔年的文化中心一度成为文化沙漠。前后好几年,南宋朝廷陆续派出文臣武将进驻潭州,剿匪安民,废墟重建,长沙才一点点恢复生机。

就在两年前(1165年),潭州知州刘珙重建荒废了30余年的岳麓书院。正是刘珙的一力推动,修缮一新的岳麓书院迎来她载入史册的一场“首秀”。

坐落于岳麓山脚下的岳麓书院是中国历史上赫赫闻名的四大书院之一。记者 邹麟 摄


这一天,理学新秀、福建才子朱熹来长沙访学,而主持城南与岳麓两座书院的张栻已赶去百里开外迎接。

百里相迎,这是多隆重的礼节啊!

对潭州百姓而言,朱熹或许还有些陌生。在宋代,诗词才是声名的最佳收割器。37岁的朱熹虽初具才名,但只在儒学思想领域。《四书集注》很多年后才会编撰出来,自然也不会纳入科举内容,新兴理学,这时跟普通儒生都还挨不上边,更莫说寻常百姓了。朱熹的重要性,此时还得靠张栻来衬托。能让张栻亲自跑那么远去迎接,肯定不是一般角色。

张栻是谁?宰相之子。天子近臣。年纪轻轻,就经常出入皇宫,国内外大事,他都有建议权。何况,又有巨儒胡宏给他背书,一句“圣门有人矣”,便把他的“江湖地位”给确立了,顺理成章地成了湖湘理学的接班人。此时张栻虽在家丁忧,但他的影响力依然可让潭州许多官员黯然失色。

张栻的卓尔不群,让潭州百姓与有荣焉。为什么这么说?这还得从头谈起。

理学鼻祖周敦颐虽是湘人,但并未定居过潭州。他悟道的地方,在江西赣州、九江、湖南郴州、永州。继承他衣钵的,不是潭州人,也不是湖南人,而是远在洛阳的程氏兄弟,之后程门四子,更无一人是湖南的。

福建大儒胡安国出自程门。他与胡宏等三个儿子宦游湖湘,也将周氏理学带回了故乡,可惜他们只在衡阳湘潭等潭州辖地设院传道,使得当地的文化态势异常活跃。而作为政治中心的潭州城,已经很长时间都不再是湖湘的文化中心了,这让潭州人既焦虑,又惭愧。

现在,张栻正式接过胡氏衣钵,这意味湖湘文脉重归潭州,潭州人自然是欢欣鼓舞。张栻虽为四川人,但五岁入湖南,十岁进长沙,其父张浚在潭州城南筑尽心堂,侍奉母亲。少年张栻曾在这里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已将长沙当作了第二故乡。之后时不时就会回家小住,休憩心灵,怡养性情。

南宋隆兴二年(1164年),张浚病逝,张栻遵父嘱,从临安扶棺返湘。而早在三年前,张氏父子就在妙高峰下修建了城南书院。这家书院本是张浚给自己准备的,想退休后发挥余热,现在他中道身殒,只能让儿子继承他未竟的事业了。

清《城南书院志》卷四里著录的“城南书院图”。图片来源:天心发布

次年,潭州知州刘珙上任,重建荒废了30余年的岳麓书院,第二年,他聘请张栻作为书院主持。一人掌管两院,如此一来,张栻便成了整个潭州城的学问标杆。这既是张栻的荣耀,也是全潭州人的光荣,因为潭州人们早已把张栻当作了“长沙伢子”。

朱熹要来长沙访学,这个消息,一年前,湖南儒学圈就人所共知了。这是知州刘珙四处宣扬的结果。岳麓书院作为北宋四大书院,重建后如何尽快恢复声望,刘珙有自己的想法与手段。他就想利用手中资源,制造话题,互相抬升,彼此成就。

第一步就是力排众议,聘请33岁的张栻做岳麓书院的主持,当时书院并没有山长。之所以没有一步到位,是因为张浚新丧,张栻当时正在孝期,做山长于礼法不合。

这么年轻的准山长,在岳麓书院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对按资排辈的儒学圈来说,这个消息足够劲爆,能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思与猜测。这正是刘珙希望的。他就等哪位不长眼的名儒,去找张栻理论学问,这样事件就会进一步发酵,从而达到宣传效应最大化。至于张栻会不会败北?这完全不在刘珙考虑之列。他对张栻有足够了解,也就有足够的信心。

刘家与张家交好。刘珙的父亲任职陕西时,曾被张浚提拔,是张浚的铁杆拥趸。之后两人同气连枝,沉浮与共。正因为这样,尽管初来乍到,刘珙对张栻的了解,也不比潭州任何人差。他不怕别人说闲话。相反他倒希望有人说他任人唯亲,这样就能引起更多围观。无奈张栻的声名,早在长沙家喻户晓,尽管他还很年轻,但受聘岳麓书院,竟没有半点异议,一切都仿佛理所当然。

既然这样,刘珙就得另外制造话题了,邀请朱熹前来访学,就相当于书院重开的酬宾大活动。他希望能借此举,助书院迅速重返巅峰时代。

而朱熹的学问底子如何,他更加清楚。朱熹是他父亲的义子,他的义弟,又是叔叔刘子翚的学生,如果能来书院跟张栻公开辩论,所爆发出的文化当量,绝不亚于火星撞地球;所产生的宣传效应,绝对是现象级的。

在自己脑海,刘珙已将那个舌灿莲花、唇吐玑珠、势均力敌的精彩场景想象了无数遍。而每想一遍,心头就会火热一阵,血液就会沸腾一次,催促朱熹尽快赴约的信函就会又多一封。

他不怕大张旗鼓,他相信朱熹会应约前来。朱熹此时跟张栻一样,正赋闲在家,有的是时间。他没有理由不帮自己。何况刘珙从张栻那里得知,近几年两人通信频繁,已积累了大量的学术分歧,需要见面理论清楚。现在刘珙以官方的名义相邀,那么差旅食宿费用,就不需要全部由私人承担了。

反正要见面,完全可以公私兼顾。刘知州要他们做的,不过是来几场公开辩论,以飨潭州观众,以振书院声威。这对他们来说,如沙地拔萝卜,不过顺手而来的事。

长沙这边翘首以盼,可好事多磨,朱熹三次起意动身,但三次被琐事所阻。等得着急的刘珙,却因郴州平叛有功,升迁了。乾道三年一月,他就接到了朝廷的调令,但直到六月,他才怅然离开长沙。岳麓书院注定要来的那场盛会,他终是不能亲躬了。

好在继任者是张孝祥。为什么是张孝祥?估计也是刘珙举荐的结果。张孝祥认刘珙为老师,又得到过张浚的提拔。既然自己要调回朝廷,让张孝祥接手潭州,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张孝祥上任伊始,立马发信,催促朱熹尽快动身。同时多次与张栻敲定活动细节。

这起事先张扬的会讲,所取得的成功,超乎想象。

张孝祥与朱张都是同龄人,南宋状元郎,本是风流才子,又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平时就喜欢呼朋引伴,雅集群聚,填词饮酒。对类似活动的调度,他得心应手。

会讲持续了好些天。张孝祥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那几天,他推掉官场俗务,全程陪同,让朱熹好不感动,与人私信大加夸赞,“长沙使君豪爽俊迈,今之奇士。”

张孝祥画像。图片来源:掌上长沙

那时张孝祥的名气,比朱张都要大得多。宋代词人排名,张孝祥差不多能跻身前十。一首《念奴娇· 过洞庭》,美得令人心尖打颤,无论什么时候吟诵,肌肤都会产生应激反应,乍起一层鸡皮疙瘩。

有如此风流人物陪衬,活动能不成功么?那些天,潭州城大小客栈,人满为患。书院门口的饮马池,被吸干半截。书院大厅,八仙桌被移至檐前,朱张侧向而坐,身后是两人的亲友团。

当时朱熹只有弟子林用中跟着。林的学问做得很好,名气也大,虽自称朱门弟子,朱熹却将他视作畏友。因主场优势,张栻的亲友可就多了。有胡宏的同窗与弟子,也有他自己的弟子与晚辈。历史留名的,就有近十人。亲友团杂坐一起,未分楚汉,朱熹也就没有客场尴尬。

前头就座的,是潭州城以及附近州府受邀或慕名而来的官僚宿儒。之后就座的,是城南书院与岳麓书院学子。再之后,就是抱各种心思、从各地赶过来的儒生。这类人都有秀才身份,庭院太小,没法给他们设座。好学的童生与看热闹的百姓,则只能在外庭围观。晚上,潭州百姓眉飞色舞地传播道听途说的八卦新闻时,私塾老师们则云里雾里地给各自带来的童生,夹叙夹议白天的精彩内容。至于八卦的真实性与解说的准确性,只能交由老天评判了。

岳麓书院讲学图。图片来源:“岳麓山 橘子洲旅游区”官方微信

那年,书院的主体工程已经完工,但配套措施还没跟上。张朱没有住在岳麓书院,而是住在城南书院或尽心堂张栻家中。所以,朱熹来访的那段时日,潭州百姓每天会看到一群英姿勃发的读书人,早晨从河东渡往河西,黄昏或夜里,又从河西渡往河东。这本是潭州城南门来往西东的一个渡口,因朱张带着学子来来往往,很快就被老百姓喊成了“朱张渡”,潭州官员因此勒石以铭。这个约定俗成的称呼,一直沿用至今。

这几场会讲,事先应该是排练过的。更多的是向外界阐述他们的新观点。互相之间的质疑与辩论,都控制在理性的范围,不可能真的唇枪舌剑、针尖对麦芒。会讲氛围热烈又不失和谐,两人面含微笑,侃侃而谈,各抒己见,互谦互敬。在公众面前,展现出了新儒学带头人足够的智慧、学养与胸襟。

真正的交锋,则在私底下,只有几个熟人在场,甚至有时只有他们两人。那些天,在岳麓山巅,在湘江河滩,在妙高峰下,两人时不时就会争论起来,论到酣处,声音不由自主就高上几分。待一人莞尔一笑,另一人才乍然惊醒,为自己的失态而摇头致歉。最后彼此会心互指,哈哈大笑,江滩鹭林鸟惊飞,在空中盘旋。

张栻出生四川,朱熹出生福建,山遥水阔,两人看起来没什么交集,但其实他们的父辈、师长与亲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隆兴元年(1163年),朱熹单骑入临安,力谏孝宗重拾抗金之心。朝廷虽未采纳他的攘夷之策,却委任他为国子监武学博士,朱熹辞而不受,重返福建。临行前,第一次见到张栻。两人由此相识。因家世相厚、学问相近,理念相同,才华相当,京城相聚虽短,但倾盖如故,两位年轻人很快就结下了美好情谊。

张浚病逝,张栻扶棺西返。朱熹从福建出发,半途哭祭。两人相遇于南昌,又沿赣江逆流而上,至丰城,朱熹才挥手告别。三天的舟中相处,没有别的娱乐,清聊益发深邃,彼此敬佩有加,由此互托知己。

接下来的三年,两人通信频繁,无话不谈,由此也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分歧,这也是见面后有时会吵得一塌糊涂的原因。在这一场场漫长的争论中,彼此的情谊不减反增。

这次相聚,远迎于渌江书院,会讲于岳麓山下,夜栖于妙高峰旁,游览于衡州南岳,最后分别于株洲渌水。将近三个月的形影相随,两人的感情如何浓至深处?有他们留下的149首唱酬诗可以剖析。张栻说“南山对床语”“已抱离索忧”;朱熹则说,“明当分背去,惆怅不得留。诵君赠我诗,三叹增绸缪”。还在南岳游玩时,张栻就已离愁萦怀,忧思重重了。而想起明朝即将分别,朱熹整夜未眠,末了只是不停吟咏张栻的送别诗,心中的惆怅浓得化不开。那番情境,让人不仅想起柳永《雨霖铃》中的意境。

张栻夸朱熹“君侯起南服,豪气盖九州”。朱熹赞张栻“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我认为你豪情可冠九州。你却说,从我这里得到了整个世界。这些,足见两人的惺惺相惜。

很显然,刘珙的预期目标达到了。岳麓书院以朱张会讲为契机,明习时务,钻研经典,创新观念,很快就声名鹊起,“于时远近向慕,弦诵之盛,出于邹鲁。”说是岳麓书院吸引了四方学子,教育盛况甚至超过了孔孟之乡。

这个评价,相当高了。有些学子甚至“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这里的湖湘,代指岳麓书院。朱张会讲后,岳麓书院也被看作“湖南道学之宗”,其求真向学、传道济民、经世致用的流风余韵,对全省乃至全国成风化人的书院教育,影响深远。

长沙朱张渡河东“朱张会讲”雕塑。陈先枢摄

“忆昔秋风里,寻盟湘水傍”,这是晚年朱熹的诗句。而在当时,朱张两人的脑子里其实并没有结盟的概念,都以为只是好友之间,纯粹的学术探讨,但他们也没想到,朱张会讲成了新儒学燎原的一次伏笔,潭州儒学迈进一个新时代。

朱张不知道的是,作为时代巨子,两人掀起的气流,后来竟演绎成了历史风暴。这看似一次探亲访友,本质却是一次文化结盟。使得闽学与湘学,很快成了南宋显学。不但如此,理学也就此走出小打小闹的学术圈,迅速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观念革命,以理学为核心的新儒学取代了旧儒学,一跃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之后元、明、清三朝,由朱熹批注的儒家经典,成了科举的必考内容。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南宋初期,理学研究虽然还是各自为政,但在闽、湘、川、赣、苏已遍地开花,就像一小片一小片的根据地,只要打通他们之间的关连,就可以星火燎原,变成思想观念的大片解放区,继而席卷全国。

时势造就英雄,而英雄又改变时势。朱张二人应时而生,长沙的这次相聚,相当于一次观念上的破冰行动。在之前的多次通信中,两人发现了彼此的相同与不同。因为牢不可破的友谊,让他们愿意坐下来,彼此验证,查漏补缺,互相成全。

经过仔细推敲,认真探讨,朱张发现那些不同的观点,有些只是互不相交的平行线,方向却是一致的。只要在两者间架设连通的“枕木”,理学的“火车”就可以风驰电掣了。而另一些观点,看似不同,其实也没多大的偏差,只要互相稍微靠近,就可以找到互相重叠的部分。

至于那些完全相反的观点,那就看各自的学问与辩才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我折服了你,你就得选择信我。而如果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搁置争议,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彼此都认同的学术研究里。

这种观念整合,非朋友之间不可,否则很难成功。长沙相聚之后,朱张再写新著,都要先寄给对方修改,对方首肯后,才敢刊发出来。两人甚至还在某些著作上,共同署名推出。

八年后,朱熹与陆九渊兄弟在江西铅山县有一场辩论,史称“鹅湖之会”,因为互相之间早有成见,结果针锋相对,不欢而散,心学也由此从理学中彻底分离出来,再不能形成合力,彼此助推,互相成全。

或许正因为这样,朱熹在去世前,才会遭遇思想革命的“倒春寒”,以致离群索居,郁郁而终。守旧官僚不但将朱学为代表的新儒学视作伪学,还将朱熹视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恭不谦之徒。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新儒学替代旧儒学已成为一种必然。朱熹逝世后仅两年,以理学为代表的新儒学再次汹涌而来,席卷整个南宋王朝。

可惜的是,张栻将“湘学”推至巅峰时,猝然离世,年仅47岁。很显然,若他离世没那么早,朱熹未见得能坐稳孔孟之后的第三把交椅。但历史容不得假设,潭州人们只能在无限怅然中,合上“朱张会讲”的那一页。

但不管如何,这场聚会的意义是划时代的,它几乎决定了后来中国社会几百年的科举生态与社会形态。这次求同存异的学术结盟,让朱张成了历史天幕上灿烂的星辰。

作者简介:谢宗玉,湖南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代表作有《遍地药香》《贼日子》《与子书》《涂满阳光的村事》等。

编辑/彭培成 校读/肖应林初审/李颖 终审/沐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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