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地出卖苦力,是年轻女性里少见的职业选择,也是没有文化、没有技术的刘燕能找到的报酬最丰厚的活计。
放弃体面和舒适,一位长女在工地找回力量和尊严,撑起一个家。
九月的陕西还很热。三十多度,水泥地面被烤得发烫。
工地上,24岁的刘燕戴着安全帽,蹲在钢筋架上绑钢筋。安全帽下刘燕带着稚气的圆脸,由于常年风吹日晒已变得黝黑粗糙。流汗太多,两颊长着一大片汗疹,密密麻麻泛着红。还有不知道怎么蹭上的油污,把脸染成一片迷彩。
很引人注目的是鼻子上的一架圆框眼镜,镜片很厚,近视一千度。她是这片工地上年龄最小的人,唯一的00后,这是为时不长的学生生涯给她留下的印记。
大部分时候,刘燕很麻利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左手拿着铁丝,右手拿着钩子,铁丝穿过纵横交错的钢筋,再用钩子勾住两头,旋转一两圈,一个绑结就完成了。
工地上粉尘飞扬,眼镜蒙了灰,总是要擦。夏天,汗流得太多太快,两只手要不停动作,腾不出手来擦。汗水顺着耳朵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尽管戴了手套,手指甲缝里还是固定下黑黑的一圈,铁锈和油污渗进去,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常穿的工服后背长年累月被汗液浸透,层层叠叠的汗碱让衣服也变硬了。
图丨工地上的刘燕
5年前的她不是这样。刚到工地时,刘燕才19岁,工友们听说她的年龄,总发出叹惋,“我家小孩这么大还在家读书,你就来工地了”。
来工地前,她也跟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一样,爱打扮爱漂亮。留着时兴的空气刘海,长发披着,喜欢戴亮闪闪的耳饰。现在,她用一个小立夹把刘海夹在头顶,长发扎成马尾,常年灰头土脸,全身沾满铁锈油污。刚开始,她还爱美,怕晒黑,出门前给自己抹上厚厚一层防晒。真正干起活来,汗水哗哗流,一揩一抹,啥也不剩,后来索性也不涂了。
有时,在工地上卖苦力的这份工作让她觉得“不够体面”,“有点丢人”,怕被以前的同学知道,笑话。
什么样的工作才算体面?她自己也没有概念。小时候,只知道电视上的演员、明星,看着光鲜亮丽。还有教师、医生,这样的职业也是体面的。
但是,工地上的这份工作,是目前的刘燕能找到的待遇最优厚的工作了。一天工作10个小时,日薪320元,平均年收入8万。刘燕对这份报酬很满意,解决一家人的温饱总不成问题。从19岁起,刘燕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
有了钱,就有了底气。靠自己的劳动换来的积蓄让她有了力量感、尊严感。还有更重要的,足够的生存资本能给人自由,她解放了劳苦一生的父亲。
50岁的父亲头发和胡子都已全白,疾病和劳累让他消瘦得很清癯。
2001年,刘燕出生于四川巴中一个非常贫困的家庭。就在这年,父亲在河南一座煤窑里被砸断了一条腿,后来这条腿再也伸不直,从此落下残疾,也断了外出务工的谋生路,只能在家种地。母亲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缺乏社会生存能力,同样只能务农。
4年之后,妹妹出生。家里还有5亩田,种水稻、玉米、菜籽、红薯、土豆。田里的收成加上国家发放的低保,是这个四口之家唯一的收入来源。刘燕上初中的时候,爸爸又确诊了糖尿病,开支变大,身体垮了,高强度的农活难以为继,家中状况雪上加霜。
刘燕很心疼父亲。为了谋生,父亲砸断了一条腿,拖着病腿种了十几年的田,腿上的伤口反复溃烂,无钱医治。后来患上糖尿病,依旧无法停止劳作。
刘燕16岁辍学进入社会,开始有了收入,这时就开始补贴家用。这份工地的工作对这个贫寒的家庭很重要。幸运的是,工地的款项没有拖欠过,一般项目完工就可以结钱,还有春节放假前,即便项目没完工,也会结钱。
她很满意现状。更高的收入往往对应着更高门槛的劳动技能,学门手艺需要时间和资金的成本,这些对家中经济已走到穷途末路的刘燕来说很奢侈。
她只有年轻健壮的身体,和肯吃苦耐劳的毅力。因此,付出更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忍受更糟糕的工作环境,就成了刘燕换取更高收入的唯一选择。
图丨辍学后,在电子厂打工时的刘燕
教育考学的路径则在更早被放弃。
父母都是农民,文化水平很有限,连她的学费生活费都无法负担。如果教育是一种投资,这个家庭付不起本金。继续教育是在给家庭徒增负累,而早点为家里分担经济压力则是一项天命。
念完高一,老师为帮助她的生活,在学校发起募捐,她更感到尊严的受挫。不愿再以“受惠者”的角色在学校生存,刘燕决心辍学。家人没有反对。对她,对这个家庭来说,辍学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常年的贫困生身份让刘燕明白,贫穷并不仅仅意味着经济的拮据,更重要的是贫穷带来的弱者处境,在小环境里的低位,歧视带来的压迫。
刘燕喜欢工地。工地的环境让她心安。刘燕觉得,工人们都很朴实。大部分人的年龄跟她父母一般大,对她有长辈式的怜惜。而学生时代,则是一段地狱般的日子。
初中时代,她遭受着严重的校园霸凌。同学往她凳子上吐痰,把她锁在宿舍门外不让进去。老师看在眼里,并不伸出援手。
到了高中,她作为班上唯一的资助生饱受冷眼。班主任体谅她,免去她的班费。有一次,她去接班上的桶装水喝,同学说,“你没交钱还喝水。”那之后,她不再接班上的水喝。
有同学的财物丢失,没有任何证据指向的情况下,几个人一口咬定刘燕是小偷。没有别的理由,就是因为“你们家穷”。刘燕百口莫辩,几位同学依依不饶,在班级里四处传播。周围的眼神渐渐变得异样,刘燕感觉承受不住了。
当时的刘燕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她渴望改变现状,但不知何处着手。她成绩不好,也没法自己挣钱,于是只能忍受现状,无法挣脱。被困住的这些年她沉迷小说,爱看“穷女孩被霸道总裁爱上”的题材,幻想王子的拯救,在梦中短暂逃离严酷的现实。
在倍受欺凌又无力反抗的初中,刘燕在QQ空间发过一条动态,“我一定要努力,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以后高攀不起”。
这里的“努力”指的不是学习,她的学习成绩非常糟糕。努力学习,改变命运,是老生常谈,刘燕当然知道,但她学不进去。她所在的学校和家庭环境都无法给她的学业提供支持。
当年,光是独自抵抗周围的恶意,努力地活着,就花光所有力气了。那时的境况,每每想起,都会让刘燕痛苦。后来看电影《悲伤逆流成河》,刘燕边看边哭,她觉得片子里的“易遥”就是自己。
图丨学生时代的刘燕
辍学后,刘燕摆脱了可怖的霸凌环境,开始掌握生活的主动权。没有寄望于王子的拯救,她开始了靠自己的双手打拼的务工生涯。先是去了广东一家小电子厂打工,一个月工资2600元。
在电子厂干了一年多,过年回家,听亲戚说,干钢筋工一天能挣200多元,刘燕很心动。
从小就帮着父母干农活,在泥土里烈日下挥锄是她的日常。她体格结实,对体力劳动并不排斥,没有思想包袱。最重要的,能挣钱。这个家太缺钱了。年后,她跟着亲戚去了陕西,一干就是5年,日薪从200多元涨到了300多元。
往日的伤痛给了她奋进的动力,在工地上感到“好苦好累”的时候,她想到当年因贫穷遭受的屈辱和伤害,不愿再回到那样无力的处境,还想夺回自己的尊严,“要证明自己,要比他们活得好”,心里就又打起劲儿来了。
身体上的劳累,对刘燕来说都不算什么。这也是工地的好,只有身累,没有心累。不用再像中学时一样,时时遭人冷眼,生活处处掣肘,总感觉低人一等。
工地上男女比二八开,女工的工资一天比男工低个十几二十块。刘燕觉得,这挺公允。在工地上,卖力气的活儿都是男的在干。有时,钢筋摆放的位置不够精确,需要搬动调整,刘燕试图自己解决,被男工友看到,他们会马上过来帮忙。有一次,老板看到刘燕自己抬着钢筋,跟她说,“你放下,让男的来抬”。
但同样的动作,重复做十小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早上六点半上工,下午六点半下工,中间休息俩小时。长时间蹲姿,起身的时候,膝盖后边儿痛得她站不起来,常常是一瘸一拐地下工。
刚开始干的时候,整个手掌磨得火辣辣地痛。干久了,手掌磨出了厚厚一层茧,麻木了,没感觉了。
日子就这样循环了5年。一睁眼就干活的生活对她来说踏实而充实。大部分时候,她蹲在层层叠叠的钢筋上扭动铁丝,顶着烈日或冒着严寒,都心无旁骛。一天下来,记上工时本的工资实实在在。
身体为可观的报酬付出着代价。夏天,脸上和手臂上总发起一片片的汗疹。冬天,脚上就长出了冻疮。
但工地还有一点好,自由。最近,身上的汗疹太痒,干了半天坚持不住,下午就可以请假休息。有时,来例假了,第一天肚子太痛,跟领队说一声,这天也可以休息。工地结钱,算的是工时,就算今天只干一小时,也有一小时的钱。
一笔笔落进口袋的报酬让刘燕的心踏实,她感到自己变成一个有力量的人,不再需要同学的施舍才能继续学业,不再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拖着病体劳作。
如今,妹妹也从高中辍学,到了广东的一家蛋糕店打工,比在工地要舒适、轻松一些,就是收入一般。但有了刘燕的收入,妹妹身上的担子就没那么重了,蛋糕店的工作也算合适。
平均下来,刘燕每个月会补贴家里两千块。自己则过得很节省,除了300块的房租,基本的水电吃喝,此外几乎没有花费。一顿饭总是一桶泡面就能解决,不买新衣服,“在工地上也没人看”。
最近,她最奢侈的一项花销是网购了一袋佤味鸡爪,四十三块一斤。放进购物车好久,不舍得下单。前几天开了场直播,有人刷礼物,这是意外之财,可以用来做点奢侈花销,这才狠心买下了。
网友对她来说很重要。她在短视频平台开了个账号,“00后小刘的工地日常“,讲述自己的故事,吸引了很多网友的关注。他们在评论区送出支持和鼓励。
在这之前的很多年,她在熟悉的环境里饱受欺凌,孤立无援。在陌生人组成的网络上却意外收获汹涌而至的善意和支持,第一次感受到人群的温暖。
在工地,人际关系简单,但也因此冷清,刘燕身边没有同龄的知心朋友。有时,在网上刷到一些伤感文案,“我也才20多岁,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可我没办法,只能自己熬”。委屈感袭来,她一个人默默吞下泪水。这样的时刻,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的伙伴。
有时,她也会刷到以前欺负过她的同学的动态,打扮得美美的,看着“活得很潇洒”。熟悉的恐惧感突然袭来,她心里一惊,不敢细看,赶紧划过。
工地的这份工作,没能让她实现“逆风翻盘”。但自媒体也许可以,她趁着最近几家媒体报道的热度,每晚直播,平均观看人数能有500多。但最近,热度降了,刘燕有点焦虑。自媒体的饭能不能吃得上,对她来说终归还是玄学。眼下,还要一天接一天地拧铁丝,除此之外,不敢想以后。
在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工地上,刘燕度过了自己的19岁、20岁、21岁、22岁、23岁。同龄人进入大学又毕业,刘燕的日子还是一样,日复一日拧铁丝。皮肤晒黑了,手掌磨出了茧,存下了一点钱。
这笔钱给她力量。抛开体面和舒适,可观的收入让年轻的她找回尊严,撑起一个家。
在刘燕心中,父亲一直是自己的榜样。一生劳作的父亲,是在六年级时第一次接过养家的重担:当年刘燕的爷爷去世,父亲成了家里最可靠的劳力。
现在,接力棒到了刘燕这里。当父母的力量相继萎缩,家庭经济无以为继,19岁的长女刘燕担起责任。她从那时起有了觉悟:变得强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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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贺伟彧
编辑|罗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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