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三年腊月初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通往渡口的路上瞧不见一个行人,两道车辙从京城蜿蜒至渡口。

丞相傅璋从待渡亭走出来,左右看看无人,才迈着端方的步子,走到姚素衣跟前。

姚素衣伸手环住他的腰,满脸娇羞:“璋郎,你终于回来了!”

傅璋把她手掰开,道:“别给人看见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天冷,嫂嫂怎么亲自来了?”

“想早点看见你……”

傅璋东张西望一番道:“上车再说。”

“嗯,要是被云裳郡主知道,又要和你闹了。”

“放心,她心胸狭窄,傲慢跋扈,但嘴笨。不用理她,反正我与她没什么感情。”

两人腻歪几句,就见车帘一掀,一个女娃儿从马车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奔到傅璋的跟前。

“爹爹,您回来了!今天是我和三哥的生辰,您是不是忘了呀?”

傅璋把一个精致的檀木盒递给她,温声道:“怎么会忘记,你瞧瞧这是什么?”

女娃儿打开盒子,发出一声惊叹:“哇,娘,你看,爹爹给我买的璎珞,七颗明珠宝石,真漂亮啊!”

大约是冬季船只极少,渡口太过安静,又离京城颇远,傅璋和姚素衣以为没熟人瞧见,拉拉扯扯,全无顾忌。

梁幼仪站在待渡亭二楼窗口,掀眸冷看,心口不可遏制地疼成一团,只觉气血上涌,喉咙里一股腥甜。

若不是特意一大早骑马赶来,躲在二楼休憩间盯着,她怎么会看到这对狗男女堂而皇之地抱在一起?

发誓“一生绝不纳妾”的未婚夫,与寡嫂有染!

那些所谓侄子侄女,真的是他们的亲生子女。

她堂堂一品郡主,定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倾尽全力帮扶傅璋登上丞相之位……原来真是个大冤种!

六年前,先帝为她与傅璋赐婚,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尚未及笄,傅璋也只是个寒门出身、一无所有的从六品翰林。

她及笄那日,傅璋说:“义父生前待我恩重如山,我欲为义父守孝三年。”

所有人都觉得傅璋有情有义,梁幼仪也很感动,她那时才刚及笄,确实年纪还小。

无怨无悔等他三年,傅璋已荣升三品朝廷大员。

傅璋又说:“先帝生前厚待于我,他驾崩不到三年,我怎能在府里张灯结彩?”

这一次,她沉默了。

然,太后姑姑说,他的高风亮节,堪为百官表率。傅璋再次三级跳,出任陈国丞相。

于是,梁幼仪又等待一年半。

如今,还有不到一个月,梁幼仪也跨入二十岁大龄,在东洲大陆,绝对算是老姑娘了。

若非前些日子做的那个梦,若非今天亲自验证,她还被他“朝事繁忙”的鬼话骗着。

她高看了傅璋,高估了“长嫂如母”!

“他的里衣、腰带、鞋子、袜子,全是我一针一线做的,他的一日三餐,我做了十六年。”

“他每年都记着我的生辰,亲手给我擀面,素面下总是偷卧两颗蛋。”

长嫂照顾小叔,小叔敬重寡嫂!

姚素衣曾经给梁幼仪说过许多傅璋的旧事,但是梁幼仪从没有怀疑过她。

如今,那些从来不曾有过的想法,那些想不通的事件,忽然像打通了关节,争先恐后地串联起来。

姚素衣明面是夸赞傅璋有情有义,何尝不是在她跟前炫耀!

梁幼仪盛怒,深吸一口气,从二楼下来。

车夫先看见了梁幼仪,大吃一惊,立即对傅璋说:“相爷,云裳郡主过来了。”

傅璋和姚素衣旖旎散去,松开牵着的手,迅速退开三尺距离,看向那脊背挺直、莲步生香的女子。

青丝如墨,肌如白雪,眉如翠羽,眸如寒星。

脸有点婴儿肥,唇小而饱满。那腰不及盈盈一握,偏偏胸臀丰腴,曲线傲人,婀娜万千,纵是冬衣也无法遮蔽。

冷艳气场,把姚素衣压制得就像山里的野鸡。

云裳郡主,姝色无双,东洲大陆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姚素衣心慌意乱,完了,云裳郡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都看见了?

久在官场的傅璋,每次看着她的一张美艳又冷漠的脸,就不由得透出骨子里的“小”来。

他表面镇定,道:“郡主怎么在这里?”

梁幼仪嘴角溢出冷淡的威压:“傅璋,你一直拖着不提婚期,就是因为她吗?”

“你胡乱猜疑什么?莫要污了嫂嫂清誉!”

“我听到她女儿喊你爹了,你还要狡辩么。”

她没有大吵大闹,语气肯定,冷戾如刃。

姚素衣脸色大变,急忙摇手否认:“没有,没有,郡主您一定是听错了。”

傅璋恼道:“你竟然监视我?我的家乡,子侄喊叔父二爹,有什么问题?”

“对对对,榆儿喊的是二爹,我们老家都是喊叔叔二爹……”姚素衣也急忙解释。

爹爹?二爹?

“傅璋,你把本郡主当傻子吗?”

“你又闹什么?心思不要那么肮脏!嫂嫂供我读书,我照顾她天经地义!兄长去世得早,侄女小小年纪没了爹,我作为叔叔,关心子侄也是人之常情,你贵为郡主,竟如此小肚鸡肠?”

梁幼仪蜷了蜷手指,唇角微勾:“那么请问,傅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去国公府下聘?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傅璋低喝一声:“婚姻大事自有长辈做主,你怎可在大街上妄议婚嫁?成何体统!”

“距先帝赐婚,已近七年,你一直拖着,是何道理?”

“天下不稳,政务繁忙,郡主以为臣很闲?”

“先帝旨意,让我及笄后与你完婚。说一句你在抗旨也不为过吧?你难道比陛下还忙吗?”

傅璋恼怒又惊讶,梁幼仪今天怎么了?

她心思单纯,也很好哄骗。这些年,她对傅璋和姚素衣,可是言听计从的。

“郡主等不得,大可以去找陛下退婚。”傅璋以退为进。

先帝赐婚,谁敢违逆?

梁幼仪那么喜欢他,怎么可能退婚!

退了婚,谁还会要她?

“哟,原来郡主是恨嫁呀!”

姚素衣也硬气起来,从傅璋的身后走出来,得意地扶了扶头上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阴阳怪气地拱火,“您一个闺阁女儿家,跑街上找男人逼娶,不合适吧?”

梁幼仪双目冷沉,忽然出手,“啪啪”,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了姚素衣两记耳光。

这两巴掌几乎用上了所有力气,姚素衣倒在地上,梁幼仪的手掌也有些发麻。

傅璋拉起姚素衣,怒道:“梁幼仪,你不顾廉耻在先,嚣张跋扈在后,立即给嫂嫂道歉!不然,我定要参你一本!”

梁幼仪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傅璋,你恶意拖延婚期,还倒打一耙,实非君子。我、要、退、婚!”

第2章

她竟然还敢提退婚?

傅璋一甩大袖,道:“郡主当街拦住男子逼娶,真是岂有此理!陛下日理万机,你愿意退婚就自己去退吧。”

姚素衣立即哭啼啼地跪下,说:“郡主,都是民妇的错,你不要和小叔闹了!”

傅桑榆按捺不住,掀开车帘,冲着梁幼仪怒喊道:“你,你这个坏女人,凭什么打我娘?”

“大胆,竟敢骂郡主!”

大丫鬟芳苓冲过去,狠狠地扇她两记耳光。

姚素衣急忙护住傅桑榆,哭得梨花带雨:“郡主,您身份尊贵,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还真是一家子,倒打一耙的嘴脸一模一样。傅璋,你不是要参我吗?去参,本郡主等着!”梁幼仪看他一眼都嫌脏了眼睛。

傅璋眼皮噗噗直跳,喝了一声:“你若大度懂事一些,我怎会参你?”

“你,你太恶毒了!”傅桑榆哇的一声哭起来,说道,“你打我娘,下我二叔的脸,还想二叔娶你?门都没有!”

“好呀,那就让他与你娘好好过吧!”

傅璋怒道:“梁幼仪,你恶意揣测,败坏嫂嫂的名声,必须给嫂嫂道歉!”

“道歉?呵~”

梁幼仪看着他端着丞相的威严,嘴巴一张一合,只觉恶心。

这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没劲了?

大约是从傅璋把姚素衣母子从乡下接到京城那日起。

定国公梁家,满门大将,更有姑姑梁言栀是当今临朝听政的太后娘娘。

梁氏一族,乃陈国第一权贵。

正因为权势太盛,皇家忌惮,曾祖父做主,在六年前,为梁幼仪选了出身寒门的傅璋为曾孙女婿。

起初两年,傅璋对梁幼仪很好。

有一次,梁幼仪说了一句:“听说淮南有一种新式的糖圆,用的是贤豆的绵糖,十分脆甜。”

傅璋就向朝廷请假半月,亲自南下,往返八百里,从淮南买了绵糖糖圆给她。

十三岁那年冬天,她患了风寒,高热不退,傅璋亲自去护国寺跪求神佛护她脱险,自山下到山顶,他三步一叩首,磕了整整两天,到达山顶便昏了过去。

京城人人皆知傅璋深情,宠溺梁幼仪到骨子里。

太后姑姑感念他的虔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拔他。

曾祖父把国公府名下一座“抱朴苑”宅子送给了他们,告诉他:“等仪儿及笄,这个院子就作为你们的住宅。”

那宅子,便是如今的丞相府,占地四十五亩,分为前院、中院和后院三部分,除了主体建筑,还有花园、荷塘、跑马道等。

奢华程度直追定国公府。

京城寸土寸金,有多少傅璋这样的寒门官吏,穷其一生,连一进的院子都买不起。

梁幼仪犹记得,傅璋当时还推拒一番。曾祖父给他保证,宅子给他,并非“招赘”之意,宅子里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他才收下了。

在姚素衣来京城之前,连梁幼仪都觉得她这一生,能嫁给傅璋,也很不错。

直到,傅璋把傅老夫人和姚素衣一家接来。

那一日,姚素衣一身乞丐都不如的破衣烂衫,满脸皴裂,带着四个孩子怯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

看着梁幼仪的四驱马车,姚素衣哆嗦着说了一句:“你,你是公主娘娘吧?”

“这是云裳郡主,傅大人的未婚妻。”芳苓热情地给姚素衣介绍。

姚素衣惊慌得面色惨白,喊几个孩子下跪,噗噗磕头,求饶道:“郡主饶命,孩子们没见过世面,认错了人,您大人有大量,要打就打我吧!”

梁幼仪都懵了,她什么时候说要打他们了?

傅璋恰好从院子里走出,看见跪地磕头的姚素衣几个,皱着眉头说:“郡主,嫂嫂胆小,你不必摆出郡主的威仪吓他们。”

梁幼仪皱眉,这个女子,心术不正!

傅璋叫姚素衣一家都在抱朴苑住下来,专门叮嘱他们,最大的院子唤作寻芳庭,是郡主以后的院子,谁都不许进。

但是,不过几天,傅璋便来找梁幼仪商量:“嫂嫂带着一对双生子,别的院子太小太偏,寻芳庭能否让嫂嫂住下?”

梁幼仪说:“其他大院子不是挺多吗?为何非要寻芳庭?”

抱朴苑修建时,寻芳庭就是按照主母院子设定的,不仅占地大,还距离傅璋的院子较近。

傅璋有些不高兴,两人不欢而散。

后来,在京都权贵举行的春日宴上,姚素衣跪在梁幼仪跟前,柔弱可怜地说:“郡主,榆儿和恩儿看寻芳庭空着,就住进去了,对不起。

等你和小叔大婚,我们一定搬出来,如果我做不到,天打雷劈!”

在京城一众贵女、贵妇的面前,姚素衣三指朝天赌咒发誓,不知道的,还以为梁幼仪多么恶劣,欺压未来夫婿的寡嫂。

梁幼仪非常生气,直接去质问傅璋:“你就没有给他们立一点规矩吗?”

傅璋不满地冲她发火,说:“嫂嫂供我读书,在乡下吃尽了苦头,让她住得好一点怎么了?”

梁幼仪和他争执,说这不是住得好坏的问题,是鸠占鹊巢。

傅璋一怒之下,冷笑道:“嫂嫂不过住大一些的院子,你便如此一顶大帽子诋毁她,未免太过跋扈!”

梁幼仪不肯低头,一怒之下,就逼着姚素衣必须从寻芳庭搬出去。姚素衣哭哭啼啼,傅璋甩袖而去。

从那时起,两人就起了隔阂。

自从姚素衣进京,傅璋每次来见梁幼仪,便有小厮来寻傅璋,不是嫂嫂崴脚,就是几个孩子伤了,再不济一家子出门掉河里了。

傅璋永远是站在姚素衣的一边,永远偏帮姚素衣,永远在责怪梁幼仪。只因为他承诺亡兄,要照顾好大嫂。

“你休要多疑,你贵为郡主,什么都有,而她只有我,我照顾她一下不应该吗?”

“她都病了,你还和她计较?”

原本,这婚事不完美,但还算适合。

姚素衣一次次看似不上台面的小手段,却总是被傅璋的偏向发挥出最大效能,慢慢把梁幼仪和傅璋之间的情分消磨殆尽。

凡事以嫂嫂为先的婚姻,梁幼仪早已没了任何期待。

只不过世家大族的女儿,繁华与束缚交织,享受家族的呵护,也要接受家族的安排。

傅璋是太后姑姑和皇帝表弟的左膀右臂,又是无法抗拒的皇家赐婚,国公府又要顾及名声,梁幼仪不得不一再忍让。

憋屈,憋屈死了!

第3章

傅璋还在严厉地斥责:“郡主,给嫂嫂道歉!不要把我对你的一点好感都破坏殆尽!”

“……”

梁幼仪伸手,芳苓会意,立即把马鞭放在她手上。

傅璋正责备得起劲,梁幼仪劈头就是一鞭子。

芳苓也抽出腰间软剑,搁在姚素衣的脖子上,姚素衣吓得跪地上:“小叔,救命!”

傅璋以袖护脸,又惊又怒:“梁幼仪,你竟敢打我?”

“打你又怎样?”

“我乃大陈丞相,朝廷命官,不是你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先帝赐婚,非你想退就退!”

“这婚我必须退!”

傅璋看着梁幼仪又要甩马鞭,急忙后退,护着姚素衣和傅桑榆上了马车,喝了一声:“回府!”

看他慌慌张张逃了,梁幼仪一手按住胸口,一手轻握马鞭,脚步有些踉跄,进待渡亭牵马。

“郡主,您真要退婚啊?”芳苓声音有点哽咽,“只怕不好退。而且,拖这么多年,太亏了!”

梁幼仪捂住心口,半晌,哑着嗓子说:“不好退,也要退。”

她与傅璋的婚约是先帝赐婚,牵涉甚广,况且,如今傅璋已是朝廷重臣,他若执意不肯,婚确实难退。

但是,再难,她也要退。

总比,惨死在他们手里强。

梁幼仪望着远方灰蒙蒙的水天交接处,满目冰冷。

前些日子,她生了一场风寒,缠绵病榻半个多月,昏昏沉沉中,做了一个冗长、荒诞的梦——

梦中,她进宫跪求太后姑姑,她要与傅璋退婚。

太后却直接下旨,叫傅璋与她立即完婚。

定国公府遵从太后懿旨,十里红妆、良田万顷嫁女。

婚后,梁幼仪生下嫡长子,那孩子承继了梁幼仪八分容貌,聪慧至极,八岁就高中解元,是人人称颂的天才神童。

只是,参加殿试前,儿子夭折了!

姚素衣的龙凤胎儿女傅修恩和傅桑榆,均指证是辅国公长孙李仲怀推他落水溺亡。

傅璋疯狂报复辅国公府,辅国公一家,以及亲家文国公都死在狱中。

宁德十二年,临朝听制十二年的太后还政宁德帝萧千策,萧千策以“外戚干政、贪功冒进”之罪,对定国公削爵贬职。

梁幼仪也受到了牵连,郡主封号被剥夺,禁足相府后宅,无诏不得出府。

这场卸磨杀驴的博弈中,傅璋不仅全身而退,还被封一等长信侯。

姚素衣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无色无味的剧毒,此毒无解,中毒后受尽折磨,五日方死。

她四肢无力,自杀都不能。

胸腹疼得如烙铁一遍遍烫过,口腔溃烂,七窍流血。

脸上身上布满斑斓的蛛网,像恶鬼,像妖魔,傅璋又怕又嫌弃,再也不敢靠近她。

姚素衣哈哈大笑,目光狰狞。

“梁幼仪,我盼这一天整整十五年了。”

“是第一美人又怎样?母族权倾天下又怎样?还不是为璋郎做踏脚石!”

“璋郎他兼祧两房,晨儿他们四个,都是我和璋郎的孩子。”

“他只能是我孩子的父亲,谁也别想抢走!”

“幸亏除掉你的儿子,不然,万贯家财,长信侯承爵哪里轮到我的晨儿?”

“你的儿子凭什么比我的孩子聪明、耀眼?凭什么由他继承侯府的一切?”

“是榆儿和恩儿把他摁到河里淹死的,栽赃给顾锦颜的儿子……除掉你的孽种,还拔除你的左膀右臂,让你再无倚仗!”

毒药侵蚀着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筋脉,好疼啊,疼得恨不能没有生在世上;好恨啊,恨不能把贼子生吞活剥……

梁幼仪缠绵病榻半个月,高热、昏迷,一直喊疼,困在梦魇里,无法走出。

高热退去,她在府里关门避人数日,梦境一遍遍回放,只觉痛入骨髓。

一切太真实,毒药浸蚀骨血的折磨,刻在血液里的痛楚,依旧令她全身颤抖。

她甚至疑心,“那不是梦,是上辈子已经发生的事”。

所以,她不顾大病初愈,迫切地想要验证。

腊月初一这天,傅璋去江南办差回京,原本说好,梁幼仪不必接他。

但是,一大早,她不顾芳苓和芳芷的劝阻,骑马来到了渡口。

她要验证,那梦中见闻,到底是一场荒诞的梦,还是“上一世”?抑或“先知梦”?

果不其然,她目睹姚素衣与傅璋拉拉扯扯,亲眼看到傅璋送给傅桑榆日日佩戴的七星宝石璎珞,也亲耳听到傅桑榆喊爹。

梁幼仪忽然落下泪来。

一切还来得及,不是吗?

“郡主您……”芳苓看她掉泪,心疼地道,“奴婢去杀了那对狗男女!”

“不用。”

傅璋已是丞相,杀了他哪有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再说,她还没退婚,绝不能做望门寡。

还有许多事她不明白的,需要拨云见日。

她狠狠擦掉温热的泪水,脚步坚定起来,走到马厩那边,解了马缰,足尖轻轻一点。

仿若一抹赤红烟霞流过,转眼间,她已经端坐在了马上。

动作熟稔,干练张扬,如清风流云。

“好!”有人喊了一声,“好俊的马技!”

梁幼仪被这喝彩吓一跳,扭脸就看见三个人从男宾休憩区下来。

中间一人,很年轻,气质清贵,骨相生得极好。

一袭芡实白锦衣,外罩厚厚的狐裘披风。年纪很轻,皮肤略显苍白,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眼尾一粒朱砂痣,睫毛浓密又长,鸦羽一般。

明明仙姿昳丽,偏偏张扬恣意,脸部轮廓锋利,增添了十足的野性。

这人有些凶,还有些狂……

他左边一人,显然是他的侍卫,一手打着油纸伞,一手按着腰间雁翎刀。

右边一人个子略矮,微胖,锦衣玉冠,此刻满脸带笑,在那人身边,乖巧又讨好。

刚才那声赞叹就是小胖子喊的。

梁幼仪不认识中间那人,总觉得他有些面熟,想了想又似乎第一次见。

小胖子她认识,正是顾锦颜的二哥顾若虚。

顾若虚是文国公嫡次子,京城纨绔,有名的倔驴,从来不服谁。

这人是谁,竟能让顾若虚如此恭敬?

第4章

顾若虚看见梁幼仪,马上欢快地喊起来:“云裳郡主,你怎么在这里?”

“顾二哥,你这是?”

“我来接人……我晌午看见了傅璋,你不会是来接他的吧?”顾若虚看她眼圈微红,说道,“怎么,他不理你,你还哭了?”

梁幼仪勒了马缰,嘴唇微动:“不是。”

“他要是欺负你,二哥替你揍他。你放心,套个黑麻袋,砸个黑砖,不会连累你。”

“不劳烦二哥了。”梁幼仪胃脘疼痛,疼得她微微皱眉,道,“我自己来。”

顾若虚开玩笑的口吻,可梁幼仪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虽然不务正业,可是此人极重情义,对顾锦颜很宠,对顾锦颜的手帕交梁幼仪,也是真心维护。

可惜,傅璋不喜她与顾家来往,她与顾家兄妹渐行渐远,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了。

顾若虚又问道:“回京?”

“嗯。”

“一起走呗!”顾若虚知道她话少,主动说道,“要不要比比骑术?”

芳苓因为梁幼仪刚才落泪,正心里难受,想着这路上反正也没什么人,信马由缰痛快跑一场,说不得郡主的郁气能疏散不少。

极力怂恿梁幼仪:“郡主,跟他比!”

“好。”

看梁幼仪答应了,顾若虚满脸兴奋,讨好地询问那人:“妄之,一起?”

“好。”那人眉梢带上弧度。

“妄之,这是定国公府的云裳郡主。”顾若虚大大咧咧地给双方互相介绍,“郡主,这是齐王府小王爷。他身边的这位是他的侍卫,子听。他今日回京,我来接他。”

凤小王爷?陈国唯一异姓王、齐王府现在的唯一香火、在江南养病的病秧子?

不是八年没回京城了么?

梁幼仪上下打量凤阙,总觉得有什么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抓又没抓住。

凤阙也在看她,目光有些放肆。云裳郡主精致漂亮,像一幅沾雾的水墨画。

就是有些冷!

看她若有所思,便对着她拱拱手,动作洒脱,唇角带了散漫的笑:“幸会。”

梁幼仪微微颔首,这人果真是传说中的倾国倾城,不过也是真的狂~

想到定国公府与齐王府水火不容,梁幼仪立即收回目光,把兜帽戴上,一夹马腹,率先离开待渡亭。

“驾~”

五人五马,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去。白雪皑皑马儿行,蹄印如诗画中铸。

渡口通向京城,只有这一条道,几人你追我赶,酣畅淋漓,很快就追上相府的马车。

梁幼仪恍若未见,纵马疾驰。

几人兴奋欢呼,高头大马如一阵风般呼啸而过,相府的马惊了,“咴~咴~”,四蹄踯躅。

傅璋掀开车帘,便看见几个少年男女,鲜衣怒马,恣意驰骋。

赤红斗篷热烈如焰,高头宝马洁白如雪,飘舞的披风如旌旗般猎猎作响。

他脸一下子垮下来。

红色斗篷、白色宝马的是梁幼仪,并驾齐驱、气势非凡的白袍少年是谁?

这人是梁幼仪带过去的?刚才在待渡亭怎么没看见?

不是一直叮嘱郡主不准与别的男人来往?这是把他傅璋的脸放地上搓?

姚素衣嫉妒之色掩饰不住,指甲掐了手心,叹口气,说:“郡主真令人羡慕,与男子并驾齐驱恣意张扬,哪里像我们这些后宅女人,满心里只想着相夫教子。”

傅璋本来不顺的心气,顿时火气升腾,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行事张狂,伤风败俗……啊~”

顾若虚在经过相府的马车时,脸也没回,手中一颗石子弹向相府的马蹄。

梁幼仪同样头也没回,从腰上拽了一颗东珠投向马前蹄。

凤阙唇角扯了一下,什么狗男人,背后说未婚妻坏话!

甩手一个掌风扑向马车,一夹马腹,“驾~”,大笑而去。

“啊~”

几道尖厉的惨叫,在无垠的旷野里传出好远,树上几只老寒鸦,“呱呱”的惊飞。

傅璋只觉一股飓风吹来,马车帘子猛地被掀起来,寒风挟裹着雪花、泥土,劈头盖脸地把诋毁梁幼仪的话都哽在了喉咙。

马儿忽失前蹄,扑倒在地,“咴咴”叫着爬起来,惊慌乱跑。

一阵天旋地转,傅璋、姚素衣、傅桑榆,连同车夫,全部从马车摔了出去。

马车在路边翻了好几个滚儿,掉在旁边的沟里,散了架。

马儿脱了马鞍疯狂地奔跑起来。

傅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像一支射出去的箭,一头栽在路边田野的雪堆里。

地面被冻得又冷又硬,傅璋只觉得整张脸先是冰凉,后有湿湿的东西从头上蜿蜒爬下来。

他伸手一摸,双手通红,是血!

而腿,疼得厉害,一动也不能动,一定是折了。

“梁、幼、仪!”

……

梁幼仪不知道顾若虚和凤阙也同时出手,她听见了惨叫声,心里只觉痛快。

摔得好!

顾若虚更是高兴,哇,我的投石技术又精进了嘛!

入了城,梁幼仪、凤阙几人也并未勒住马缰,在人群中疾驰而过,惊起尖叫声一片,但未伤到一人。

一直到青龙大街口,几人才停下来。

顾若虚兴奋得两眼闪亮,勒住马,说道:“云裳郡主,怎么样?痛快吗?”

“嗯,谢谢顾二哥。”

“你以后有空多出来玩,别总是围着傅相转了,他天天捏着佛珠,不知道心里念什么经!”

“噗~”

梁幼仪没说什么,凤小王爷倒是扑哧笑了,他看看梁幼仪,小女子冷白的肌肤薄如冰雪,鸦黑长睫弧度优美。

是个美人!

原本还可惜她眼瞎,喜欢傅璋那样的伪君子,刚才看见她毫不犹豫地出手,才知传言有误。

梁幼仪看着凤阙,只觉得这人活得肆意,张扬又不羁,丝毫没有齐王府落魄的狼狈。

人与人是不同的,傅璋绞尽脑汁装的矜贵,比他小了十岁的凤阙,就算张狂不羁,骨头缝里照样滋滋地冒出来。

大概是一路疾驰,凤阙的脸上苍白又加深了些,子听说:“王爷,回府吧?太妃还等着呢!”

几人挥手告别。

看梁幼仪离开,顾若虚道:“其实云裳郡主挺好,和定国公府那一帮子人不同……”

凤阙没说话。

顾若虚想到两府势同水火,立即换了话题,欢快地问道:“王爷,酒跟美人都准备好了,庆祝一下?”

凤阙握着马缰,腕骨流畅精致,敷衍道:“没兴趣。”

“小王爷仍不喜欢美人?”

“本王也不喜欢男人!”

“嘿嘿……”

顾若虚话没落,只见凤阙跌下马,拿帕子捂住嘴,咳咳咳地咳嗽了一阵,帕子里便见了红。

第5章

顾若虚大惊失色,懊恼地说:“我说让你乘马车,你非要纵马……”

凤阙却道:“难得放纵一次,没想到还是不中用。”

子听低垂着眉眼没说话,小王爷演技越来越高超了。

这“血”是吐给宫里的探子看的吧?

刚才还收拾傅璋来着!

傅璋在车里诋毁郡主,他和王爷俩武功高手自然是听见了。

顾二爷投了石子射马蹄,他家王爷动用内力,直接给了那马车一记掌风,车里的人不死也要伤筋动骨。

*

梁幼仪与芳苓走到定国公府外的朱雀大街,芳苓才问梁幼仪:“郡主,凤小王爷不是在江南养病吗?这是痊愈了?”

梁幼仪摇头,她也不知道。

十二岁之前,她在淮南老家与曾祖母一起生活,十二岁回京,凤阙已经不在京城了。

她今天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凤小王爷。

可她总觉得此人有点熟悉,想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定国公府与齐王府不睦,今日见到小王爷的事,在府里跟谁都不要提。”

“是!”

主仆俩回到定国公府梁幼仪的闺房——竹坞。

大丫鬟芳芷立即迎上来,手脚利索地帮梁幼仪把披风解下来挂好,火盆摆好。

“郡主快进屋烤烤火,又胃脘痛了?奴婢就说不要骑马,郡主偏不听!”

梁幼仪小时候落下胃脘痛的病根,今天灌了冷风就疼得厉害。

芳芷赶紧给梁幼仪塞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在胸口,问芳苓:“和相爷商议得如何?日子定了吗?”

芳苓把门关好,说道:“唉,那忒不是个东西了。”

梁幼仪暖了暖手,干脆利落地说:“从今日起,断了一切对相府的支援。我要与傅璋退婚。”

“退婚?”芳芷大吃一惊,着急地摇头道,“太后娘娘、国公爷、世子、夫人……都不会同意的。”

梁幼仪马上就二十岁了,与傅璋退婚,高门再难嫁入。

“确实不好退……但,不试试怎么知道退不了?”

梁幼仪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不管怎么样,我就算绞了头发做姑子,也不会嫁他。”

歇息一会儿,梁幼仪整理好仪容,对芳芷说:“你陪我去母亲那边一趟。”

尽管,她已经在渡口验证了傅璋与姚素衣有染,但是她还是想验证一下,父亲、母亲对退婚的态度。

傅璋如今二十九岁,位高权重,自从他越来越得圣心,越来越得姑姑的重用,全府人,都觉得他是良配。

在梦里,她求父母,父母不同意退婚。

求祖父母,祖父母说傅璋是太后姑姑和皇帝表弟的左膀右臂,责骂她太自私。

傅璋总是偏向姚素衣,祖父母竟然说傅璋那是有情有义,兄长死了,他善待寡嫂和侄子,这样的人值得托付。

求太后姑姑,太后姑姑更干脆,连她的理由都不听,直接下旨,令她即刻完婚。

兄长们没有一个向着她,她退婚就是让姑姑为难,就是与整个定国公府作对。

没有人能给她做主,没有人听她的意见。

定国公府,全员都听太后姑姑的话。

她今天要去母亲那边摸摸底。

若与梦中一致,那绝对不能去求祖父祖母,更不能求太后。

母亲的梨花院。

姜霜看到梁幼仪过来,责怪道:“早上听人说,你骑马出去了,病才好,你到处乱跑什么?”

“让母亲担忧了。”梁幼仪屈膝行礼,“孩儿去见丞相大人了,问他何时下聘,何时大婚。”

“啊,可有人瞧见?”姜霜顿时急眼了,闺阁女子怎么能催婚呢?传出去多难听啊!

“他去江南办差,孩儿在渡口迎的他,那里并没有熟人。”

“那,他怎么说?”

“顾左右而言他,未置可否。”

姜霜听了这话,沉默下来。

这个傅璋,赐婚六年多了,至今都不下聘,不知想做甚么。

“宫中的品梅会,我和你祖母都会去,问问你姑姑的意思。”姜霜叹口气,说道,“那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梁幼仪看母亲又要回避,便说:“母亲,孩儿巴不得一辈子承欢母亲膝下,可到底名声不好。

如今京城已是流言颇多,恳请母亲,帮助孩儿与傅璋退婚吧。”

“不行!”姜霜本能的反对。

看梁幼仪面色悲戚,姜霜又解释道:“仪儿,你是定国公府这一辈唯一的嫡女,悉心培养了你,就是希望你能为你姑姑,助一臂之力。”

她说傅璋如今权势滔天,百官之首,于公于私,是梁幼仪夫婿的最佳选择。

“你马上二十岁,退了婚,再想高嫁就难了,要么低嫁,要么做填房……你姑姑不会允许退婚。”

与梦中的说法,一字不差。

梁幼仪轻轻咬了咬嘴唇。

“母亲,万一,他已经与外人通奸,有了子女,怎么办?”

“那你大度一些,做主把人纳进来。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庶子再多,都越不过你的嫡子。你若把庶子养在膝下,省了生子之痛也不错啊。”

姜霜的意思,无痛做娘,没什么不好。

“母亲,若他骗我一生,甚至害死我,独宠奸生子呢?”

“女子持家,要贤良淑德,胸怀大度。没有根据的话怎可乱说?”

听了姜霜这些话,梁幼仪只觉得窒息。

“你莫急,我与你父亲商量一下,催你姑姑下旨完婚,你姑姑说话,傅璋不会不听。”

“母亲,不要去打扰姑姑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梁幼仪现在已经不想与傅璋完婚,只想退婚。

姜霜松了一口气,说:“你祖母说傅璋是能臣,对你姑姑忠心耿耿,实在是一门好亲事……你放心,母亲会和你父亲、兄长商量商量。”

梁幼仪与姜霜告辞。

出了梨花院,眼珠子就红了。

第6章

像定国公府这样的勋贵,别说退婚,就算外嫁女要和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可是,因全员对姑姑的死忠,让梁幼仪的退婚变得无比艰难。

就因为傅璋能为姑姑带来利益,能为定国公府带来利益。

可她必须退婚。

退定了!

芳苓看她双目通红,叹口气。

指着桌上原准备给傅璋的两件至宝——宁国的千年红珊瑚、松青大师的《万里红染图》,问道:“郡主,这两件宝物怎么处理?”

此千年红珊瑚,是千年灵物,东洲大陆迄今为止,最大、最重、年份最高的红珊瑚,原本是宁国的国宝。

只因今年宁国遭灾,皇室不得已把它变现,梁幼仪用一幅松青大师的画外加几万石粮食,从宁国户部尚书手里把这座红珊瑚弄到手。

《万里红染图》,传说中的松青大师的作品,第一次的写意与写实结合的画。

松青大师的画作,有价无市,但凡现世,东洲大陆争相抢夺。

“你出去一趟,把这两件宝物,送到麒麟阁公开拍售。”梁幼仪说,“每件宝物起拍价不要低于一千两银子。”

麒麟阁专售天下至宝。

若在麒麟阁出手,必然价格不菲。

既然解决不了矛盾,那么就激化矛盾,让有能力的人帮助解决它。

傅璋在年初被幼帝母子提拔为丞相,太皇太后对此颇有微词,说他德才不足以胜任百官之首。

中秋那日,傅璋邀请梁幼仪去东湖赏月,说要去南方代天子巡查漕运、盐行,并“不经意地”说起朝堂之事。

“太皇太后一党处处与我作对,我虽为百官之首,却如履薄冰。”

“听闻太皇太后最是喜爱松青大师的丹青,若能投其所好,我日子定然好过些。”

梁幼仪当时说:“你只管安心前去江南,我想办法寻来松青大师的画作,待你回来,献给太皇太后。”

这几个月,她费尽心思,不仅为傅璋准备好了松青大师的《万里红染图》,还把宁国的镇国之宝千年红珊瑚筹谋到手。

若两件宝物同时献给太皇太后,莫说相位无忧,就算他被封王,也不奇怪。

如今,梁幼仪绝不可能再给他了。

他不值得。

青时赶车,芳苓把千年红珊瑚和万里红染图,拿黑布蒙了,悄悄送到麒麟阁,并在委托拍卖书上特意强调——

拍卖前必须全力宣传,尤其千年红珊瑚,要重点宣扬其延年益寿之功。

务必做到天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麒麟阁承诺,只要银子到位,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

梁幼仪又把叠锦叫到书房。

叠锦武功极高,鲜少有对手,是她最信任的伙伴,她在江南时,救过他的命,从十年前就保护她。

“叠锦,你去聆音阁下一单。我要查傅璋的身世,尤其他和姚素衣的关系,事无巨细,越详细越好。”

“先知梦”不仅不能说,还必须向所有人隐瞒。

以前,他偏向姚素衣,她从无怀疑,现在她要彻底地查一查他。

她要手握实据,步步为营。

搞倒傅璋,让他沦为弃子,身败名裂。

梁幼仪拿了一沓银票,递给叠锦。

聆音阁打探消息,按照难度收费。

像傅璋这样的朝廷重臣,只怕要千两银子以上。

“叠锦,你顺便查一下,齐王府的小王爷为何此时回京?是不是同傅璋一艘船回来的?要悄悄地查。”

叠锦领命,立即翻墙去了。

傍黑时分,叠锦从聆音阁回来,给梁幼仪汇报了一件事:“郡主,丞相大人出事了。”

芳芷立即道:“死了?”

叠锦:......

“他回城的马车今儿在路上翻车了,车摔碎,相爷和他嫂嫂、侄女都摔伤了。”

芳芷恨恨地说:“怎么不摔死他!”

叠锦:......

“他头摔破了,一条腿摔断了。他嫂嫂和侄女摔得也不轻,车夫步行十几里才找到人帮忙去把他们接回来,不然就冻死在路上了。”

梁幼仪倒是奇怪,她就弹了一颗珠子,能摔这么严重?

是啊,怎么摔这么狠?傅璋也想不明白。

好好的怎么就马惊了?怎么摔一下马车就碎了?他怎么就把脑袋磕破,腿都摔断了?

出事地点查过,路上没有明显的大坑,也没有绊马索之类的障碍,雪泥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就是发现一颗珍贵的东珠,难不成马蹄踩着东珠打滑了?

“定然是郡主与人纵马奔跑,把我们的马惊了。”姚素衣吊着一只断臂,哭哭啼啼地说,“她有没有把小叔放眼里啊?”

老夫人被撺掇得火冒三丈,说道:“她就是个搅家精,还没过门呢,就连嫂子、男人都不放眼里,这要是过门了还不把相府拆了?”

“她是郡主呢,万一她不高兴要退婚怎么办?”姚素衣拱火,看上去十分担忧。

“退婚?如今我儿是丞相,想嫁相府的不知道多少高门贵女!她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退了我儿的婚事,谁还肯娶她?”

“先帝赐婚,怎可妄言解除?”傅璋自从回来就阴沉着脸。

他不想去找梁幼仪算账吗?

她明明知道他最讨厌她与那些二世祖一起,她还与他们纵马气他!

不仅与男人鬼混,还害他摔下马车受伤。

可这两日同僚来看望他,说麒麟阁要举行拍卖盛会,拍卖东洲大陆至宝:宁国的千年红珊瑚,松青大师的《万里红染图》。

同僚走后,他立即叫贴身侍卫赵虎去麒麟阁打听,得知这两件宝物正在展示,过些日子要公开拍卖。

麒麟阁的掌柜还兴高采烈地嚷嚷:“哎呀,这两件至宝,要是拍得,给个王爷也不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傅璋心动了,千年红珊瑚竟然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这两件宝物送给太皇太后,他必将前途无量。

傅璋对母亲和嫂嫂说:“你们休要再提退婚的事。那两件宝物,起拍价就要两千两银子,最终价格至少要翻几番。郡主拥有朝廷特批的酒肆,不缺银子,宝物能由云裳郡主帮我拍下最好。”

傅老夫人马上同意:“对,叫郡主买下来送你。你仕途顺遂,将来还不是她占了便宜!”

姚素衣担忧地说:“我看郡主有点不高兴,她不会拒绝出银钱吧?”

傅璋不屑地说:“不可能!这么些年,哪一次不是我伸伸手指,她立即就办了?她知道这次我动怒了,必定想方设法在麒麟阁拍到宝物,巴巴地给我送来道歉!”

“绝不能轻易原谅她!”傅老夫人拐棍狠狠地戳戳地面,说道,“与男人鬼混,害我儿坠车重伤,她不跪下磕十个响头,绝不原谅!”

第7章

腊月初四,傅璋问赵虎:“云裳郡主来过没有?”

赵虎这几天每天往大门口跑八趟,不得不告诉傅璋:“相爷,郡主没来。”

“你们把我受伤的消息传给她了吗?”

“国公府已经差人送了补品来,想来郡主肯定是知道的。”

知道他受伤,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望他?

难不成真想退婚?

傅璋气得砸了一个茶盏。

腊月初五,傅璋再也等不下去了,一大早,就叫赵虎给梁幼仪送去帖子,邀请梁幼仪去麒麟阁赏宝。

芳苓看着帖子,惊讶道:“他不是腿断了吗?”

梁幼仪说,估计是发现麒麟阁要拍卖那两件宝物了,着急叫我做冤大头买给他呢!

“他想得美!”芳苓立即说,“郡主,你可千万别再上当。”

“放心。”

梁幼仪把他的帖子往火盆里一丢。

傅璋送了帖子,气有些不顺,想晾一晾梁幼仪,约好辰时,他故意磨蹭到午时才出发。

他受伤了,不方便不是吗?

结果在麒麟阁茶水喝了两壶,都到申时了,也没看见人影,气得他脸黑着回了相府。

姚素衣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云裳郡主筹好银子了吗?”

傅璋不想自己太难看,沉着脸说:“她说一时凑不齐。”

“她是不是故意的?”

“不会。”傅璋有些烦躁,回了书房,气得把桌上一方上好的砚台砸了。

赵虎不敢声张,把砚台碎片收起来,给他准备了洗脚水,把一双脚泡在热水里半天,傅璋才缓过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今天他拖着残腿去麒麟阁,她竟然放他鸽子。

赵虎小心翼翼地说:“相爷,会不会是郡主没有收到帖子?”

傅璋想了想,对呀,万一她白天出去了,根本没看到帖子也有可能啊!

这么一想他顿时气顺了很多。

人就是这样,越见不着,越着急见,傅璋一整夜都没睡好。

初六,他又给梁幼仪递了一张帖子,还叫赵虎专门塞给门房一锭银子,叫他们务必送到梁幼仪的手里。

他坚信,只要她看见帖子,肯定就会赴约。

初六有朝会,以前他都要待到未时末出宫,今天午时一散朝,他借口腿不舒服,早早地退了。

相府都没回,先去了麒麟阁。

梁幼仪又不在!!

他把麒麟阁的店小二叫来,问云裳郡主来过没有?

店小二肯定地说:“今儿云裳郡主没来过。”

“你确定没来过?还是你没看见?”

“云裳郡主要是来了,全阁谁不知道啊?绝对没来过,小的很肯定。”

傅璋顿时抓心挠肝。

他不想等了,他要亲自去一趟国公府见见她。

想了想,叫麒麟阁把最新的首饰拿来,他认真地选了一支金镶玉的簪子。

云裳郡主除非大的正式场合,平时并不喜欢戴太繁复的首饰。

而且她一向中意他,就算他送一根草,她也会视若珍宝。

因今天主要想见梁幼仪,所以他到了定国公府,给门房说要拜会国公夫人,就是姜霜。

姜霜先与他说了一会儿话,也问到了婚期。

“你们都老大不小了,还是希望你们尽早完婚。”

傅璋很恭敬地应下,说年关到了,朝务缠身,年后立即考虑此事,然后直接表达有事和云裳郡主商议。

姜霜叫人去喊梁幼仪。

梁幼仪带着芳苓过来,便看见傅璋坐在轮椅上,戴着的纱帽下,露出包扎的白布条。

都快要摔死了,还想着诈骗她?

莫说问候他伤势,就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梁幼仪直接问道:“傅大人找我何事?”

傅璋一滞,涌上恼意,我都摔伤了,你问都不问,给你下帖子也不回,还问我何事?

然而他今天是想修好的,温和地说道:“新年到了,我看这支金簪不错,便给郡主送来了。”

他把包好的金簪递给梁幼仪,梁幼仪叫芳苓去接了。

一根簪子换两件至宝,一串糖圆换一座抱朴苑。

小恩小惠,以小搏大,傅璋这手段用得太老练了。

她不喜欢他的东西,东西和人一样不值钱。但是能叫他破费,为何不收呢?这金簪,兑了银子施舍给穷苦人,还能被传个好名声呢!

傅璋看她接了簪子,一丝满意和得意就爬上心头。她心悦自己,只要屈尊给她一点点甜头,她就会立即对自己言听计从。

好哄!

“麒麟阁新上了一些宝物,年前要举行一次大的拍卖会,我想邀郡主一起去赏宝。”

“有什么稀罕宝物?”

“我也不知,不如过去一看?”

“好呀,那后日去吧。”

梁幼仪从谏如流,姜霜在一边看得也很满意,她就怕梁幼仪大闹退婚,下傅璋的脸面。

傅璋走后,叠锦回了竹坞,给梁幼仪禀报:“郡主,聆音阁消息拿到了。”

傅璋的全部过往信息。

资料用火漆密封,取出,整整三大张。

梁幼仪闻了闻墨香,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字迹,捻了捻,又看看内容。

一千两银子花得真不亏。

聆音阁专门刺探、买卖消息,相传,聆音阁有东洲大陆各国朝廷的《百官行述》。

傅璋入仕十几年,聆音阁早把他底裤扒了个干净。

这些信息,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墨迹微潮。是新誊写的,不是临时收集的,说明消息都是经过验证的。

梁幼仪打开资料,第一眼就被震惊了——

【大陈丞相傅璋】兼祧两房,与长嫂已育四子。

其兄长傅忱,原定未婚妻姚氏素衣,轩和十三年五月下聘,当日应征入伍,自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两月后,傅璋代兄娶妻,一年后,为兄长传承香火,傅璋兼祧两房,年十四。

轩和十五年五月,姚素衣生下长子傅鹤晨,举家外迁至县府。

轩和十七年七月,姚素衣生下次子傅南凯。

轩和二十年五月,傅璋为官第三年,姚素衣生下龙凤双胎,取名傅修恩、傅桑榆,再次举家迁徙。

轩和二十二年春,傅氏宗族集会,突遭匪袭,宗祠烧毁,傅氏族人全部遇难,无一生还……

梁幼仪看得胆战心惊,手脚冰凉。

轩和即先帝的年号,轩和二十二年端午节,先帝给傅璋和梁幼仪赐婚,而傅氏族人在端午前两个月全部死于匪患?

巧合?还是有人杀人灭口?

资料上记录很详细,傅璋的祖籍、四次迁徙的住处,傅忱始终都没有出现。

姚素衣的四个孩子,三儿一女,都是傅璋的种。

这和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第8章

傅璋做官后,定然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尾巴扫干净。

若非聆音阁专门买卖消息,在傅璋殿试前就调查、掌握他的履历秘密,并编写进《百官行述》,这些消息,就算朝廷武德司都不一定能查得到。

梁幼仪看得遍体生寒,怒火升腾。

那些信息,每一个字都变成张牙舞爪的刀剑,向她冲来。

兼祧不过是为了香火,保持多年暧昧不清,这不是兼祧,这是奸情。

她把那张信息又看了一遍,发现最末一条信息是——

傅璋奉旨去江南,除了考察当地吏治,其余大部分时间独自去了南疆,私会南疆巫医百里骁,重金购买三枚丹丸,具体用途,尚未可知。

南疆巫医百里骁,传说中,可以用一根银针治疗各种疾病,甚至会换心画骨,是隐世大巫医。

梁幼仪心一紧,这三枚丹丸,会不会是先知梦里毒死自己的毒药?

从现在起,傅璋递给自己的任何东西,吃的,喝的,用的,都要万分小心了!

叠锦再次回道:“郡主,关于凤小王爷这次回城,只查出是因为老太妃马上六十大寿,他回来给祖母过寿。”

还有,他与傅璋同一条船回京,不过傅璋好像并不知道。

难不成凤小王爷是冲着傅璋来的?

可是,傅璋出身寒门,一心往上爬;而凤小王爷,身份高贵,却是个混吃等死不求上进的。

这两人产生交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叠锦问道:“郡主,他兼祧两房的事要不要告诉国公爷?”

“不可!”

兼祧两房是目前傅璋最大的把柄,绝对不能直接告诉父母或者祖父母。

不然,打草惊蛇,消息不仅废了,她还可能被灭口。

她要分步走,在关键时刻,用这些消息给予贼人致命一击。

“雪终于停了,走吧,本郡主带你们去玉楼春!”贱人不要了,以后,她就对自己好一点。

“走啦,郡主请客吃大餐咯。”

青时套车,芳苓给郡主披好厚实的披风,出发。

玉楼春雕梁画栋,飞檐走兽,青砖,琉璃瓦,贴了金箔纸的廊柱,看上去金碧辉煌。

院子里有顺势而为的小桥流水,九曲回廊,客人酒足饭饱,还可以在水榭亭子下,喂喂鱼儿消遣。

不愧为大陈第一酒楼。

迎客小二满面笑容地跑来,说道:“欢迎云裳郡主大驾光临,听雨轩给您收拾好了,马上就上菜。”

芳苓有些惊讶:“听雨轩收拾好了?”

“那是自然,那可是郡主的专属雅园,只要说一声,那肯定麻溜地收拾好。”

“谢了。”梁幼仪至此还没多想,叫芳苓赏了块银子给小二,“带路,去听雨轩。”

小二欢喜极了,到底是云裳郡主,这一块银子顶他两个月工钱了。

听雨轩算是闹中取静,是一处极雅致的小院子。

室内不仅花团锦簇,而且墙上有无数文人墨客留下的墨宝。

青松翠竹掩映间,舞伶歌姬,个个美貌绝伦,吹拉弹唱,尽显文华风流。

不过,他们刚进院门,就看见听雨轩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正逼着舞伶脱衣跳舞。

兵部尚书的小公子徐浩南,嬉笑着喊:“穿那么厚衣服什么也看不见,跳什么劲儿?脱光,脱光!”

领舞赔笑着行礼道:“各位爷,天气实在太过寒冷,奴婢们患了伤寒就不好为客官献艺了。”

“小爷叫你们脱就脱,出来卖还要装清高?信不信,小爷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领舞不卑不亢地说:“徐公子,奴婢与玉楼春有约,只献艺不献身。”

徐浩南一脚踹翻了椅子:“傅鹤晨,这什么破酒楼?竟然敢驳爷的面子?给爷打,打死打残,爷担着。”

芳苓皱眉,梁幼仪轻摆手,示意先看看再说。

这一群人,都是朝中大臣的子孙,是傅鹤晨在东麓书院的同窗。

傅鹤晨一身青竹底素色长袍,头戴玉冠,一只手背在身后,硬绷着脸装老成,活脱脱一个年少的傅璋。

徐浩南想叫舞伶脱光跳舞,他又紧张又兴奋,心底的对女性的某些渴望让他蠢蠢欲动,脸上的神色有些意动。

二叔说要和朝臣的公子们拉拢好关系,对以后仕途有利。

舞伶如此不给面子?打到服!

他走到领舞跟前,冷漠威严地说:“徐少爷叫你们脱,你们就脱。若患上伤寒,药费记我账上。”

领舞坚决不同意:“少爷,若不需要献舞,奴婢们便退下了。”

“你敢!”傅鹤晨被下了面子,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二叔可是当朝丞相,岳家是定国公府,你有几个脑袋敢忤逆我?”

一群蠢蠢欲动的同窗,跟着起哄:“不给徐爷和傅爷面子,还敢在京城混?”

“打死算了,奴才而已,大不了赔几个钱。”

傅鹤晨少年气盛,伸手就扇那舞伶耳光。

舞伶身段灵活,一边躲避一边求饶。

傅鹤晨手下落空,大怒,喊自己带来的小厮:“给我往死里打,打死本少爷担着。”

早有人看情况不对,去报告了宋掌柜。

宋掌柜便带了一群打手过来,恰好看见梁幼仪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看热闹。

宋掌柜马上恭敬地问:“郡主,是谁在您的雅间闹事?”

“一群狂徒,打着本郡主名号,在欺负舞伶。”梁幼仪淡声道。

宋掌柜在门口看了一眼,神情复杂地说:“郡主,那是相府的大少爷。”

梁幼仪抿唇。

呵,一个奸生子,拿着我的银子,借着我的名头仗势欺人?

那就从你开始吧!

“宋掌柜,把相府最近的消费账目给我。”

“是!”宋掌柜点头哈腰,立即差人去账房取账本。

玉楼春对京城知根知底的顶级权贵开放签单服务:身上没带银子、银子不足,不要紧,先消费,一季度结一次账。

梁幼仪就是这里的签单客户。

但她鲜少来吃饭,倒是傅璋隔三岔五,领着同僚来这里消费,挂的一直是梁幼仪的账。

梁幼仪打开账本,微微皱眉。

这个季度,相府消费特别频繁,尤其是上个月,一日三餐几乎都有签单。

点的全部是招牌菜,再看看最后的汇总,傅璋竟然在玉楼春单月消费一万两银子!!

这是吃龙肝凤髓吗?

第9章

梁幼仪指着上个月连续十多天大额消费,问宋掌柜:“这十多天,丞相请的客人,宋掌柜有印象吗?”

宋掌柜自然有印象,一日三餐都在消费,餐餐都在三百两银子以上,他自然十分关注。

“郡主一点都不知道?”宋掌柜试探着问。

相爷走的是郡主的账,都不给郡主说一声?

“不知道。是谁?”

“平时来的有兵部尚书,户部、工部的官员,但是上个月,每天都是一大群人……为首的男人二十多岁,锦衣玉带,每天都带上百人来吃饭饮酒。那应该是个贵人,身边跟着几十个护卫呢!”

宋掌柜眼神有些躲闪,“除了招待那名客人,平时相爷来得倒也不算多,都是相府的人来消费。”

梁幼仪闭了闭眼睛,想到梦中的预示,不用猜,这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十之八九是偷偷回京的靖南王,当今幼帝的亲叔叔。

至于那一大群人,应该是他的心腹。

宋掌柜肯定认出来了,但是装作不认识,明哲保身。

她也不点破,只说:“宋掌柜,什么时候相府消费也都找我结账了?”

不是一直走你的账吗?宋掌柜一时有些结巴:“这,你们不是有婚约吗?以前每次去结账郡主都没提出异议……”

“以前结账是没看细目。不是我签字的我不付,谁消费的你找谁要银子。”

她又指指听雨轩里在闹腾的一群人,说,“他们的账算我头上,我是冤大头吗?”

宋掌柜顿时懂了,他抱歉地说道:“对不住郡主!这账,在下会去找相府讨要。”

他可不敢得罪云裳郡主,一来,郡主高贵,定国公府谁也不敢惹;二来,郡主与玉楼春的契书里,确实没有替相府买单的条款。

“相府在外的任何行为,与本郡主没有关系。”

“郡主放心,在下知道怎么做了。”

宋掌柜后背挺直,推开门,围殴舞伶的少年们停了一下手。

“怎么回事?为什么打人?”宋掌柜不客气地看着这群人,问道,“你们谁为首?”

大家都看着傅鹤晨。

傅鹤晨指着领头的舞伶说:“玉楼春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吗?跳个舞都不配合?”

领舞被傅鹤晨的小厮打了好几个耳光,嘴角还流着血,她委屈得眼圈一红,正想辩解,宋掌柜却问她:“是谁打的?”

领舞立即指着傅鹤晨说:“是他指使下人打的。”

“按住他,双倍打回去。”

宋掌柜一声令下,十几个打手都有武功在身,两下就把傅鹤晨按跪在地上。

傅鹤晨双目通红,又惊又怒,彻底破了功,喊道:“你敢打我?你信不信,玉楼春,别想在京城混了!”

宋掌柜轻蔑一笑,干脆利落地对领舞说:“打!”

“啪啪啪”,领舞使劲地扇了傅鹤晨十二巴掌。

傅鹤晨一张与傅璋八分像的脸,被打成烂猪头。

梁幼仪微侧目,那领舞,不简单,一般的女子,柔柔弱弱,打这十二巴掌,自己都会累得气喘吁吁。

可那领舞面不改色气不喘,双手拍拍,没事人一样,乖顺地带着舞伶团队下去了。

宋掌柜把傅鹤晨的脸掀起来,凑近他,清晰地说:“你可以回去找相爷告状,但我们玉楼春也不是吃素的。今儿是你想玷污我们的舞伶,说出去,你也斯文扫地。”

傅鹤晨说不出一句话来,额头青筋鼓凸,他明年就要参加院试,若是名声坏了,仕途就别想了。

他忽然看见门口,梁幼仪带着侍卫和丫鬟站在那里看戏。

马上大叫起来:“你们放开我,云裳郡主来了,她是我婶母,她一定会为我做主。”

宋掌柜示意人把他松开。

傅鹤晨在一众同窗面前丢脸,他快要气炸了。

爬起来,噔噔噔跑到梁幼仪跟前,恶狠狠地吼道:“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梁幼仪双手抄在毛茸茸的兔毛袖笼里,训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你就任由他们欺负我?”

“你想怎样?”

“杀了他们。”

“杀人偿命,你想害本郡主?”

“你……”傅鹤晨才觉得不对劲,按照往常,云裳郡主看着他挨打,不是应该替他强出头吗?

“他们打我,你竟无动于衷?我二叔要是知道了……”

“你妄言杀人,欺辱伶人,你猜傅璋知道了会怎么样?”

“那你是来看笑话的?”

“对啊!”

傅鹤晨脸涨成猪肝色,她不帮他,还说是来看笑话的,这是想造反吗?

梁幼仪打量五张桌子上摆满的酒菜:驼峰、鹿筋、秦酒……

加上点乐工舞伶,这一餐只怕也要三百两银子。

还真敢吃。

“一群小小的童生,吃一餐饭,出手就是数百两!”梁幼仪看着那群略显稚嫩的少年,问道,“你们带足银子了?”

那些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傅鹤晨请客,怎么叫我们出饭钱?”

“就是,哪里用着付银子?签字就好了。”

芳苓不客气地说:“签字就能换饭吃?你们的字那么值钱?”

一群学子哑口无言。

半晌,都看向傅鹤晨,催促道:“鹤晨,你快说几句啊!”

傅鹤晨硬着头皮说道:“我请客,自然是我付银子,怎么扯我同窗好友?”

“噢,本郡主好心提醒你一句,银子如果没带足,立即回府去拿,不然,吃霸王餐的后果很严重。”

“相府在玉楼春都是签单,从不带现银!”

傅鹤晨看着眼前的郡主,她长睫洒下漂亮光影,红唇瓣儿覆着一层水色,矜贵漂亮得不像真人。

他忽然嗓子有点干涩,结结巴巴地说:“我二叔是丞相,还怕没银子吗?”

“是吗?相爷的好大侄,祝你好运!”梁幼仪对宋掌柜说,“相府挂我账的,银子全给我退回来,包括雅间的包季费!”

听雨轩这样豪华奢侈的环境,都是要银子的,不然,拿什么养那些乐工舞伶?

她神情和语气都很淡,但是宋掌柜不敢怠慢。

严肃地对傅鹤晨和那一众同窗说:“今日你们共计消费三百七十四两,付清银子走人。不然,一个也别想离开!”

没银子,装什么大爷!

第10章

傅鹤晨的同窗都十分尴尬,尽管都不差钱,但他们不是家里的嫡长子,也不是世子,月例超过一百两的很少。

一下子拿出来近四百两银子,难!

傅鹤晨对宋掌柜吼道:“不是能签单的吗?凭什么要我付现银?”

宋掌柜说:“就凭相府没有与玉楼春签契约。”

“我来过多次,一直签字消费,怎么今天就不行了?”他转头看向梁幼仪,眼珠子赤红,质问道,“是不是你给他们说了什么?”

“对呀,我告诉他们,相府的消费不准再挂我的账。”梁幼仪声音没有压低。

那群少年听了这话都瞪大眼睛。

“不会吧?傅鹤晨,相府在这里签单都挂云裳郡主的账?”

“你二叔一直不大婚,是不是吊着郡主,花人家嫁妆钱?”

“哪有这样的事?”傅鹤晨立即否认。

被宋掌柜逼在房间里,出不去,又拿不出银子,他还没有练就傅璋的临危不乱。

脸涨得通红,傅鹤晨脱口而出:“郡主,你别忘了,我可是相府的大少爷。”

“大少爷?”梁幼仪平视着他的眼睛,冷冷地问道,“你是傅璋的嫡子?”

傅鹤晨又惊又怒:“你胡说!”

“所以,你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亲戚!对不对?”

“……”

这时候有人过来给宋掌柜说:“天字一号间已经收拾出来,请郡主移步。”

宋掌柜立即恭敬地请梁幼仪去天字一号间。

梁幼仪潇洒地带着丫鬟仆从离开,徐浩南一伙人也想离开,但是那十几个打手把听雨轩围住,银子没付,都不准离开。

徐浩南冲傅鹤晨怒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今天我们回不去了吗?”

傅鹤晨没想到搬出来二叔的名头,对方也不怕。

他强装镇定地说:“你们别着急,我立即叫人回府拿银子。”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小厮终于回来了,把四百两银子给了宋掌柜。

还指望他找回一些,宋掌柜说:“找什么找,照顾你们这一个时辰,他们不要工钱吗?”

十几个打手往跟前一站,一伙人连话都不敢说了。

为了一顿饭,被人堵着整整一个时辰,门不能出,家不能回,上茅房都有人盯着。

呸,什么狗屁丞相,吃饭都要挂未婚妻的账。

傅鹤晨面子里子都丢光,恶狠狠地对宋掌柜说:“走着瞧!”

“麻烦傅大少爷给相爷带句话,尽快把以往消费的银子筹集好,年底了,该把账结一结了。”

宋掌柜笑一下,拿着一叠清单,在那群少年的面前晃了晃,塞到傅鹤晨的怀里,说道,“大伙都看清了,今年,相府一共在玉楼春消费两万四千四百四十两。就算是挂账,年底也该付了。”

那些同窗再次倒抽凉气,相府这是疯了吗?两万四千四百四十两?天天在玉楼春吃鱼翅、熊掌吧?

宋掌柜看他们吃惊,解释道:“相府的姚娘子甚是大方,经常在玉楼春给人过生辰,还经常从楼里预定好酒好菜好点心,给人送礼。”

傅鹤晨想到母亲懒得做饭,就从玉楼春订餐,每逢大小节日,都给那些贵妇、亲戚一车车的送礼。

原来,都是走的云裳郡主的账!

傅鹤晨气得脸红脖子粗,上了相府的马车,大吼一声:“回府。”

芳苓一直盯着这边的情况,看着傅鹤晨脸变成猪肝色,回到一号间,给梁幼仪转述,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才哪儿跟哪儿,就受不住了?”

梁幼仪忽然有了主意,一直想不到如何收拾傅璋,傅大少今天倒是给她打开了一个思路。

“芳苓,立即通知沈掌柜,红掌柜,明天,不,从今天开始,把相府欠的账,单列清单,明天开始讨债。”

“奴婢觉得以前他们白吃白拿白用的,都应该讨要回来。”

“你说得对,从赐婚那日开始,六年来,所有的账,都讨回来。”

*

相府。

傅璋正在书房处理信件,赵虎在门口敲敲门,禀报道:“相爷,老夫人和姚娘子来了。”

“叫她们进来。”

姚素衣进来,眼圈红红的,哽咽着说道:“小叔,你快去看看晨儿吧,他从玉楼春回来,就一直在屋里砸东西。”

“怎么回事?”

姚素衣把今儿傅鹤晨在玉楼春吃饭,宋掌柜一定要他付清银子才能回府的事说了。

“云裳郡主也在场,不仅不帮晨儿,还落井下石。”姚素衣委屈巴巴地捏着衣角,偷眼看着傅璋,说,“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可我们到底是她的亲人啊!”

“翻了天了!”傅老夫人中气十足地骂道,“还没进门,就胳膊肘往外拐!”

“你们别急,我去看看。”傅璋的断腿还没痊愈,叫赵虎搀扶着,去了傅鹤晨的秋枫居。

傅鹤晨把自己关在屋里,小厮焦急地在门外走来走去,绞尽脑汁找词儿劝说。

看到傅璋过来,小厮苦着脸行礼。

“大少爷还在发脾气?”

“大少爷从玉楼春回来,就把自己个儿关在屋子里,还,还哭了。”

傅璋手一紧,笃笃地敲门:“晨儿,开门。”

傅鹤晨不吭声。

“你闹什么脾气?凡事总有解决之法,只有懦弱者才会无能自戕。”

傅鹤晨打开门,赌气地把宋掌柜给的那一叠账单拍在傅璋手上,问道:“二叔,这是玉楼春掌柜给的账单。”

傅璋拿着账单扫了几眼,脸色黑成一团:“不是签单吗?怎么来相府要银……”

他话打住了。

这样大肆花未婚妻的银子,传出去令人不齿。

他一向在晨儿面前威严,会不会毁了自己的形象?

他立即换了语气:“玉楼春太不像话!结账是大人的事,向孩子要什么银子?”

傅鹤晨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是梁幼仪跋扈,故意打压相府,二叔依旧是梁幼仪的天。

可看傅璋的样子,便知道别人说的都没错。

他这个年龄最是冲动叛逆,脸面高于一切,气急败坏地嘶吼道:“相府,是不是一直靠着云裳郡主养着?”

“胡说,我有俸禄俸银,哪里用得着花她的银子?”

“可是,玉楼春掌柜说相府根本没与他们签契约。”

“这是大人的事,你别操心了,好好温习功课,年后要参加院试,那个才是最要紧的。”

拿了账单出来,傅璋的心沉甸甸的,有点惊慌又有些怒气。

两万四千四百四十两,竟然欠这么多?

第11章

账单里那些打包点心和酒水怎么回事?

好酒一次性拿一百多坛,他怎么不知道家里谁这么能喝?

他拿着清单,对跟过来的傅老夫人和姚素衣说:“你们核对一下,有无纰漏?”

姚素衣、赵虎、白管家一条条核对,发现账单上所记,分毫不差。

“这些酒、点心,你们打包弄哪里去了?”

姚素衣心虚地说:“我,我给那些夫人们交好,大家礼尚往来……”

傅璋看姚素衣手捏衣角,眼泪要掉下来,气得额角直突突,斥道:“我们堂堂相府,不该她们巴结你吗?你为什么上赶着给人家送礼?”

“我,她们看不起相府……”姚素衣颤抖着问,“这些都是我们花掉的?”

“是。”

“不是记在郡主的账上吗?为什么又叫我们还?”

傅老夫人想也不想,拐棍在地上戳了戳,说道:“她凭什么叫相府还?若非能记账在她头上,我们哪里会吃用那么多?”

婆媳两人不管不顾地咒骂梁幼仪,傅鹤晨早就脑门青筋凸起,“啪”地摔了一只碗,红着眼睛,恨恨地看她们一眼,转身跑回自己的院子。

“晨儿,你怎么啦?”姚素衣追上去。

傅鹤晨脑子里闪过云裳郡主的明艳神颜,以及今日她看向自己的鄙夷,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好了。

把门紧紧关上,大吼:“你们都走开!”

傅璋眉头深皱。

心神不安,梁幼仪怎么变了呢?

曾经她那么爽快,他要什么,她都悉数奉上,甚至她还跑宫里讨好太后娘娘,为他加官晋爵。

如今,她端起身份,他竟然连靠近她说句话都不能。

而明明他才是高高在上的丞相,云裳郡主不过一个依附他而生的后宅女子,为何离开她的照拂,相府就啥也不顺了?

可相府的霉运,似乎已经刹不住了。

次日一大早,姚素衣的次子傅南凯,带着东麓书院的一群同窗,和往常一样,去荣宝斋买笔墨纸砚。

荣宝斋是京城几十年的老店了,十年前,这家铺子换了东家。

那生意是越发好了。

不仅继续经营文房四宝,还兼营收购、售卖书籍、字、画、木版刻印等业务。

这里卖的文房四宝,受众群体为高端客户。世家以及朝堂官员所用笔墨,基本出自荣宝斋。

傅璋自己,家里四个孩子的笔墨,也都选用这里的。

原先,荣宝斋说欠云裳郡主一个人情,她在这里购物享受半价,傅璋便以梁幼仪未婚夫的名义也跟着半价购物。

这优惠太大了。

傅南凯的同窗不止一次跟着他来这里购置笔墨纸砚,这里比其他店要便宜一半不说,有时手头紧,还可以赊账。

马上要过年了,这次来购物的同窗尤其多。

“伙计,给我来三十刀连史纸。”

“我要二十刀砑花纸。”

“十管惜文。”

“羊脑笺……”

伙计的脸渐渐地沉下来,娘的,这是成群结队来进货了?

当荣宝斋是冤大头吧?

伙计叫他们稍等一会儿,苦着脸去后院找掌柜沈鱼。

“沈掌柜,相府的二少爷又来了,这次带来了二十几个人,每个人要的精品、极品纸都超过十刀以上。”

“还要什么了?”

“还有孤本、精装四书五经,以及笔,惜文、落木、叶黄、畅叙……”

都是名笔名纸、精品书籍。

沈掌柜冷笑一声:“该过年了,他们这是拿纸笔、孤本做送人的新年贺礼呢!”

那些当官的最是无耻,自己不好意思来薅羊毛,叫孩子来买。

才十来岁的孩子,哪里用得着这么好的纸笔?

沈鱼说:“近五年里他们来购买过的账目,不是全部整理出来了吗?正好,叫他们签字。”

云裳郡主说了,取消相府的一切优待。

相府既然不要脸面,那就算总账!

伙计按照沈掌柜的吩咐,拿出五年来的账目清单,叫傅南凯和他的同窗们签字。

“各位少爷,小店要年底盘账。你们看看数目对不对?对的话,签个字,不对的,指出来。”

都是十来岁的小少年,身边都有小厮跟着,核对无误,签字。

每一张单子上都叫傅南凯签字,因为都是他领来的人。

傅南凯没多想,痛快签字。

签完字,沈掌柜从后院出来,毫不客气地吩咐:“支付全款的,可以离开。其余的,一律把人、货扣下,通知府里送银子领人。”

沈掌柜把附近几家铺子的伙计和掌柜都叫来帮忙,围住傅南凯一伙人。

让他们把以前赊欠的账先还上,不然别想走人。

傅南凯万没想到荣宝斋忽然逼债,慌张又愤怒,大发脾气。

在姚素衣的四个孩子里面,他脾气是最火爆的。二话不说,跳起来打了伙计一记耳光。

伙计捂着脸,眼含泪,说道:“你怎么打人呢?”

沈掌柜看傅南凯小小年纪便一副恶霸模样,便对伙计说:“打回去,别惯着!”

伙计狠狠扇回去,骂道:“白吃白拿好几年了,你们以为我们的纸笔都是大风刮来的?东家都被你们挖空了!”

眼下,书籍、笔、纸都极贵,一套精装书籍,一个字不错,手抄要半年时间,工费都要几十两。

相府养了三个读书的少爷,平时练笔用的都是精品纸,十几两甚至几十两银子一支的顶级软笔。

就因为最初云裳郡主带傅璋来了一次,叫沈掌柜亏本卖给他一次,这么多年,傅璋叔侄就毫不知耻地连吃带拿。

为了交际,他们还经常带同窗来荣宝斋蹭便宜薅羊毛。

近五年,相府一府四个读书人,欠下的书籍、笔墨纸砚钱,七七八八,竟然高达两万多两。

另外二少爷带着大量同窗,赊欠竟然达到八万多两。

共计赊欠荣宝斋十万四千四百多两。

荣宝斋都给薅秃了,真是受够了!

“走,去相府,讨债!”沈鱼带着被打的小伙计,上相府讨要欠款。

管家白燕一听是荣宝斋来讨债,就想快快打发出去。

他每次帮助几个少爷结账,都私吞部分差价,就算傅璋查账,若不亲自去荣宝斋一笔一笔地核对,也发现不了其中猫腻。

傅璋去上朝了,姚素衣带着女儿傅桑榆去尺素坊选布料还没回来,白管家就擅自做主了。

“打出去!”白管家一声令下,相府的下人拿着棍子出来。

沈掌柜哪里肯,大声喊路人评理。

一吵吵,就围了好大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

傅老夫人吓得全身抖糠,对身边的大丫鬟喜鹊说:“还不赶紧去把姚娘子叫回来?”

喜鹊应了一声,从角门出去,就往尺素坊拼命跑。

第12章

这两天,姚素衣接到娘家弟弟的信,说母亲和父亲要来京城与他们一起过年。

姚素衣想着给父母做几身新衣,另外也给娘家人带一些上等布料回去炫耀。

嗯,首饰也要带一些。

最终,她挑了五匹浮光锦,五匹霓裳锦,五匹云锦。

蝴蝶钗、宝蓝吐翠孔雀吊钗、碧玉瓒凤钗等钗子十对。

起棱葫芦金耳环、垒丝珍珠金耳环、定陵玉兔捣药耳环等各一副。外加簪子、珠花、绢花若干。

外带两块男式压衣玉佩,两顶玉冠。

尺素坊原本是专卖布料的,这些年也顺带着卖首饰,都是与衣料配套的,品质都是顶级的。

姚素衣和往常一样,挑好了布料、首饰,吩咐尺素坊的掌柜红袖给包上。

红袖好茶好点心地摆上来,笑着问道:“姚夫人,您对小店的服务可还满意?”

傅桑榆跟着母亲一起来拿布料的,因为她已经九岁,早就跟着母亲学掌家。

她一张小脸笑得可爱又甜美,夸赞道:“红掌柜,您这里什么都好,布料好,首饰好,人也好。”

“是吗?谢谢傅大小姐。”

姚素衣一边喝茶一边说:“满意,太满意了,这里的东西拿出去,可有面子了,人人都夸赞呢。”

“既然夫人满意,您看看,账是不是结一下?”

红袖把一个册子递给姚素衣,这是一本专门记录相府消费的账本。

上面详细记录着这六年里,相府从尺素坊拿走的衣料、首饰,以及货款。

姚素衣忽然噎住了。

她识字,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一笔笔取货记录,忽然涨红了脸。

“红袖掌柜,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姚夫人,自从五年前,相府在这里赊账、记账,至今还款不足三成,这些账该结了。”

红袖苦笑着说,“夫人,求您可怜一下,小店真的已经亏得转不动了。”

尺素坊一向以质优著名,尤其高档的布料,其他店有的,这里都有,其他店没有的,这里也有。

一大早,尺素坊已经挤满了顾客。

红袖就在大堂的接待厅招待姚素衣,没有门,只是一道珠帘,外面的顾客都能清楚地听到她们的谈话。

姚素衣拿着账本,脑子里一片空白。

傅桑榆把账册拿来,惊叫道:“还欠一万五千两?”

红袖苦笑着说:“是啊,傅小姐,这还没有算今天的呢!您看看,若非看在云裳郡主的面子上给您的折扣价,相府已经欠小店五万两以上了。”

说着红袖就哽咽了,说自己的男人生病,药钱都快付不起了。

傅桑榆把账册一摔,骂道:“你什么意思?竟然敢向我母亲要银子?不是早说好不要钱吗?不然,谁会到你店里来买东西?”

“傅小姐真会开玩笑,哪有买东西不要钱的?”

“那也不要这么多!你这是宰熟……”

“小姐,你银子都没付过,我宰你什么?”红袖道,“说破大天,也是你们没理。”

许多顾客都过来问怎么回事。

傅桑榆恼火,说云裳郡主承诺她们在这里拿货不要银子,她们拿了货,红袖竟然要她们付银子。

一口咬定红袖是诈骗!

“我要去告诉二叔,你这种毫无底线的奸商,就该把牢底坐穿。”

傅桑榆理直气壮,姚素衣也不阻拦。

可怜兮兮,眼泪吧嗒掉下来:“我对不起郡主,她承诺打折扣,我才带孩子来拿货,都怪我没问清楚……”

红袖气笑了,对大家说:“真是活久见!当初,我看在郡主的面上,亏本送她们一次,姚娘子就呼朋唤友,没完没了地来拿东西,六年了,都快把小店搬空了。”

傅桑榆说:“这事不赖我娘,都是郡主叫我们这么干的,我们根本不知道要付费。”

周围的顾客都是有钱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与傅璋在朝堂有交往的,都说这是云裳郡主的错,没给店铺说清楚,害相府误会。

与傅璋不对付的,嗤嗤地笑,确实活久见,买东西不要钱?还拉人家郡主下水,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真不要脸。

傅桑榆理直气壮地喊府里小厮:“去把云裳郡主叫来,本小姐看尺素坊不想开了。”

红袖拦不住,哭得很可怜。

店里的顾客都有些同情红袖。

“唉,掌柜的,你认栽吧。云裳郡主肯定向着相府,谁不知道她心仪相爷啊!”

“红掌柜,节哀吧!”

小厮去国公府不多久,就把梁幼仪叫来了。

梁幼仪听红袖和姚素衣两方各抒己见。

傅桑榆大声说:“郡主,是不是您叫尺素坊不要收钱的?”

“本郡主从未这样说过。”

“……”傅桑榆瞪大眼睛,怒道,“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梁幼仪冷冷地说:“傅桑榆,当初是我叫红掌柜给你们些优惠,你们不会因此要挟红掌柜,一辈子白拿东西吧?”

“娘,她说过什么话你告诉大伙!”傅桑榆就想把一切都推到梁幼仪身上。

梁幼仪哼了一声,说道:“听闻相府的丫鬟小厮都穿绫罗绸缎,原来是白拿尺素坊的布料给自己脸上贴金?”

姚素衣哑口无言,跪地砰砰砰地磕头,哭着道:“郡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乡下来的,听不懂贵人说话……您,您打我吧!”

红袖看着这一幕都气笑了。

“姚娘子,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听不懂贵人说话?好深的心机,你这一手真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郡主故意陷害你!”

姚素衣噎了一下,哭着说:“是我对不起郡主,我太笨了。”

看上去可怜无辜极了。

梁幼仪走到姚素衣跟前,问道:“太笨?听不懂本郡主说话?”

“都是我的错,你,你打我吧……”

往常,姚素衣每次这么柔弱一哭,梁幼仪都会替她收拾烂摊子。

今天这一万五千两银子,云裳郡主肯定也会替她想法处理。

“好,如你所愿!”梁幼仪迅速从腰间拔出三指宽的笞板,照着姚素衣的脸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啪、啪~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她抽得又快又狠,姚素衣的嘴角肉眼可见地红肿,流血,牙齿和(huo)血吐出。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不是,郡主,您随身带着笞板?

“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打我娘?”傅桑榆哭喊着扑过来抱住已经傻掉的姚素衣。

“大家都听到了?是她叫我打的。”

梁幼仪收了笞板,从善如流地说道,“她提这个要求很久了,本郡主不能一直不满足她的愿望!”

第13章

姚素衣被梁幼仪痛打,完全没有想到。

直到傅桑榆抱着她哭,她才反应过来。

“啊啊啊,你竟敢打我?”

嗤嗤嗤,门牙掉了,说话漏风。

眼下镶牙技术落后,不过是掺和了锡、银的金属假牙,用银丝线套在相邻的牙齿上。

口腔异感强烈,非常难受,尤其门牙,更影响美观,根本无法与原本的牙齿相比。

姚素衣已经三十二岁,这些年,在京城养得细皮嫩肉,尤其一口整齐的白牙,为容色增添不少。

可如今竟然掉了门牙,算是毁容惨烈。

姚素衣愤怒地看着梁幼仪,哭道:“你故意的?”

梁幼仪淡淡地看着她:“是你让本郡主打的。”

红袖:“我可以作证,是你乞求郡主打你的。”

梁幼仪对红袖说:“红掌柜,本郡主只对最初带她来那一次的账目负责,其余的,你该怎么收就怎么收!”

红袖恭敬地给她行礼,热泪盈眶:“多谢云裳郡主。”

因为这一场笞刑,围观的里三层外三层。

梁幼仪叫红袖把经过给看客们说了一遍,原本还想博同情的姚素衣,被天奉城的老百姓狠狠地鄙视。

“我的天,这也太无耻了。就因为红掌柜看着云裳郡主的面子,亏本送一次,她就能要挟掌柜六年!”

“带着七大姑八大姨来占便宜,脸怎么那么大?”

“听说相府下人都穿绫罗绸缎,呸,原来是白拿布料不付钱。”

“羞死个人,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吧!”

……

有人厌恶她贪得无厌,更多的人嫉妒她竟然打那么大折扣!

“郡主打得好!再说还是她要求打的。”

“她哪里是要求打?她是想往郡主身上泼脏水。”

……

傅桑榆哭着大骂:“你们这些烂了心肝的,以后千万别落我二叔手里。”

“欸,傅大小姐,太猖狂了吧?还威胁人!”

就在这时,傅老夫人的大丫鬟喜鹊来到了尺素坊。

“姚娘子,老夫人让您快点回府。”

大丫鬟都不忍心说府里的事了,唉,眼前看情况也不妙呀!

姚素衣立即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关上帘子,就拿过镜子看自己的脸。

当看见豁牙洞开,她哭得崩溃。

这个样子,璋郎以后怎么还会喜欢她?

今天拿的东西自然是带不走了,红袖把东西收了,带着账本,又带了五个伙计,跟着她去相府拿银子。

听见姚素衣痛哭,傅桑榆痛骂云裳郡主,红袖冷笑一声,悄声对身边的一个丫头说了几句话。

那丫头点点头,追着相府的马车,趁人不备,往车夫怀文清手里塞了张银票,说了几句话。

“事情办好,再给你十两。”

那车夫看看手中的十两银子,一咬牙,说:“三十两。”

“行!”

姚素衣原本想着回府诉说委屈,结果到相府外,才发现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这,这是怎么回事?”

喜鹊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她说了情况:“姚娘子,这些都是讨债的......老夫人还等着您应付呢。”

她是掌管中馈的,不能逃避。

傅桑榆给她戴上面纱,挡住漏风的嘴和红肿的脸。

姚素衣听说荣宝斋也来要债,一时还有些恍惚。

“荣宝斋怎么会来要账?不是不要钱吗?”姚素衣下了车就丢出这么一句。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要笑死了。

“买东西不要钱?哪里有这好事,我也去瞧瞧?”

“看相府的意思,买东西从来不给钱?”

有个人大声问了一句:“沈掌柜,他们欠了多少钱?”

沈掌柜把手里的账本抖了抖,说:“除了硬拿的顶级笔墨纸砚,相府签字未付的便有两万零二百两。他们还带着同窗好友来铺子拿货,这些人欠下八万四千二百两,拖了好几年了。”

他一报出来,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总共十万两?相府也太过分了,这不是明抢吗?”

“老子活两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

“这大概把东家都掏空吃尽了。”

“没想到丞相是这种人……”

姚素衣惊慌又恼怒,对沈掌柜说:“你这账本是真的?可府里中馈记录,每一次都支付了银子的。其他人欠的账关相府何事?”

沈掌柜依旧恭敬地说:“小的哪敢在相府门前造次?您看账本,每一笔都有签字、手印。”

傅老夫人躲在后边,一直没说话。

这些年,府里积攒下来的家底并不丰厚。

昨儿个玉楼春那边欠下两万四千四百四十两还没着落,这十万银子再拿出去,相府直接宣布破产吧。

这时,尺素坊的伙计抱着膀子说:“姚娘子,我家的一万五千两,先付了吧,我们掌柜的男人等钱抓药呢!您总不能叫人病着过大年吧?”

“老天,欠酒楼两万四千,欠荣宝斋十万四千,欠尺素坊一万五千……这,十四万两的债!”

吵嚷之间,百姓一传,就变了味儿,都说相府的人穷奢极欲,白吃白拿,债台高筑,耍赖不还。

不多会儿,前些日子给相府送了几批年货的店铺,也来要账。

羊肉、牛肉都是极其稀罕的食材,别说赊欠银子,有银子都不一定买得到。

嚷嚷原本想靠着这一批肉大赚一笔的,都被相府强行定了,他们也不多要,给个本钱就行。

七八家铺子的掌柜和伙计,堵门要账,说前三年的账至今未结清,他们都有送货记录。

七七八八也要一万多两。

百姓再次起哄,相府买这么多年货做什么?

有人就说,还用说吗,肯定请客送礼拉帮结派呗!

各个铺子的人聚在相府门前,呼声聚成一句话——

还钱,还钱,还钱!

姚素衣原想着把这些掌柜们赶紧轰走,但是人越聚越多,其中还跟来不少京城权贵看热闹。

“大娘子,怎么办?”白管家心慌,这些年他贪墨多少自己最是清楚。

姚素衣也害怕,厨房和制衣处都是她娘家兄弟,都经不起查账!

她自己从没有想到,相府会欠下这么多银子。

以前,在老家,一年生活费才几两,璋郎一年读书花费多些,也不过十几两。

十五万啊……

面对越来越失控的场面,她应对无能。

就在府门口乱成一团的时候,给姚素衣赶马车的车夫怀文清,鬼鬼祟祟地跑进姚素衣的寻芳庭。

找到粗使丫鬟嗝儿,把十两银子都塞给她:“嗝儿,咱们办成这一件事,就可以赎身出去,成家买地过日子。快!”

一等、二等丫鬟都去大门口护着主子了,院里就只剩下这些粗使丫头。

嗝儿迅速跑进内室,抓了姚素衣和傅桑榆的肚兜亵裤,也不知道几件,慌慌张张团成一团,塞给怀文清。

怀文清匆匆出去,瞅个机会,溜到尺素坊丫头的身边。

一手银子一手货,两清……

府门口。

姚素衣被围在讨债的中间,心里惶恐。

今天这些掌柜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坚决不肯走,举着账本,有讲理的,有哭的,甚至肉铺的老板娘还撒泼。

白管家和他们争执,互相推搡,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双方大打出手。

一个围观的中年男人跺脚大声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欠债的倒成了大爷,不还钱还打债主!”

“既然没有银子,那就别摆谱。下人都穿绫罗绸缎,瞧把相府能的!”

“连吃带拿,占便宜没够,呸,太不要脸了。”

……

场面已经失控。

沈掌柜气愤至极,大喊一声:“相府赖账不还钱,我们就去傅少爷那些同窗的府上讨要。”

他这么一喊,肉铺的掌柜也叫起来:“前些日子送来的年货,被相府送到沂国公府、定国公府……我们去国公府讨要!”

姚素衣脑子一闪,对呀,去定国公府讨啊,找云裳郡主才好呢!

这么大笔银子,云裳郡主要是付了,正好给相府解了围;她要是不付,那就是见死不救,给璋郎难堪,璋郎定然愈发厌弃她......

姚素衣立马泪水涟涟,哽咽着祸水东引。

“各位,实在对不住,相爷清廉,又不愿府里人跟着吃苦,所以暂时拖欠大家一些。云裳郡主是相爷的未婚妻,尽管很心仪相爷,毕竟两人没有大婚,你们找她垫付,也不合适吧?大家还是先回去,相府砸锅卖铁,一定还给大家。”

她这话出来,肉铺的伙计先上当,说道:“对呀,云裳郡主有个会下金蛋的酒铺,我们找她要银子去。”

沈掌柜哈哈大笑,讽刺地说:“天下再没有如此可笑的事了,相府欠债,竟然找未婚妻要银子!”

“动妻子嫁妆的男人已经够不要脸了,还没有听说啃未婚妻的。相爷可真是大陈头一份!”

“有没有御史?出来发表一下高见?”

......

第14章

傅老夫人怒极,骂姚素衣:“蠢货,你想叫我儿以后在朝堂没法立足?”

“可是,欠那么多银子,十五万两啊,娘,把相府都卖了也还不上。”

“你懂啥……”

相府可以赖账,若要债要到送礼的世家,要到云裳郡主那里,相府名声可就真完了!

傅老夫人吩咐管家赶紧去宫里找傅璋。

傅璋听说那么多店铺忽然上门讨要数年的欠银,略一思索,便大怒。

“这一定有人在幕后操纵!”

“是啊,姚娘子提议由云裳郡主垫付,荣宝斋掌柜骂相府不要脸,啃未婚妻......”

“嫂嫂当众这么说?”

“嗯呐,她也是为了相府的名声才,毕竟都挤在门口,吵吵嚷嚷,这些刁民打都打不走。”白管家可是着急死了。

相爷权势滔天,但是架不住那么多店铺一起来要账,还是堵门要,影响太恶劣了。

“你们还打人了?”

“他们堵住门,不肯走……”

“蠢货,混账......快走!”傅璋一听姚素衣大庭广众之下让债主找梁幼仪垫付,还殴打债主,顿时气得头晕,阴沉着脸,问道,“有没有御史在场?”

“没看着。”

白管家心说,都打起来了,我哪里有心思观察有没有御史?

傅璋看了账目,发现里外有一大截价差,当场叫人把管家白燕打了一顿,令人把他住处搜罗一空。

又逼着姚素衣的娘家兄弟把贪墨的银子吐出来。

把府里能动的现银、珠宝玉器,全部拿了支付欠款,还不够。

傅璋只好给各个铺子承诺,给他些时间筹款,年前定然全部还清。

他有银子,但不能一下子还清。他一年才一千多两银子的俸银,哪里来的十五万存银?

债主走后,傅璋气得把书房也砸了。

姚素衣小心翼翼地把一碗热粥端给他,说道:“璋郎,你吃一点吧。”

“你就是这么管的家?”傅璋抬脸看着她,眼睛里又狠又冰冷,“你是有多蠢,才能当众说出让大家找云裳郡主付银子?”

姚素衣惊慌地说:“璋郎……”

璋郎,璋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阴暗污秽里觅食、一辈子见不得光的蟑螂!

“别叫我璋郎!给你说多少次了,不能叫别人知道我兼祧两房,你竟然都舞到她跟前去了!谁给你的胆子?”傅璋大吼道。

姚素衣扑通跪在地上,哭着说:“我,我也不知道她会去渡口。”

“你不知道?你巴不得她知道!你以为生四个儿女,就做我的主了?你是不是还打算她进了门,你为大她做小?拿捏她,给她穿小鞋?”

“我没有!我怎么敢为难郡主?”

“你以为我蠢?日日在我跟前挑唆,巴不得我与她解除婚约,巴不得我永远打光棍,这一府风光都被你和你的几个孩子继承了去?”

姚素衣膝行到他跟前,扯着他的衣摆,哭道:“璋郎,你知我一向以你为重,我哪里敢那么想?”

“不敢最好!你记住,我和你,只是叔嫂,你永远不会是我傅璋的夫人!若你有非分之想,那么,你哪里来还哪里去。”

傅璋的话冰冷无情。

姚素衣如一盆冷水浇到头上,所有的幻想和期望,这一刻全部破灭。

她颤抖着说:“我,我知道了。”

“如今,她对我起了疑心,虽然没有退婚,但再像以前那样肆意拿捏她,只怕不能够了。”

“郡主太聪明,不像我,又笨又没有见识,眼里心里只有璋郎一人。”

听她这样柔弱卑微地说话,满心满眼都是他,傅璋很受用。

口气软下来,说道:“我们相濡以沫十五年,她怎么能跟你比?然而眼下,我需要她的助力,麒麟阁的两件宝物竞拍,还有人脉、官声维护,她能帮我,你不行!”

他要做幼帝萧千策的帝师,必须过太皇太后那一关。

有了帝师身份,再过八年,皇帝亲政,他就是皇帝最亲近的人,甚至可以左右朝政。

到那时,太后,太皇太后,呵,算个什么!

眼下,他不仅要把两样宝贝拿到手,还要保证官声清明,绝对不能被御史弹劾,被百姓质疑。

怒气压下来,他才注意到姚素衣用面纱捂着脸,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璋说着就去揭面纱,姚素衣躲过了,哭着说:“璋郎,不能看……”

“是今天讨债的人打的?”

“是郡主打的。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小人物,她看不上也是应该的,只是没想到她会随身带着笞板。”

姚素衣哭得伤心,“如今我毁了容,伺候璋郎怕不能了。”

傅璋硬是叫她把面纱揭下来。

“还好,都是皮外伤,过两天就好了。”她脸上青红一片,但都是皮肉伤,养些日子就好了。

姚素衣以袖掩嘴,眼泪瞬间又掉了,说道:“我的门牙也被郡主打掉了。”

她本就比傅璋大三岁,如今缺了门牙,更是直接老了十岁,还怎么伺候璋郎?

傅璋看见她原本整齐的牙齿,豁出黑洞,忽然就兴致缺缺了。

“回头找宫里太医给你镶上银牙,你已经有儿女傍身,样貌并不重要。”

“我受委屈不要紧,可是璋郎,你不觉得今天的事太蹊跷了吗?酒楼、书斋、布坊,都与郡主有关。以前他们也不敢堵门要债,现在竟然全都来了,还是陈年老账。”

姚素衣咬牙,继续挑拨,祸水往梁幼仪身上引。

以前她就是受一点委屈,璋郎也会心疼地安慰她,可如今,他的心似乎偏向了云裳郡主。

“的确,”傅璋若有所思地说,“看来,那天在渡口,引起她的怀疑了。”

姚素衣咬牙,怎么老是提渡口?

傅璋警告她:“你以后要想办法与郡主交好,万不可让她知道你我关系,不然,别怪我心狠。

你记住,相府的主母即便不是她,也永远不会是你。”

姚素衣指甲掐得掌心锐疼,却恭顺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他们的关系,永远见不得光。

她的孩子,不是相府嫡子,连庶子都算不上,只能是借住相府的穷亲戚!

第15章

姚素衣离开书房后,傅璋在纸上把最近几件事写下来,眼睛眯了眯。

渡口摔伤,堵门要债,麒麟阁拍卖宝物,看似不相干的事件,却都指向一个人。

云裳郡主!

债主讨债不一定都是云裳郡主指使的,但是她不再替相府承担相应的银子,导致债主上门讨债是事实。

云裳郡主认可先帝的赐婚,也对他有情,但这次他摔伤那么久,她都不来看望他,以前他就算头疼脑热,只要云裳郡主知道了,也会带百益堂最好的郎中来探望。

他甚至怀疑是梁幼仪委托麒麟阁拍卖。

他想去找梁幼仪问个明白,但又冷静下来。

这只是推理,并不能确定是梁幼仪在拍卖。

说到底,还是渡口的事,她生疑了。

叫他去向云裳郡主道歉说软话?

不可能!

女子绝不能惯着,你越低三下四,她越会从骨子里看轻你,渡口的事最好从此不提,时间会淡化一切。

想到这里,傅璋把赵虎喊进来:“你去查,玉楼春、荣宝斋、尺素坊,是不是云裳郡主的?”

“相爷不是明天去见郡主吗?”

“去查。”

赵虎走后,他想了想,又喊管家备车,他要入宫。

下午朝会早就结束,他叫太后娘娘身边的内侍总管春安通禀,求见太后娘娘。

不久,春安公公笑眯眯地一溜小跑,说太后娘娘在御书房等着他。

傅璋进去,见着太后娘娘,太后问道:“丞相大人此时进宫,有急事?”

傅璋跪下,口称“臣有罪”。

太后说:“丞相大人站起来,有话直说无妨。”

傅璋不肯起来,说道:“臣的母亲和嫂嫂不善经营,府中积蓄微薄,今日被债主上门要债,臣愧对娘娘器重,丢了太后娘娘的脸,心中惭愧。

臣不想通过御史弹劾,让太后娘娘当堂为难,故而早早禀明,请太后娘娘恕罪。”

梁言栀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问道:“你欠了多少外债?”

“总共八万两,这是臣最近五年欠的总账。”今儿他拿现银和实物已经抵出去七万多两,还剩下八万两外债。

他这么说了,太后娘娘更觉得不是事了。

她的丞相多么廉洁,多么忠心。

一国丞相,五年里才欠下八万两银子的外债,这根本不是债,是她这个临朝听制的太后对臣子关心不够。

“你要养一府的人,趋势捉襟见肘。朕叫春安从私库里给你拿十万两银子,你去还了别人,以后再有难处……”

她还没说完,傅璋就说了一句:“云裳郡主那个酒铺生意甚好,以后臣向她暂时拆借一些。”

“对呀,她那个铺子是朕的祖母留给她的,一年少说也能进项七八万两,她怎么眼睁睁看着相府被人堵门要债也不管?”

“这,臣一直忙于政事,郡主对臣忽视她很不满意,臣不敢再惹她不高兴。”

春安在旁边插了一句:“奴才听说郡主想和相爷退婚呢!”

“她真这么说?”太后顿时脸沉下来。

傅璋面上显出尴尬,说道:“臣的兄长去得早,嫂嫂和四个侄子侄女投奔了臣,郡主不满,怀疑臣欠债是因为补贴嫂嫂一家。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今年二十九岁,在官场十几年练就了沉稳,日常做事勤勉,相貌也出众,今日说出这样家常的话,倒是叫太后娘娘觉得他甚是有情有义。

心里有些不忍。

“你放心,她是朕的侄女,朕回头好好说说她。”

傅璋谢恩,出了宫,袖子里多了太后赐予他的十万两银子,脚步轻快许多。

不管是不是云裳郡主在作梗,谁也别想拿捏他傅璋。

只可惜,这十万两银子要还债,拍卖那两件宝物不够。

次日一早,春安公公去定国公府传话,太后娘娘想念云裳郡主了,要她立即随马车入宫。

姜霜再三向春安打听,春安只笑眯眯地说没大事,就是说说话。

梁老夫人看见春安,激动地打听太后好不好,陛下安不安,春安说:“好着呢,安着呢,老夫人您保重好自己,有太后娘娘,还有陛下,都对咱们国公府关心着,您老的福气可远着呢,一定保重身体。”

“春安公公,儿孙大了,总有管不到的地方,您叫太后娘娘多敲打敲打他们,若有人做出不忠不义的事,该打的打,该杀的杀。”

“好嘞,奴才会转告太后娘娘。”

梁幼仪收拾好,衣衫头饰都中规中矩,不出挑也不会跌国公府小姐的身份。

进宫,梁幼仪与太后娘娘见礼、问安。

梁言栀也不说长短,叫她跪着,继续处理手头折子。

早有人给傅璋禀报:“丞相大人,云裳郡主进宫了,不知道怎么惹太后娘娘不高兴了,在御书房一直跪着。”

傅璋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太后娘娘处事,我等臣子不可胡乱置喙。”

“哦”那名官员立即闭嘴。

梁幼仪问了安,没得到回应,便一直乖乖地跪着,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梁幼仪其实心里没起什么波澜,跪一两个时辰,对于姑姑来说,属于最小的惩罚。

伤害不大,重在敲打。

眼看着午食时间到,傅璋拿着几道折子进来,请圣裁。

看见梁幼仪跪在地上,立即恭敬地问道:“太后娘娘,云裳郡主来给您请安,您是不是忙忘了?”

梁言栀抬起头,说道:“知道错哪里了吗?”

梁幼仪淡声恭敬地说:“臣愚钝,请太后娘娘明示。”

“那就继续……”

傅璋立即跪下,说道:“太后娘娘,云裳郡主是臣的未婚妻,若她有错,臣愿意同她一起受罚。”

太后叹口气,说:“你们都起来吧。”

傅璋搀扶着梁幼仪站起来,梁幼仪觉得膝盖还好,入宫前,芳芷偷偷给她套了护膝。

“傅大人先下去吧,朕与云裳说说话。”

太后娘娘叫傅璋出去,才面色威严起来,对梁幼仪说:“这御书房,一晌午出出进进不下十几人,只有丞相大人一进来便关心你,并愿意与你同进退。”

“朕不可能与丞相大人离心,朕需要他,皇帝需要他,大陈也需要他,你可懂朕的意思?”

梁幼仪点点头:“臣知晓。”

“世人都道定国公府权倾天下,梁氏一族享尽荣华富贵。你可知道,若非朕,定国公府早就大厦倾覆?”

“臣知道了。”

“朕的身后是大陈江山,朕不只是定国公府的女儿,更是大陈两千万大陈百姓的主心骨。朕能给定国公府荣耀,朕也可随时收回!”

大陈太后严厉地宣示完,看着装乖的梁幼仪,说道,“作为定国公府的女儿,你与国公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珍惜与丞相大人的缘分,休要听他人挑唆,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来。”

梁幼仪知道她在威胁自己。

她什么也不辩解,不解释。

在皇权面前,她只是个蝼蚁,只能选择先保住命。

珍惜与傅璋的缘分?呵~

第16章

梁幼仪出宫,芳苓替她揉揉腿,小声问道:“太后娘娘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敲打一番。”

威胁她,不准和傅璋做对而已。

“太后娘娘有没有说你们的婚期?”

“没有。”

傅璋拖拉着不大婚,梁幼仪猜着是怕她进门发现他兼祧两房的丑事。

但是太后默许他拖拉婚期,傅璋一定说了什么话,让太后坚信这么拖着对相府和定国公府都是最好的。

回府。

酉时,祖母那边的丫鬟来喊梁幼仪,说祖父梁勃、祖母梁老夫人,让她立即去议事大厅。

梁知年也在。

梁勃问道:“仪儿,太后娘娘召你进宫,说了什么?”

“姑姑对孙女讲了许多道理,叮嘱孙女一切以国公府荣耀为重。”

“相府讨债闹剧,听说里面有你的影子?太后召你进宫,是不是这件事?”

梁幼仪回禀道:“前几日孙女在玉楼春用餐,掌柜的向我讨账。我才知道,相府借用定国公府的名头在玉楼春用餐,仅仅十一月就花费一万多两银子。”

“一个月一万两?”梁知年大吃一惊,“他怎么吃掉这么多银子?”

“女儿也不知道,但是看那账簿上每一笔记名,又不似作伪,孙女哪有那么多钱啊,便拒付了。”

至于其他的,她没提。

梁老夫人却继续发难:“是你怂恿宋掌柜去相府讨债?”

“孙女没有怂恿,并且,孙女也托人提醒了丞相。”

只不过是托傅大少回家去告诉他亲爹而已。

但,那也是告知了不是吗?

“你曾祖母给你的酒铺,每年进项也有七八万两,相府困难,你适当补贴一二。”

提起这个下金蛋的酒铺,国公府一直很眼红。

梁勃说:“太后娘娘在朝不易,处处要用银子,她哪有那么多银子补贴臣工?相府是你未来的夫家,自然由你照顾,不要总拖累太后娘娘。”

梁幼仪低头不语,哪年的酒铺收入没被府里以各种名义补贴给太后娘娘呢?

梁勃看她不语,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挥手叫她离开。

走到门口时,梁老夫人严厉地说:“丞相是能臣,对太后娘娘忠心耿耿,你若敢勾结他人挡太后的路,别怪府里不念亲情。”

“是,孙女记下了。”

梁幼仪不傻,太后、祖父祖母联手打压自己,警告自己,傅璋一定在太后跟前说什么了。

他说的内容,不至于自己被定国公府视为弃子,又逼着自己屈服于他。

梁幼仪从议事厅出来,心里沉甸甸的,看着国公府上空灰蒙蒙的天空,默默地对自己说:天总会晴的!

不过,傅璋给的这个哑巴亏,她不想白白吃下。

“叠锦,你立即想办法拿一些吏部尚书夏大人的手稿、书信之类,内容无所谓。”

“好。”

叠锦办事,梁幼仪最放心,话少,活利索。

芳苓问道:“郡主,您要夏大人手稿做甚么?”

“当然是给咱们芳芷研究。”

“叫芳芷模仿夏大人笔迹?”

“对,叫咱们的夏大人写封揭帖给御史。明日,我要去麒麟阁与傅璋赏宝,怎么能少了御史大人?”

傅璋的背后是太后姑姑,梁幼仪扳不倒。

但是御史不同,他们是嘴替,还是疯狗,只要有机会下口,就可能咬出血。

傅璋做了初一,她要把十五做足。

祖父有暗卫,她必须做得更加隐蔽、谨慎。

叠锦去了不到半日,便拿回来一份拓文,是夏致远给死去的先帝写的祭文。

这篇祭文长达两千字,足足把夏大人的笔迹研究个彻底。

梁幼仪大喜,连夸叠锦聪明。

叠锦被夸得很不好意思:“别的书信一时半会不好拿到,只在他书房里摸到一份写了一半的折子。倒是这个祭文,直接拓下来就能用。”

梁幼仪把折子和祭文交给芳芷研究,叫芳芷模仿夏致远的笔迹,写一封检举傅璋的揭帖。

芳苓、芳芷都是梁幼仪的贴身丫鬟,芳苓善武,芳芷看着娇憨,但是她有一个别人不及的技能——

她能迅速辨认出他人字迹特色,模仿字迹,足以以假乱真。

这次的揭帖,梁幼仪叫芳芷模仿夏致远。

内容么,便是丞相到处宣扬太皇太后干政、党同伐异,逼得他不得不去麒麟阁买下价值连城的宝物贿赂太皇太后。

这封信用的是大街上常见的纸张和墨汁,没有落款。

芳芷写完后,梁幼仪对照夏致远的笔迹,不得不佩服地给芳芷竖起大拇指。

只怕夏致远本人看了,都得蒙圈。

这份揭帖,用傅璋同党的名义,把揭发材料送给他的死对头。

一箭双雕。

梁幼仪把信交给叠锦,说:“你把这封信想办法放在监察御史黄德胜的官轿里,或者他的书房里,务必亲眼看到信交他手里。”

叠锦应了一声,揣上信走了。

御史台,御史好多个,也分派系。太后派系、太皇太后派系,还有一些孤臣哪一派都不属于。

黄德胜是太皇太后那一派的。

这个人能言善辩,也很圆滑,目前不过是个从五品御史。他若得到傅璋的贪赃坏法、忤逆皇家天威证据,一定死死咬住。

被监察御史盯上,好日子到头了。

这一日,黄德胜回府,才落轿,就看见轿前轻飘飘地落下一封信......

次日,是梁幼仪与傅璋约好去麒麟阁赏宝的日子。

梁幼仪带着芳苓,慢条斯理地梳妆打扮好出了府,先去张记杂货铺买了一些点心,又去尺素坊看了一会儿账,才去了麒麟阁。

“郡主是想晾一晾傅璋?”

“若非想给黄德胜一次弹劾的机会,我见都不想见他。”

麒麟阁外大街上,豪华马车挤得水泄不通,高头大马奔来,互相兴奋地打招呼。

“听说吗?麒麟阁新得两件宝物,是宁国的千年红珊瑚、松青大师的《万里红染图》。”

“哎呀,千年红珊瑚,传说经常服用,能活死人肉白骨,还能长生不老。”

“松青大师的画作,这么多年,总共才出手三幅。”

“松青大师的画,写实见长,《万里红染图》是松青大师首次写意与写实结合之作,在下盲猜,不低于万金。”

“麒麟阁专门为这两件宝物举行赏宝大会,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

梁幼仪听到“活死人肉白骨,能长生不老”,不禁有些好笑,麒麟阁这噱头真够唬人!

青时停车,把下马凳摆好,芳苓先下车,撑起一把大伞,罩在梁幼仪头上。

一笑天花落,再笑倾人国。

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满院子挤挤挨挨的人,远远地看着她,忽然都噤了声。

凤阙靠着窗。

俯视那下车的女子。

与那天纵马奔驰的英姿飒爽不同,今日的她,温雅娇软,姿容无双,整个麒麟阁的宝物成精,也只配做她的背景。

简玉珩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笑着介绍:“她是定国公府的云裳郡主,傅璋的未婚妻。先帝赐婚快七年了……”

“傅璋不配。”

“谁说不是?这世上太多鲜花插牛粪……”简玉珩灵光一闪,笑道,“若非两府不睦,你俩倒是挺合适的。”

第17章

“别乱说。”

两府尽管不睦,但是女子的清誉何其珍贵,他非圣人,但也不想下作手段毁一个无辜女子。

腊月初一那日从渡口回来,对于路遇梁幼仪,凤阙在府里提也没有提起。

二婶一边哭,一边诉说这些年定国公府一次次挑衅齐王府,乃至今年年初,太后娘娘梁言栀,干脆在朝堂明示:齐王府人丁稀薄,撤回先皇赐予的良田,赐给更需要的官员。

二婶说这不是田地产粮多少的问题,是欺压齐王府......没人!

老太妃倒是比二婶想得开,齐王府眼下只有凤阙一根独苗,要那么多田做什么?太后想要,就给她。

凤阙一晚上都乖乖地听着她们诉说,没有打岔。

窗帘缝隙透出零星碎光,冷冷的,毫无温度。一股说不明的烦躁袭来,心里闷闷的。

夜深,心腹子墨,悄无声息地出现。

“王爷,有人在聆音阁下了单,要调查傅璋过往,尤其是他与寡嫂姚氏的关系。”

“是谁下的单?”

“对方功夫高深,属下没敢惊扰。”

不知是谁啊......凤阙眉梢似笑非笑挑起弧度,想到了白天,袭击相府马蹄的云裳郡主。

能关注傅璋和寡嫂关系的,除了御史大概只有未婚妻了吧?

如果是她,就有意思了。

“然后呢?”

“对方打听王爷为什么回京。”

“噢,查本王?”凤阙开始好奇,他第一天回京,就有人查他?是云裳郡主?

他对子墨说道:“傅璋的过往信息,抄详细一些给对方。顺便追踪对方,看看到底是谁在关心本王!”

三日后,打探傅璋和寡嫂关系的那单生意完结,子墨说下单人功夫在他之上,没追上。

凤阙心有点痒痒:“你竟然都没追上?天奉城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人了?”

不过,还没等聆音阁查出下单之人,关于相府的消息,纷沓而来。

“王爷,今儿相府的傅大少在玉楼春招待数十个同窗,云裳郡主拒绝为他付账,并且,以往挂郡主账的消费全部由相府承担。”

“王爷,荣宝斋把傅二少和他的同窗扣住了,沈掌柜带了五六个伙计,去相府讨债。”

“王爷,尺素坊的掌柜,向傅璋的寡嫂姚氏当众讨债,云裳郡主随身带着笞板,把那姚氏狠狠打了一顿,都破了相。”

“王爷,十几家铺子的掌柜堵住相府大门要债,姚氏叫债主找云裳郡主讨债,半城的百姓都要笑死了。”

“王爷,御史大人黄德胜,得了一封揭帖,检举傅璋要拍买宝物是为了贿赂太皇太后。”

“前日丞相入宫,不知道与太后说了些什么,出来时洋洋得意。后来急诏云裳郡主入宫。”

“......”

起初,凤阙就是觉得云裳郡主是个冷美人,这几日他倒是觉得这女子有点意思。

京城传说她爱慕傅璋,对其言听计从,她曾祖母留给她的酒铺,赚的银子,流水一般补贴傅璋。

可是这些天得到的消息,好像恰恰与传闻相反呐。

昨儿,子墨过来,两眼亮晶晶地说:“丞相在麒麟阁定了个雅间,邀请云裳郡主在麒麟阁赏宝。哎,王爷,要不要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所以,原本打算在府里躲懒的他,躺不住了,出府来麒麟阁看热闹。

......

“哎,太皇太后的侄孙子真在偷听傅璋墙角!”

简玉珩瞪着狐狸眼,不甘地看着凤阙。

昨儿小王爷忽然莅临麒麟阁,还和他打赌,说今天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孙子、恭王府的崔世子会来麒麟阁听墙角。

崔世子别看才十岁,那可是有名的小学究,他会偷听别人墙角?

打死简玉珩也不信,就和凤阙打赌,谁输了就受对方差遣一年。

结果今天崔世子真来了,一大早恭王府的马车就在麒麟阁外暗戳戳地停着。

“简单啊,告诉他,只要今天来麒麟阁偷听傅璋说话,就教他如何解开鲁班锁。”

“你怎么知道崔世子解不开什么鲁班锁?”

“那锁是我做的,送国子监祭酒,祭酒拿鲁班锁考较他们,谁解出来鲁班锁,就收谁为关门弟子。”

“你这算盘珠子把人脸都崩塌了,”简玉珩服气地说,“好吧,本阁主,听你一年的差遣。”

一个赌约,简玉珩把自己卖给凤阙一年。

凤阙一边说话,一边在棋盘上快速落下一子,说道,“你又输了!”

简玉珩低头一看,自己下棋又输了。

简玉珩算是深刻领会什么叫“小王爷逢赌必赢”了。

下个棋,几年了,他一次都赢不了这活祖宗。

就连赌小孩子听墙角,他也能赌赢!这去哪里说理?

把棋子一丢,简玉珩道:“傅璋想做帝师,想把两件宝物拍下来送给太皇太后,求得她的首肯。”

“那就不能叫他得手。”

“你想要?我可跟你说,千年红珊瑚、万里红染图,是真正的宝物,不便宜哦!”

简玉珩警惕起来,他可以为凤阙所用,替他办事,但不能替他垫钱。

“你看着办,反正别被傅璋拍去就行。”

凤阙没想要那两件宝物,他就单纯地觉得傅璋不顺眼。

又老又丑的玩意儿,想什么美事呢?

凤阙下巴抬抬,“黄德胜来了!”

简玉珩往下看了看,只见黄德胜穿着常服,鬼鬼祟祟地溜墙根走,奇怪道:“他怎么来了?”

他不相信黄德胜是来购买宝物的。

朝堂最穷的是什么官?就是这些御史了。

他们又穷又硬,逮住谁咬谁,比疯狗还厉害。

黄德胜能来麒麟阁,肯定是想抓谁把柄的。

“难不成,是傅璋?”

简玉珩的话没有回应,他扭头看,小王爷不见了。

*

梁幼仪从旁边通道上二楼雅间,傅璋已经在麒麟阁二楼雅间等待。

“坐吧。”傅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雾袅袅。

他贵为丞相,日理万机,如今他屈尊邀请她赏宝,又亲自给她斟茶,她应该很感动吧?

梁幼仪看看那茶,没动。

茶倒是香,但是梁幼仪想到他从南疆百里骁处拿的不明药丸,连杯子都不碰。

更别提在宫里被他摆了一道。

“丞相大人今日不上朝,专门为本郡主挑选宝物吗?”

傅璋被她噎了一下,正色道:“郡主富贵无双,我能买下的宝物,只怕入不了郡主的眼。”

“你既不愿意为本郡主破费,邀请本郡主来做什么?难不成,你想让本郡主替你买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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