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兴国县烈士陵园的那些青石路,到了傍晚总是有点寂静得发凉。1986年初夏,那天明明是阳光普照,陵园里却突然多了几分喧闹。73岁的刘法玉被儿子扶着,颤巍巍地走进园子,为自己的前夫,赖永发扫墓。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她低着头,看着脚下那些细碎的叶片,不知在想什么。走着走着,忽然撞见一块写着“红军烈士刘法玉之墓”的青石碑。她怔住,轻声嘀咕:“我还活着呢,谁给我立的碑?”周围两个老人掩嘴偷笑,气氛一下子从沉重变得微妙,像八十年代那些略带讽刺的小品一样。可工作人员完全笑不出来。怎么可能呀,这事要闹大了!
她把这事一说,陵园的工作人员就像被点着了似的,赶紧往上打电话。这种事儿往小处说是误会,往大处讲,说不定关乎烈士荣誉、组织关系、档案真伪呢。很快,中央有人过问,刘法玉的家门口开始聚集起记者、县宣传部、还有自称与她一起奋斗过的老革命同志。这个名字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惹得上上下下这样重视?回到故事最初,1913年初春,江西兴国县澄江村泥泞的小路上蹒跚着个很瘦的女婴,这是他们家第八个孩子。取名“乡秀子”,全家都觉得没什么仪式感,这大概很现实——毕竟家里十口子,挤在草屋一间,能不饿才是烧高香。
母亲整日忙着孩子、柴禾,地主的盘剥让煤油灯都不舍得点,掉进泥水里也没人顾得上。母亲咳得厉害,最后终于咽了气。父亲瞪着那群饿得眼睛发直的孩子,咬牙:“女娃都送人算了,活一口是一口。”这话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刘法玉成了赖家童养媳,那天才七岁,连鞋都没穿,脚青一块紫一块。人说“命苦没法”,可刘法玉在赖家居然过得意外温暖。新公婆待她像嫡亲闺女,赖永发这个小未婚夫,也只比她大一岁,俩孩子一起放牛、捡柴,互相递红薯干。
可赖家的苦日子很快就变了味。土豪劣绅看谁都不顺眼,常带人上门,没敲门一脚踹,“秋风”刮得一干二净,连旧锅都拿走。父母在她还很年幼时就离世了,天天见大人以泪洗面。直到有一天,乡亲们口口相传“红军下来分田地了,要打土豪。”刘法玉第一次悄悄溜到祠堂门口往里看。她听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红军讲“要识字,要争口气,分田地!”她的眼神变了。她对赖永发说:“我要去当红军。”赖永发愣了一会,小声答:“我也去。”俩孩子就这样,和大人们一块参加了农民学会,成了边区政治夜校的学生。扫盲班气氛怪热闹,红军干部教大家认字写名,刘法玉学得飞快,倒成了小范围的“文化人”。
这一点特别稀罕。乡下大字不识几个,就算“剩女”也没谁当回事。可她不这么想。她觉着女人顶半边天不是说说而已,红军里女人也得有姓名。1932年,妇联主任危秀莲把她领上井冈山,成了红军医护队的一名小兵,上头领看她手勤脑快,派她管医疗上的活。她当时也犹豫:照顾伤病员不是吃饱穿暖,缺药少针,满眼都是血。同岁的小姑娘们一身脏衣,半夜都被痛哭声吵醒。她攒着劲想多学点,跟老中医请教草药名,每次采药都累得抬不动腿,有时也学着扎针灸。她自己讲过:“我真没想到这手艺后来能救几个命。”
1933年接到转福建支援的命令,心有点慌。她和赖永发在县城尼姑庵门口道别,赖永发塞给她一块米糕:“别怕,革命不是说好听的。”这话多年后她还是想起来就想哭。到了福建后,前方送来伤员更多,弹药、药品都缺,一有伤员,就得捣鼓半夜。她遇见了西医曹医生,学了两招西式打针,边学边干。队友偶尔打趣:“小刘学什么都快。”有人说,这其实是她命大的表现,后来并不全是。
她没多久便成为支前的骨干。也是1934年,部队移防中央苏区。再也没回来过。刘法玉原本计划随部队返回江西,盼着和赖永发团圆。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设想都成了泡影。长征路上,湘江战役,同行老战友只说了一句:“永发走了。”刘法玉愣在那里,不知该哭该喊。只记得自己跪在地上,猛地磕了三个响头:“麻烦兄弟们,给他好好下葬。”没谁会多问私情。她闭上眼,把那段情感全部封死在心里。再有感情也搁在背后,转身消失于淮河以北。
后来轮到她,每天眼看着伤员越来越多,药却怎么都跟不上。她像蚂蚁一样焦灼。正赶上中央安排她和一名战士去武汉找药。曹医生安排好一切,只差最后交货。就在火车站,警察突然围上来。走一个倒下一个。她记得那天,人群惊叫,曹医生被当场按倒,自己和同伴也被抓。狱里的事,她不太爱说,偶尔带孩子时嘴角咬着干粮指点着说,“折过十个手指头,也没掉脑袋。”
牢狱半年,她手指变形,骨刺长出来还隐隐作痛。逃出来靠的是游击队,没敢多问,没人留她,刘法玉像风里的纸片,哪里也飘不了。她听说红军北上到甘肃,于是追过去,等到了,却人去楼空。河南也是,辗转多地,始终找不到队伍。有人说她执拗。也可能,是曾经太多朋友、太多告别,再也怕找不到认识的人。
成天飘着,直到河南的张金玉家接纳了她,两人年纪相仿,时间久了,添了情谊,一起相扶度过艰难岁月。新中国建立后,她多次写信回老家,始终没人回复。张金玉去世后,她更觉苍茫。儿子劝她回江西看看,算是个念想。她回到澄江村,还是觉得长满野草的老屋熟悉。没人记得她昔日的模样,只认得她曾经在红军队里带过兵。她也没太多话,站在墓前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痕迹,原来从来都没断过。烈士陵园,那片刻满杂草的地方,在阳光下透过一点庄重。
看到自己“烈士”的墓碑,内心和现实就撕出一道口子——她在笑,可眼里全是泪。怎么说呢?国家、地方、中央,一时间都围着她转,老战友听说刘法玉“死而复生”,有的专程赶来,咂摸着大半生的聚散。工作人员办手续、补荣誉、加津贴,一件件翻旧账,但她总摇头:“这活该得的,我没干多少啥。”说是谦虚,也不全是,她可能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
其实,到现在回头看,刘法玉的一生绕了一大圈,最后归根究底还在这江西的小村庄。没有轰轰烈烈的旗帜宣扬,更多是平常里带出来的坚韧。她的过往,你说伟大吗?也就是一茬接一茬地挣扎,把普通人的苦日子过出点新意思。说到底,是她身上带着两重身份——既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童养媳,也是许许多多红军女战士中的一员,在最渺小的时候参与了最大的历史进程。
再看那个墓碑,错就错了,立与不立其实都不是关键。重要的事情可能谁也说不清。她活得长,她还在,墓上的名字反倒成了一种流动的见证。后来的记者、官员接连登门,她表情里没有太多激动:“补助我不要,荣誉我没特别稀罕。”但又有哪个人能真的放下曾经活过的那些日子呢?
故事回到最初的那个傍晚,烈士陵园一角。刘法玉拉着儿子的手说,今后还会再来看看那些熟人。风吹过,白衣老妇的剪影落在墓碑上,过去的、现在的,全混作一团。荣誉、补贴、错位的身份,都不过是生者与逝者的微妙对照。
那些历史啊,就像墙边杂草,随岁月疯长。记住的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人拨开枝叶,露出一段残缺的故事,也许才是真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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