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100米蛙泳决赛第七，男子200米蛙泳止步半决赛——在两场令人错愕的比赛之后，社交网络上，「覃海洋到底怎么了」成为了众人热议的话题——人们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位在2023年赢得了所有比赛的年轻人，在巴黎究竟经历了什么？很多真正关心的覃海洋的泳迷也留下了自己的担忧：我不知道安静、不爱表达的他将会怎样度过这些夜晚，我也不知道几天后的接力比赛，还能否看到他再次站上赛场？

在200米蛙泳没能进入决赛的三天后，覃海洋再次站在了巴黎拉德芳斯体育馆的出发台上，与队友出战男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预赛。当晚，他和队友一起获得了男女4X100米混合泳接力的银牌；一天之后，男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覃海洋再次和队友徐嘉余、孙佳俊、潘展乐获得金牌，打破了美国队对这一项目长达40年的垄断，覃海洋在第二棒游了一个非常漂亮的100米，成绩比100米蛙泳单项决赛时快了将近1秒——在巴黎，他遭遇了游泳生涯中最大的打击，但又用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从低谷到顶峰，最终拯救覃海洋的，还是覃海洋自己。

这是竞技体育的残酷，也是竞技体育的魅力。在巴黎奥运会开始前，《人物》在北京见到了覃海洋，面对自己运动生涯曾经的起伏，他很坦诚，也很通透，他说，自己一直很喜欢史铁生《务虚笔记》里的一段话，「如果你站在童年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你前途未卜，你会说你前途无量。但要是你站在终点看你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有一条路，你就只能看到一条命定之途。」

比赛还没结束，一次失利也远非命运的结局。他还在继续挑战，像之前无数次一样。

文｜卢美慧

福冈的夜晚

大约讲述每个关于运动员的故事，都会涉及一个「关键时刻」，对游泳运动员覃海洋来说，这个时间需要暂时倒回到一年前。

「2分05秒48」，成绩出来的那一刻，泳池边静候的覃海洋松了一口气，他将双臂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击了一下水面，水花扬起又散落，世界泳坛从此多了一张技惊四座的中国面孔。

这天是2023年7月28日，日本福冈，国际泳联世界锦标赛200米蛙泳决赛，24岁的覃海洋以破世界纪录的成绩夺冠，此前，他已经拿到男子蛙泳50米、100米两块金牌，这块200米蛙泳金牌让覃海洋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在同届世锦赛上包揽蛙泳3个项目金牌的运动员，他的个人战绩也填补了中国男子蛙泳长达66年的空白。

福冈的夜晚，覃海洋成了创造历史的那个人。

但福冈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半年，覃海洋以所向披靡的态势横扫了蛙泳项目23块金牌，他掀起了泳池里的一阵飓风，经历了属于自己的奇迹之年。

众人乐见新神的诞生和横空出世的天才叙事，24岁的覃海洋被捧上世界新蛙王的高位，掌声和关注如潮水一般涌来，神奇，梦幻，让人热血沸腾。但身处其中的覃海洋却很平静。

除了那个泳池击水的动作，覃海洋没有在公众面前流露过其他情绪。资深泳迷会拿「人狠话不多」形容覃海洋，成名之前，他是让体育记者们发愁的那类采访对象，早年接受采访回答问题，通常只有一句话，这两年慢慢开始出成绩，抛头露面的场合多了，表达自己成了硬着头皮也要习得的能力，但总的说来，相比二十几岁的年纪，覃海洋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沉稳和安静。

覃海洋在福冈世锦赛200米蛙泳决赛中夺冠 图源视觉中国

《人物》拍摄封面这天，是巴黎奥运会之前中国游泳队最后一次公开活动，为安踏拍摄品牌宣传片——安踏是中国游泳队的赞助商，覃海洋个人也是安踏品牌的代言人。现场拍摄时间紧张急促，一个运动员拍完马上要接另一位运动员，工作人员被这种节奏支配得很紧张，现场永远有好几个人同时看表。

覃海洋仿佛是这种紧张的局外人。

他配合摄影师的要求做出各种动作，脸上表情淡淡的，很难分辨出什么具体的情绪。活泼一些的运动员会关心自己被拍得好不好看，一组镜头结束后总要跑到监视器前看看成片，覃海洋不大关心，属于自己的部分拍完，他会安静地走开，动作慢悠悠的，焦躁的人群之中，低速移动的一米九的身高很是扎眼。

徐晓东在福冈世锦赛前后开始负责覃海洋的经纪事务，他已经习惯了覃海洋私下里的内敛，「在我们通常的印象中，世界冠军会有那种张扬，但海洋不是，或者说海洋把自己的这一面都留在了泳池中。」

采访时提到自己的「平静」，覃海洋告诉《人物》，自己的性格就是有一点慢，早些年身边的队友和朋友会称呼他「慢羊羊」。对于外界涌来和持续上演着的喧嚣，覃海洋坦言，被人喜欢和关注当然是好的，他内心很感激。但同时他也无比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运动员的身份和成绩带来的附属品，「最关键的还是要自己游好」。

更为重要的是，或许也是覃海洋故事里真正动人的部分——他自己并不认同横空出世的天才叙事，「不是不是，肯定不是，只是一个过程的一小部分而已。」对覃海洋来说，与这「一小部分」相对的，是一段足够漫长、波折，他甚至觉得没有尽头的时光。

故事B面

2017年，在第十三届全运会男子200米蛙泳决赛中，18岁的覃海洋以2分07秒35的成绩获得冠军，创造了当时新的全国纪录，拿到了当时职业生涯含金量最高的一块金牌。

对中国游泳来说，蛙泳项目一直不是强项。停留在泳迷们记忆中的还是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的一代蛙后罗雪娟，而罗雪娟雅典摘金，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自那之后，中国蛙泳陷入低迷，长期无法在国际大赛中有所斩获。

男子方面，虽然过去这些年陆续有孙杨、宁泽涛、汪顺、徐嘉余等好手，但蛙泳项目，始终是难以补全的短板。这项最古老、历史最悠久的泳姿对身体素质和核心爆发力有着更为苛刻的要求，中国泳坛已经等待了许久。

2017年的那块全运会金牌，全新的全国纪录，覃海洋因此被寄予厚望，人们期待眼前这个18岁的少年会成为书写中国男子蛙泳历史的人。

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覃海洋收获混合泳和蛙泳两枚铜牌。同年短池世锦赛男子200米蛙泳中，覃海洋夺得亚军，开始在国际赛场崭露头角。

对处于上升期的覃海洋来说，延期举办的东京奥运会原本是他最好的机会。2021年夏天，疫情阴云笼罩下的东京，22岁的覃海洋随队出征。当时的他已经在200米蛙泳项目上声名在外，是中国男子蛙泳的头号希望。

终于登上奥运会的舞台，覃海洋的感受复杂而奇妙。5年前的里约奥运会，选拔赛的最后阶段，因为慢了0.5秒，覃海洋遗憾落选。他曾在采访中形容那0.5秒，就是「眨一下眼睛的距离」。那是少年时代覃海洋最大的遗憾，他跟《人物》回忆当时的感受，「失落肯定会有，因为就差了那一点儿」。但奇妙的是，就是那0.5秒，第一次在他心中种下了世界冠军的种子，因为「好像觉得（世界冠军）也没那么遥远」，他说，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可以也应该有「更远大的理想」。

一年后，他就成了全国冠军。

又过了4年，走进东京奥运会的赛场，覃海洋终于梦想成真。由于疫情，现场没有观众，但空场进行的比赛，依然让人觉得紧张。200米男子蛙泳预选赛，覃海洋跃入泳道，进击、滑行，水面被撕开一条长长的白色水线，他和另一位选手并列第一抵达终点，一个可以让自己和众人吃定心丸的好成绩。

但覃海洋没想到的是，由于赛制规则更改，他在水下转身时下意识地用了一个自由泳动作，按照国际泳联的最新判罚标准，他因为这个失误被取消了成绩。

覃海洋在东京奥运会被取消成绩图源视觉中国

一个职业运动员在奥运会的赛场上犯下这种错误，覃海洋一度觉得很丢人。接下来的记忆很模糊，对于一个理性、不善于表达情绪的金牛座来说，覃海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输掉了当时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比赛。

东京奥运会的这次失利成为了一个魔咒，原本应该一路上升的成长曲线被拦腰斩断——后来参加布达佩斯世锦赛，覃海洋在男子200米混合泳项目中，仅获得小组第七被淘汰。墨尔本短池世锦赛，面对最擅长的蛙泳项目，覃海洋也只拿到了一枚铜牌。

他陷入了职业生涯的低谷。那段时间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训练依然卖力，该做的都做了，平时训练成绩也都很不错，但一上赛场，却怎么也发挥不出来。泳池成了迷阵，覃海洋深陷其中，越努力越找不到出口。

这是天才故事的B面，25岁一战成名的背后，覃海洋经历过一战之后满盘皆输的狼狈。与他的沉寂相对的，进入巴黎周期，中国游泳队其他项目捷报不断，覃海洋看着队友们一个一个刷新各自的最好成绩，羡慕，但也更加为自己着急。

他一直有记备忘录的习惯，一场比赛过后，他都要自己进行一番总结，把自己作为研究对象分析得失。但是东京奥运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备忘录中的理性急剧丧失，对自己的失望情绪渐渐成为主导，「我会跟自己对话，这场怎么游得，怎么那么差，都是这些。」

覃海洋说，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瓶子，那个阶段，输得太多了，瓶子里装满失败和遗憾，他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但这些失败和遗憾自有其重量，有时候在水里出发，这些失败和遗憾的阴影会一再纠缠他，「你会很害怕再输一次」。

他很清楚，对职业运动员来说，低谷期虽然正常，但低谷期太长的话，「有可能就意味着结束，我没有太多次机会，这个我一直知道。」

穿越低谷期的覃海洋图源视觉中国

「一个人钻进水里」

安静，但坚定，自驱力强，熟悉覃海洋的人，大多都这样评价他。在覃海洋的父母看来，这似乎是他的天性。

在妈妈的回忆中，覃海洋从小就不是一个会让家长操心的孩子，他出生后，妈妈辞掉了工作全职带他，那是一段甜蜜又短暂的日子，「海洋他是那种，你只要跟他讲清楚道理，他会迅速接受自己要做的事」，比如看动画片，一般小朋友看得入迷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但妈妈会和覃海洋约定，一天只能看两集，因为除了看电视，他还有其他要做的事。两集播完，覃海洋自己就会意识到，时间到了，要去学习或者训练了，「他不会哭啊闹啊那些，从小就这样。」

在学游泳之前，覃海洋小时候还练过一阵钢琴。对于千禧一代的覃海洋来说，和众多同龄人一样，爸爸妈妈尽全力为他提供理想的成长条件。钢琴是覃海洋自己选的，当时他只有4岁多一点，妈妈告诉他，学钢琴会很辛苦，需要很大毅力才能坚持下去。

覃海洋说自己不怕苦，于是每天幼儿园放学，妈妈会带覃海洋坐公交车去练琴。刮风下雨，覃海洋没有一次跟妈妈说过，要不今天就不去了吧。

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工作，但见覃海洋练得认真，他们后来真的给他买了一架钢琴。

5岁那年，覃海洋开始学习游泳。他的妈妈告诉《人物》，那时候可能是因为缺钙，覃海洋稍微有点儿「鸡胸」，医生建议妈妈可以让孩子练练游泳。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覃海洋就被教练扔进了游泳池。

但开始练习游泳后，文体矛盾开始显现出来。练钢琴和学游泳是两套完全不同的逻辑，比如钢琴老师会告诉覃海洋，手指要张开，手心要放好，要尽量打开。但游泳教练会要求他，在水下手指要并拢，要减小阻力。

7岁那年，妈妈很郑重地跟覃海洋谈过一次话，要上小学了，练钢琴和学游泳的时间不能兼顾，必须要放弃其中一项。

「我就选择了游泳」，覃海洋笑着跟《人物》回忆自己人生十字路口的「重大决定」，因为学钢琴时老师和妈妈会在身后站着，自己偶尔还会因为不专心挨两下打，游泳就不一样了，「一个人钻进水里，很安静，很自由」。

在爸爸的印象中，覃海洋从小就好胜心极强，6岁时的某天，覃海洋回家后显得特别不开心，当时他练习游泳只有半年多的时间，爸爸问他是怎么回事，覃海洋说自己那天游得很不好，好多小朋友都在他的前面，他对自己不满意。爸爸告诉他，在泳池里不要想那么多，只要一直试着超过前面的那个小朋友就够了。

9岁那年，因为成绩突出，在家乡湖南练了三年游泳的覃海洋进入上海闵行少年体校进行系统训练，一年后，他被推荐进入海军游泳队。

覃海洋慢悠悠的性格一度让教练上火，但慢慢地教练发现，覃海洋是个自驱力非常强的孩子，悟性高，肯动脑子，对技术要领的掌握也比一般孩子快许多，在海军游泳队，教练给覃海洋起了个「淡定哥」的外号。

从决定学游泳开始，覃海洋训练的大部分时间，妈妈都陪在身边。但进入专业队之后，妈妈甚至不敢再看覃海洋的训练，「看不下去，不忍心，你就觉得他练得太苦了」。

妈妈说，覃海洋9岁离家去上海训练，想家的时候跟她哭过很多次，但从小到大，无论是训练的辛苦，或者成绩的起伏，哪怕是自我怀疑深重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说过一次「要不我不练了吧」。

里约和东京周期，覃海洋从懵懵懂懂的少年正式闯入残酷的成人世界，爸爸妈妈的观察是，过往经历的那些失败，一定深刻地影响了覃海洋的性格。有时候休假回到家中，爸爸妈妈会觉得覃海洋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不爱表达自己。

但身为父母，他们能做的只有支撑和陪伴，其他事情，他们帮不到孩子——那是只能由覃海洋自己越过的低谷。

图源视觉中国

控制

覃海洋和父母的感情一直很亲。妈妈记得他没离家的那几年，每天晚上她都会给覃海洋讲故事。湖南的冬天湿冷，覃海洋躺在床上会突然坐起来跟妈妈说：「妈妈你来睡我这里，我已经把这里压暖和了。」

他会时不时抓起妈妈的手，把自己的小手扣在妈妈的双手外面，「这样妈妈就不冷了」。

有一年，妈妈去上海看望覃海洋，正好赶上一个大雨天，当时身高已经超过妈妈的覃海洋打伞去接妈妈，走在路上他突然来了一句，「希望以后都能给妈妈打伞。」

离开湖南后，每年生日，爸爸妈妈都会尽力赶到覃海洋身边。但18岁那一年，覃海洋在电话里第一次跟妈妈说，不用去上海了，他要跟朋友们一起过生日。

在妈妈的记忆中，那个电话至今让她感到微微的苦涩，但她也明白，为人父母者，终有一天就是要学会体面地退场，她的孩子长大了。

不善言辞的爸爸后来给覃海洋写了一封长信，这封信的结尾，爸爸给覃海洋转述了一则小故事：

传说一座山上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寺庙，通往山顶庙堂的是一条用花岗岩铺成的台阶，庙堂里面有一尊雕刻精美的石佛，面容慈祥、全身光滑。而制作这尊石佛的石头和制作台阶的石头是来自同一个山上。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人踏过台阶来到庙堂向这尊石佛顶礼膜拜。

终于有一天，这些台阶忍受不了心中的怨气，集体向这尊佛像发难。它们指着这尊佛像说到，「你凭什么悠闲地坐在山顶接受人们的三拜九叩，而我们却被他们随意地践踏？」佛像慢慢地说到：「你们才受了六刀就成了台阶，有了今天的位置，而我呢？受尽了千刀万剐之苦才能坐在这里。」

覃海洋记得这个故事，也明白爸爸的用意。东京奥运会后漫长的低谷期，就像是一次精神上的「千刀万剐」，但想要走出低谷，他还要经历身体上更严酷的打磨。

2022年，海军游泳队面临解散，经推荐，覃海洋加入崔登荣团队。

崔登荣是游泳队有名的细节狂魔，也是「蝶后」张雨霏的教练，与许多教练力求让运动员把更多精力放在水下不同，崔登荣更加强调对技术细节的把控和核心力量的训练。

崔登荣（右）带领运动员备战。图源视觉中国

对覃海洋的训练，崔登荣会细分到哪块肌群控制哪部分水下动作，不同游程应该如何分配体力和细化动作。为了提升覃海洋的水感，崔登荣特地为他找来花样游泳教练，花样游泳更强调身体与水之间的配合，教练会让覃海洋用手一遍遍地感知水的力道，千百万次的练习，可以帮助他掌握身体在水中做出不同动作时的细微差别。

与过往年代前辈运动员苦大仇深的叙事不同，覃海洋这一代运动员普遍成长于一个更宽松、更开放的环境，运动员和运动本身的关系一定程度上可以剥离一些改变命运的沉重，这一代的运动员有更多机会去享受运动本身的纯粹——天生的自驱力让覃海洋迅速接受了崔登荣的训练方法，他也在其中找到了某种「控制」的乐趣。

和其他运动项目不同，游泳的魅力并不在于激烈的对抗，某种程度上，游泳是关乎「控制」的艺术，运动员在水下通过控制自己的身体，进而达到对水的控制——手掌在水里稍微倾斜一点，就会影响划水效果，单次动作差别极细微，但一下一下累积，就会影响最终的速度——千百万次的训练帮助覃海洋触摸到这项运动的本质，他要精确控制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块肌肉，他要在泳池中找到最适合的那个角度。

体能方面，覃海洋的训练量比以往增加了四分之一，崔登荣会要求覃海洋负重练习深蹲，以增加他的爆发力。他相信，苦练和对身体的绝对控制会决定运动员的最终成绩，竞技体育没有捷径可走，神话是浸泡着汗水浮出水面的。

这样细致又高负荷的训练方法一定程度上也解决了覃海洋的心理问题，或者说覃海洋的训练强度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他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覃海洋向《人物》描述自己低谷期的心路历程，「会有很多念头，脑子里很乱，下水以后依然脑子乱糟糟的，很迷茫，没有方向」。但崔登荣的训练方式帮助他摒除了这些杂念，「崔导也没别的，他就是要求细节，细节做到了，就没那些胡思乱想了。」

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覃海洋发现他对游泳的态度变了，「之前我觉得这只是我的一份工作」，覃海洋跟《人物》解释，以前自己不是一个特别有目标的人，训练和比赛，就像上班和下班，自己会很用心地对待它，但是「多么享受其中，我觉得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的」。

而后来，不管每天的训练量多么大，覃海洋都觉得自己很享受。特别是在水中的时候，泳池里的水清透干净，像童年时代一样，让他感觉安静和自由。以前比赛出发时脑子里乱糟糟的，但是现在他变得专注，说到这里的时候，覃海洋眼睛一亮，这种专注让他可以实现对自己的身体的绝对控制，他可以让自己的身体变成水里的一支箭，「我的脑袋很清晰，就是我的动作，像电脑扫描一样，每一步我都尽力做到最好。」

2023年年初，有一天，覃海洋跟自己的助教吃饭，助教告诉他，他当时的成绩跟中国蛙泳一些历史成绩比较的话，大致排在什么位置。这时，覃海洋很笃定地告诉他，「我就说我今年会成为历史，我会创造历史，我在当时就有强烈的那种直觉。」

2023年，覃海洋成为安踏品牌的代言人。

另一个瓶子

2023年7月，出发去福冈世锦赛之前，覃海洋在国家体育总局游泳中心的冠军墙前站了很久。那面墙上，中国游泳队历届奥运冠军的照片依次排列，那个时刻，那里没有他的照片也没有他的名字——游泳是一项天才出少年的运动，覃海洋此时24岁，在泳池里，这已经是一个完全称不上年轻的年纪。

但在当时，覃海洋很明确，去福冈就是要向世界证明自己，他的目标是包揽蛙泳的3个单项金牌。

他依然记得赛前运动员上场时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听起来就特别有力量，让你特别有斗志。」

在福冈，专业泳迷可以轻易觉察到覃海洋的变化，男子200米蛙泳决赛，覃海洋在前150米划频较低，但划水质量特别高，这让他一直保持高速领先，冲刺阶段，覃海洋增加了划频，体能优势十分明显，没有给对手追赶的任何可能——覃海洋实现了自己的目标，除了3枚蛙泳的单项金牌，他还同队友拿了接力金牌，总金牌数为4块。

赛后，媒体追着问覃海洋成功的秘籍，了解稍微多一些的会问，怎么他突然变得那么厉害？覃海洋很认真地回答，「我已经输得够多了，我不想再输了，我一定要赢。」

福冈世锦赛，终于圆梦的覃海洋。图源视觉中国 福冈世锦赛，终于圆梦的覃海洋。图源视觉中国

但福冈之旅，也有遗憾。

世界泳坛最好的蛙泳选手，英国运动员亚当·皮蒂没有参赛——截至2023年，世界蛙泳历史最好成绩中，亚当·皮蒂霸占着前14个席位，覃海洋100米蛙泳57秒69的福冈世锦赛夺冠成绩排名第15。目前，皮蒂仍是男子100米蛙泳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成绩为56秒88，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将100米蛙泳游进57秒大关的运动员。在蛙泳这项运动中，这是目前人类能抵达的极限。

但像世界上任何一项残酷和美丽的运动一样，王朝的更迭依照着时间的秩序不可阻挡。福冈世锦赛，皮蒂因为心理原因未能参赛。但此后的三站世界杯比赛(柏林站、雅典站、布达佩斯站），皮蒂都复出参加，均负于状态所向披靡的覃海洋。

对于冉冉升起的覃海洋，皮蒂表达了自己的钦佩之情。他偶尔觉得，小自己5岁的覃海洋仿佛「偷走了蛙泳的光环」。世界杯布达佩斯站男子50米蛙泳决赛结束后，皮蒂特意找到覃海洋，两人在泳池边交换了泳帽，崔登荣后来在朋友圈转发了这张合影，「竞技体育赢得尊重和认可最好的方式，实力过招，棋逢对手。」

进入2024年，亚当·皮蒂的状态也明显回升 图源视觉中国

福冈之后接受央视采访，主持人问覃海洋，（福冈世锦赛）夺冠之后以什么样的状态回到赛场，覃海洋回答：「以世界冠军的状态。」他自己很清楚，他不再是出发前站在冠军墙边上仰望他人的无名之辈了，对于性情温和的覃海洋来说，从东京到福冈的两年间，他完成了一个运动员从想赢到相信自己可以赢的蜕变。回忆自己经历的变化，覃海洋明显有了更多的表达，他告诉《人物》，福冈之后，自己心里就好像有了另一个瓶子，和之前那个装满失败、遗憾、无奈的瓶子相比，现在的这个瓶子，装着逆风翻盘的神话，装着鲜花和掌声，装着众人的仰望和期待。

但想带着这个瓶子去到巴黎，新科世界冠军还需要继续「千刀万剐之苦」。

回到游泳队，覃海洋还是那个「卷王」，看过他训练的人很难不被那种专注震撼，通常运动员训练完泡冰桶，因为瞬时刺激，身体进入冰桶时大家都会做出痛苦面具脸，或者本能地哼唧两声，覃海洋从来不会，他面无表情地投入其中，默默承受一切。

作为同门师姐，张雨霏曾多次盛赞覃海洋的努力。因为跟崔登荣训练时间更久，性格也更开朗外放，每当崔登荣强调难以达到的技术细节，张雨霏都会开玩笑，「哎呀，好难啊！」

覃海洋来到组里之后，崔登荣不管说什么，他都会乖乖照着去做，覃海洋训练的时候极度专注，一个动作不能达标，他会像西西弗斯一样一遍一遍反复做，这导致他常常是游泳队最后一个离开训练场的人。后来张雨霏也加入其中，你训练到很晚，我比你练得还晚，作为教练，崔登荣乐见两个弟子在训练场暗自较劲，有次他很晚去泳池，发现覃海洋和张雨霏仍在泳池里训练。

两个人就这么卷来卷去，卷成了2023年中国泳坛最闪耀的两个名字，一路卷向巴黎。

命运

关于自己和游泳之间的关系，覃海洋理解为一种命运。

泳迷们收集了一些「玄学」，佐证覃海洋与中国蛙泳之间的命中注定。比如他的家乡是湖南常德，是一个中部地区的内陆城市，「海洋这个名字天生就是要游泳的」！听到《人物》的转述，覃海洋难得露出了笑容，他说具体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爸爸妈妈说，是他出生的时候特地在当地找人算的。

覃海洋妈妈补充了一些细节，她记得覃海洋出生那天，常德下了很大的雨。她和丈夫都是土家族，在当地，孩子在大雨天出生被视作一件吉利的事。年轻的夫妻看着眼前白白净净的婴儿，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拥有平安快乐的一生。

按照土家族的传统，孩子出生后要找族中长辈看一下八字。后来长辈告诉他们，孩子命里缺水，可以给他起个带水的名字。最后海洋的奶奶拍板，既然水越多越好，那就叫他「海洋」吧。

不过这些都是笑谈，覃海洋一直很喜欢史铁生《务虚笔记》里的一段话，「如果你站在童年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他前途未卜，你会说他前途无量。但要是你站在终点看他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有一条路，你就只能看到一条命定之途。」

当年，为了游泳放弃钢琴，对童年的覃海洋来说，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决定停止练琴以后，他还跟妈妈要求，「妈妈，不要把我的钢琴卖掉」。那架陪伴覃海洋度过了三年童年时光的钢琴，如今还安安静静呆在他的家里，像是一个命运的注脚。

但现在远不是游泳之路的终点，也没人能看到命运最终落定的样子。

去年年底，覃海洋的膝盖出现伤病，经诊断是右膝髌上肌腱炎，属于长期疲劳积累所致。这让他在2024年的训练变得困难。对覃海洋来说，激烈的竞争，自身的伤病，这些都是他必须要应对的不利因素。

还有对手。

30岁的亚当·皮蒂也渴望在巴黎同覃海洋一决高低，他感激覃海洋的出现带给他的斗志，「轻而易举地取胜没什么含金量。如果赢家始终是同一个人，那会显得很无趣。惟有竞争才能推动这项运动蓬勃发展。所以，我接受这一挑战。」

在2023年的福冈世锦赛之后，外界普遍认为，巴黎奥运会将是新老蛙王时代更迭的重要时刻。但不到比赛结束的那一刻，一切都会充满变数——这是竞技体育的残酷，也是它的魅力。

巴黎奥运会男子100米蛙泳比赛，覃海洋和亚当·皮蒂分别以半决赛第一和第二的成绩进入决赛，但决赛中，他们的成绩远低于半决赛，最终，一位此前从未被注意的意大利选手拿到了冠军。200米蛙泳决赛，亚当·皮蒂确诊新冠阳性缺席，覃海洋也没能进入决赛——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果。但在接受采访时，覃海洋表现得非常坦诚、体面，他面带笑容，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他说，这个结果，无关泳池深浅，就是自己的心理状态出了问题，100米蛙泳的意外落败令他沮丧，巨大的压力下，他很难入睡，甚至一度想退出200米蛙泳的比赛，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出发台上。那场比赛后，社交网络上「覃海洋到底怎么了」成为了众人热议的话题，喧闹之中，很多真正关心的覃海洋的泳迷也留下了自己的担忧：我不知道安静、不爱表达的他将会怎样度过这些夜晚，我也不知道几天后的接力比赛，还能否看到他再次站上赛场？

但在200米蛙泳没能进入决赛的三天后，覃海洋再次站在了拉德芳斯体育馆的出发台上，与队友出战男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预赛。当晚，他和队友一起获得了男女4X100米混合泳接力的银牌；一天之后，男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覃海洋再次和队友徐嘉余、孙佳俊、潘展乐获得金牌，打破了美国队对这一项目长达40年的垄断，覃海洋在第二棒游了一个非常漂亮的100米，成绩比100米蛙泳单项决赛时快了将近1秒——在巴黎，他遭遇了游泳生涯中最大的打击，但又用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从低谷到顶峰，最终拯救覃海洋的，还是覃海洋自己。

2024年巴黎奥运会男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 覃海洋和队友一起庆祝胜利。图源视觉中国

在去上海集训前一天的那次谈话中，《人物》曾问覃海洋：接下来最大的目标是什么？他的回答并不涉及眼前的比赛，他说，希望自己成为「一名真正伟大的运动员」。

什么样的运动员是真正伟大的运动员？听到这个问题，覃海洋迟疑了一下，然后用他标志性的慢悠悠的语速回答，「我觉得是那种能够面对和战胜自己失败的运动员。」

从东京到福冈，再到巴黎，他正在成为这样的运动员，好在，这一路就算再孤独艰难，有一种力量永远不会离他而去——

从小看着覃海洋训练，妈妈描述这种为人父母者的矛盾心态，「一方面你真的有那种很深的心疼，你知道他的路很不好走。但另一方面，你也会担忧，自己的这种心疼会不会耽误孩子、浪费了他的天赋？」

不得不送他去游泳，但覃海洋的父母一直有共识，任何时候他们如果听到覃海洋自己说不想游了，两个人都会双手同意儿子的决定。

体育世界从来不缺乏望子成龙的狼性父母，在这方面覃海洋十足的幸运，爸爸自小给他的教育是，「希望你自己在坚持做一件事的时候，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经历过儿子东京之后的消沉，又经历了巴黎之前的万众期待，妈妈的语气非常平静：「（我们）好像一直也没期待他成为世界冠军，拿不到的话，他依然是我们的好孩子。」

这也成为了覃海洋跃入巴黎泳池时的底气——就像3年前的东京，他为自己的低级失误懊悔、沮丧、感到羞愧，守着电视看直播的爸妈也有点失落，因为他们清楚，要强的儿子肯定更失落，纠结了很长时间，他们给覃海洋发了一条信息，信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别怕」。

2024年巴黎奥运会男子4X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中， 覃海洋和徐嘉余、孙佳俊、潘展乐获得金牌。 图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