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沸点工作室《谈心社》栏目(公众号:txs163)出品,每天更新。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人们似乎时刻在渴望一份明确的救赎。

于是,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的无限循环的都市人,捧红了一个词:

“旷野”。

尽管大多数时候,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2024年,一本叫做《去有风的旷野》的书问世,拯救不少人于心灵的低谷。

它说,“缓慢,从容,水蚀石穿,不慌不忙。人的生命短暂,地球自己却有的是时间。”

它说,“鸟鸣。轻风。蓝空深处白得发亮的云彩。每一棵树,每一片草叶,都在发生光合作用,都在呼出氧气。都是抚慰,而不是压迫。”

这份来自自然的浪漫,如何能抚慰人心?

值此世界读书日之际,本期《明星谈心社》邀请了本书作者,也是茅盾文学奖史上最年轻得主——作家阿来做客,来听生于川藏高原的他,谈谈对自然、写作、生命的意义的感悟。

看看他如何走到有风到达的地方,拾起生活的诗意。

01

回归本真

《去有风的旷野》这本书,源于我对原野、对自然界疯狂的热爱。

一般来讲,如果生活在大城市两个月以上,我就觉得不行了,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到远离物质跟远离人群的地方去。城市里物质很丰富,我也充分享受,我也喜欢穿好衣服、吃美食,但这不代表我们就从此得到充分的满足。

我们生命所来自的那个世界,叫自然,叫荒野。我们人,都是从自然里头来的,基因里头就潜藏着本能性的一种返回和抵达。

三四年前,那段时间出行不便,我给自己做的规划就是到旷野中去,大部分是无人区,比如三江源头,黄河源头、长江源头、澜沧江源头。

有天,上海《收获》杂志的主编,也是我的老朋友,他突然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可可西里,在无人区,开着一辆越野车,带着帐篷。我随手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给他看。他突然提出,能不能跟读者分享一下我的旅行,于是就开了个专栏。

杂志节奏慢,每两个月才写一篇,我就一路到处走,专栏开了一年半。那个时候确实有很多读者很喜欢,可能因为他们突然发现,当过去随时可以抵达自然界的时候,大家都不太在意,但当失去自由抵达的可能性,才会发现原来它在我们生活中是如此重要。

后来大家都能去旅行了,我觉得应该人家也不看了。这本书在2024年10月出版,现在还在不断地重版,大家还喜欢,我觉得这代表了人希望抵达某种自由的境界。大概是回到大自然当中,人被单位、家庭、职业、各种现实考量拘束的存活,突然会有一个短暂的打开,达到了像中国古人说“天人感应”也好,“物我同在”也好,这样一种境界。

在我们高度被城市化、职业化规训之后,这种短暂释放的感觉很重要。我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书突然有点畅销,可能是这个因素吧。

重构须先解构。

我们中国人书写自然有非常强的自然选择,写诗也好,画画也好,古人有四个字叫“托物寄意”。要写梅花,其实并不只对梅花感兴趣,而是觉得梅花有一种象征意义。“凌寒独自开,寂寞开无主”,赋予它人格的特征,关心的是人的品德,不是关心梅花本身是什么。像荷花、说桂花、说芙蓉花……都一样。

自然界很丰富,成千上万种花,但是把我们中国的古诗打开,老说那几种,没有象征意义的就不讲。

但是科学说,自然界的所有东西在生命多样性当中,都有它自在的作用。在生物圈有机的链条中,它有它的位置。

所以,今天从科学的视角再来看,其实是对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山水、自然植物的热爱有一种解构。

解构之后,才来重构。

重构用什么呢?不再是象征、人格,就是按自然本身的面目重新去认识它们。书中有很多自然科学的知识,读起来可能有门槛,但这个门槛正好是我们必须跨越的。

我们传统文化的好,讲得太多了,但是也有“短”,就是科学意识很弱,但今天已经来到了一个科学的时代,大部分人的科学素养其实还需要提高。

今天,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每个人要生活在这个地球上,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放心地喝一口干净的水,放心地吃到一种农产品……如果我只是关注写作,希望自己书卖多一点,我甚至会规避自然科学知识的这个问题。

但问题是,今天我们写作的人,应该有一点责任。我先跨过了半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跟我一起,通过读我的书获得一点关于自然的正确知识,一道来跨越门槛,一起进入科学时代。

跨越门槛是略微有点难度的,但如果我们要真正成为一个现代的、科学时代的人,这个门槛是我们必须共同来跨过的。

阅读门槛的“障碍”,不应该把它看成一个困难,甚至不应该把它纳入商业利益的考量。如果有商业利益的考量,大多数人可能对科学没有兴趣,认知和知识也有舒适圈。我们都老待在舒适圈里头。但是今天中国在变,世界在变,中国的变化也是随着世界变化在变,我们也应该变吧。

跨越这个门槛并不艰难,因为它并不(意味着)进入一个枯燥的世界,而是一个更丰富的、更美丽的、更动人的这个世界。

那我们为什么不肯进入它呢?

写作千万不能想“赛道”。这种考量是今天消费社会“功利”的体现。

世界上没有新赛道。有些赛道看起来新,其实就是原来跑过的人没创造纪录。能创造纪录的赛道,早有人创造纪录,这个纪录也等待人去超越。

经常有人问我说,你悲不悲观?我说我20岁就悲观,因为我要考虑我的生存。

现在60多岁,我还有我的读者,不光是老的读者,新的群体当中也有一部分,虽然整体来说可能新一代都更注重娱乐化的东西,但是还有一部分人,虽然不是那么多,但对我来说够了。

02

写作的快乐

我当然也会有自我怀疑,很多时候不断有自我怀疑的人,才是一个正常的人,因为会不断地矫正。

很多人觉得,自己从小走的是被规划好的路线。别人所有对你的期待都是规训,规训来自上一代人或者周围世界对你的期许。那问题就在于敢不敢反抗规训。

我是反抗规训的人。

过去没有藏族知识分子能挣钱。我刚写书挣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我们家乡就传开了,我母亲坐了几百公里的汽车来找我,忧心忡忡。我说你来干什么,她说老家都传开了,我写了一本书,《尘埃落定》,突然就挣到几百万。

在她的意识当中,放羊能挣钱,种庄稼能挣钱,哪有写字能挣钱的?

她说:“我跟你父亲,我们听到这个消息一点不高兴,我们几天没睡着,决定派我来。只问你一句,你没干坏事吧?”

她担心,突然有几百万的人,有没有不义之财啊?我就给她讲为什么写字卖书可以挣钱。后来我给她准备了一个大红包,现金,我说你可以放心地带回去。她说你不说清楚,不敢带。我就告诉她这件事情,后来她说又听懂了,又没听懂,反正不相信写字能挣钱。

世界不一样,时代不同,要突破原来那个世界种种对我们的局限。

“你应该去当领导嘛!”她期待的就是我当个领导。后来我发现,要当一个领导,我会从很多卑躬屈膝的地方开始,好像这不是我愿意的。我发现有另外一个世界,但风险也很大,没有人告诉你这个就一定能成功。当你在做这种事情,没有按照别的人的期待来做的时候,你就成了一个另类,家里人会怀疑你,单位的人会怀疑你,周围人都会怀疑你,这叫“不走寻常路”。

当然也有年轻人会走偏,说你规训了,我就要反抗,为反抗而反抗。但我有一个(建议),在反抗的时候要掂量自己,要对自身的能力和可能性有充分的评估和认知,尤其是脱离社会所习惯的评估体系的时候。

我们看到很多年轻人,我同时代也有很多人,为了反抗而反抗,更容易成为牺牲品。我身边倒下的人很多,这其中有一个巨大的问题:

你对自己的途径能不能坚持,很难的,挺得住吗?

好多人反抗了,半途又动摇了。但一条道走到黑,也不行。

所以要对自己有一个评估,不断地校准,人生的成长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我能充分驾驭写作的快乐,是在过程当中那种快乐。

大家都知道功成名就以后有快乐,写一本小说成功了,得奖了,登上台,颁奖典礼多长时间?5分钟、10分钟?过去到账了还得数钱,现在有卡一个数字就过来了。

但是更重要的是,你在这个职业,在过程当中是怎样的?

我从不“写书”。一本书写一年吗?那是在服苦役,还是在享受这个过程?我觉得我运用语言写每一本书这个过程,是因为我书写世界得心应手,而且写到一半都觉得说,这个东西只有我能写,别人写不了。

作家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劳动。写《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儿子才7岁大。我写到中途从书房里冲出来,我觉得太爽了,冲到家里客厅里,没人了,只有我儿子傻乎乎在玩游戏,打魂斗罗。我说,你晓不晓得你老爸是天才呀?这就是非常快乐。

写作通过训练可以提升,有一部分,但是最多一半。

天赋这种事我也不敢说百分比,因为不是科学实验,但有一点很重要,就是“直感”。

这是天才的一部分,就像画家对色彩、作家对语言的感受能力。要当作家,对语言本身没有敏感,就像一个画家对色彩和线条、对形体没有敏感一样了。

人不会审美能力高于创作能力,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审美能力,他的创作跟审美之间有差异,说明他的实际操作训练是还不够充分。

我日常的写作也没有什么习惯,没有时间表,想写就写了,一年其实大部分时候不写的。

我也不写大纲,一个字不写,所以也没有遇到过瓶颈。没有考虑成熟、没有足够写作冲动的时候,我不会强迫自己写。遇到瓶颈往往是为了写一本书而写,没想清楚,没酝酿完整。

酝酿,就是不写,在心里翻来覆去,它首先是在心里头千回百转,已经有一个大致的轮廓。然后再写它,就非常容易,所以不能强迫自己。

人是要生活,要阅读,这才是重要的,而不是写作,又不是个“写匠”。

过去古人苏东坡说,写作的欲望就像有一碗水,或者有一盆水,我把这盆水倒在地上,一盆水倒在地上,它就会自由流动,地面是坑洼不平的,“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流不动,它也不流了。

我用时最长的一本书《云中记》,构思了10年的时间,几个月就写完了。而且写完了,我也不大改。只改两遍,第一遍写完,第二遍字词句的调整,这个地方该打句号,原来有点情感冲动打了感叹号,觉得太夸张了,会改一下。

所以我想奉劝(年轻人),有时候苦有两种,一是“我写得很好了,社会没有承认”,这是一种苦涩,我觉得可以理解,永远都会有。可但凡你在觉得做一件事情非常苦,如果说从事这个工作那一天开始,在这里头得不到任何乐趣,这就相当于判了自己一辈子徒刑了。

为什么要用一辈子,为了一个饭碗,就去从事一辈子都吃苦的工作?

人是要是享乐的。

年轻时候我就知道,我在写作这个过程当中,我是享受到快乐的。

03

生命是奇迹

我不太了解现在年轻人的困境,而且不愿意了解。哪怕对我的小孩也是,他自己的东西,要自己面对。

就像我自己,年轻时候面对我的困境,我也没有祈求父亲,期待他给什么指引。

第一,他不能指引。第二,我自己要经历的东西,凭什么要让他来?所以我没有试图装,我老了就是老了,每个人都认认真真活自己的一生。

如果我儿子说,你钱比我多,你略微资助一点,这个可以商量。但要说人生困境,我怎么知道你的人生困境呢?

所以我不太愿意推荐书。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人生,他们对现实问题的考量和态度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表面上看来,我们好像生活在一个世界,但我儿子考虑的问题绝然跟我是不一样的。确实可能在我20岁的时候,某本书对我影响很大,但是我怎么知道这本书对现在20岁的人有什么影响?

他的处境,他在的社会,他在的这个人际关系的氛围,是截然不同的。既然他的问题跟我的问题不一样,我没有办法推荐,解决他们问题的书,要靠他们自己去发现。

我现在有孙女,她到我家来说,爷爷我要读什么书,我说不知道,别问我这个问题。她说为什么,我说,你看爷爷家到处都是书,马桶边都是一摞书,你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但是我没有建议,我哪知道她要什么书,她心里渴望的是什么东西。

现在我读书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职业的需要,首先是专业的素养,发现书的过程也是发现这个世界的过程。

过去我们古代我们有一些很好的书画,一方面是谈对书的理解,还有更多是他怎么去找的。寻书其实就是发现自己跟世界的过程。茫茫世界中,尤其今天书已经泛滥了,大浪淘沙后你能找到什么?

所以,寻书、访书,要找到自己要的书,而不是随波逐流,看人家都在读这种书,我也跟着读。

如今,虽然纯文学也还有市场,但在过去它曾经是一统天下的,现在要让位给娱乐、消费。

可能因为我是80年代开始写作,已经是40年前了,我20多岁那个时候,中国正试图建立消费社会,“消费者”还没有真正建立,所以只有我们觉得有思想价值、有美学价值、有艺术水准的,才会关注。

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希望文化是情感上的,让我们学会更多的审美,一是自然界的,第二是人的,第三个就是文学艺术本身,对写作来讲,就是语言之美本身。

那个时候我们的阅读清单当中,没有畅销作家,只有经典作家。

首先是中国作家,首先是中国的诗人,杜甫、李白、苏东坡。我们在用这种语言,我们在用这种文字,这些典范是他们所造的。第二,全世界也在产生新的感受、新的方法,经典可能就变成了福克纳,海明威,马尔克斯,托尔斯泰。

所以那个时代,我们既关注传统的伟大经典,也关注这个世界上最新的、最有创造性的这些作家。现在可能年轻人也看,但不是主流。时代储备的知识不一样。那个时候我们不可能有动漫,不可能有别的,但今天会变。

那时的社会没有今天这么浓厚的商业氛围,比如搞不搞笑这种,跟我们没有关系的。但是今天,我们对文化大部分的需求是娱乐,你要是不搞笑,要让人接受就有点困难。

现在,我考虑的不是成长了,不是如何生的问题。生的问题,我已经从20多岁,考虑到40岁50岁,我都考虑够了。

60多岁的人,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终结,终结得漂亮一点,终结得愉快一点,所以不需要问我关于未来的问题。

想“留下”点什么的想法,很虚妄。

我都死了,留下我也不知道,没留下我也不知道。

目前我活着的时候,有一些是留下来的,我感到欣慰,说明我确实创造了一定的价值。

要说我幸运,也还好,也没有特别幸运,这样也就可以了,不过比过去的作家好多了,到底是在一个新的出版业充分发达的时间。

我对珍惜生命的理解是,按我理解的价值观,尽我所能,把它做到最好,我对自己满意,基本做到了就可以,做到100%不可能。

人如果要对抗虚无,就毫无意义,因为“虚无”是真的。

宇宙产生137亿年,地球产生45亿年,人产生200多万年。没有准确数字,但有不同的尺度。

我们这一辈子才活多久啊?几十年。虚无是无从对抗的,我只把这几十年生命看成一个奇迹,像一朵花美丽绽放。

既然每一朵花都要经历这种美丽绽放,我尽量让我的绽放,比别的花稍微美丽一点,这就是人的主体性。

刚好像奇迹一样,来了一趟,那我们就尽量让它丰富一点、美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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