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言之隐
"周青华,你说我姐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李卫国突然问我。
我握着的铅笔尖断了,心跳骤然加快,手心冒出细密的汗珠。
"胡说什么呢,好好复习。"我故作镇定地答道,眼睛却不敢抬起来看他。
那是一九八一年初春,北方的寒意还未完全褪去,树梢才刚冒出嫩绿的新芽。我借住在同学李卫国家中复习高考,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我出身于乡下,父亲是生产队里的老会计,一辈子写写算算,手指甲缝里总是嵌着化不开的墨渍。母亲则是普通社员,常年在田里刨食,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粗糙。
那时候,全家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家里的墙上贴着一张张高考状元的黑白照片,父亲总说:"青华啊,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咱农民的孩子也能出人头地。"可县城的房租却是家里难以承担的负担,一个月就要二十块钱,几乎是父亲半个月的工分。
李卫国是我高中时的同桌,个子不高,却生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他家住在县纺织厂的家属楼里,他父亲是厂里的工程师,母亲是会计科的科长,家境在当时算是不错。
那年寒假快结束时,他得知我的困境后,主动邀请我借住他家复习功课。"反正我家房子大,你就来住吧,一起复习还能互相督促。"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咱俩谁考得好,谁请客!"
我本想拒绝,但想到家里拮据的经济状况,还是咬牙点了头。临行前,母亲塞给我一袋自家晒的红薯干,说是给人家带点土特产,也好意思登门。
李家的确宽敞,三室一厅的楼房,窗明几净,墙上还挂着一幅山水画,在当时已是让人羡慕的住所。我住进了李卫国的房间,和他挤一张上下铺,他睡上铺,我睡下铺。每天晚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总是辗转难眠,不是因为不习惯,而是因为一个让我心神不宁的人——他的姐姐李淑芬。
那天刚到李家时,淑芬姐正在厨房忙碌。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扎着一条浅蓝色的发带,穿着洗得发白的确良衬衫,干净利落。她转身看到我时,嘴角微微上扬:"你就是周青华啊,卫国常提起你。"声音清澈,像是山间的溪水流过卵石。
那一刻,我仿佛被定住了,只能呆呆地点头,连一句像样的问候都说不出来。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阳光下的土坯房,粗糙得不堪入目。
"快进来坐,别客气。"她招呼道,手里还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淑芬姐比我们大六岁,是知青返城后分配到县印刷厂工作的排字工。那双手指灵巧纤细,可捏起细小的铅字,也能在我复习到深夜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面条上卧着一个溏心蛋,黄澄澄的蛋黄像极了我心中那点说不出口的情愫。
起初的几天,我总是刻意避开与她独处的机会,生怕自己的窘迫和笨拙会暴露无遗。但在一个李卫国值日留校的下午,我独自在房间复习,门被轻轻叩响。
"青华,休息一下吧,我煮了绿豆汤。"淑芬姐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绿豆汤站在门口,发丝被蒸汽熏得微微卷曲。
"谢谢淑芬姐。"我赶紧站起来接过,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一股电流般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我慌乱地低下头,生怕她看出我的异样。
"学习紧张吗?"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捧着碗,吹着热气。
"还行,就是数学有点跟不上。"我老实回答。
"今天卫国去学校拿材料了,我来帮你看看作业吧。"淑芬姐主动说,"我当年数学还不错呢。"
她坐在我身旁,讲解着三角函数的公式变换,发梢不经意扫过我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香皂味。我的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屋子都能听见,生怕她会察觉。
"你看,这道题的关键是先把它转换成这个公式,然后..."她拿起笔在我的草稿本上演算,字迹工整清秀,和她的人一样。
那个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照亮了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时间仿佛变得格外缓慢,我偷偷瞥着她专注的侧脸,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李家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六点半,收音机里准时响起《东方红》的旋律,李叔叔会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洗漱,然后去厂里上班。李阿姨则会在厨房里忙活,煮小米粥,炒咸菜,家里总是飘着饭菜的香味。
淑芬姐一般七点出门,骑着一辆黑色的二八自行车去印刷厂。有时候我会故意这个时候去院子里打水,就为了能多看她一眼。她总是穿着简单的衣服,夏天是短袖衬衫配深色裤子,披着一条白色纱巾挡阳光;春秋时节则是一件灰蓝色的工装外套,朴素得让人心疼。
"淑芬姐,要下雨了,带伞!"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喊道。
她回头冲我笑笑:"谢谢青华,你真细心。"
就这样一句普通的夸奖,却让我一整天都心情愉悦,复习效率格外高。
最难忘的是那次全县拉闸限电。那天晚上八点刚过,正当我和李卫国埋头做试卷时,屋里的灯突然灭了。
"又停电了。"李卫国嘟囔着,摸黑去找蜡烛。
"我来吧。"淑芬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接着是柜子打开的声音,不一会儿,她点着蜡烛走进来,温暖的烛光映照着她的脸庞,像是一幅古典油画。
"你们继续复习,我去厨房看看。"她放下蜡烛,轻声说道。
过了一会儿,李卫国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睡了。"说完就爬上了上铺,没多久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我却毫无睡意,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客厅里,淑芬姐正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烛光在她脸上跳动,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睡不着?"她察觉到我的存在,轻声问道。
"嗯,有点紧张,再过两个月就高考了。"我在她对面坐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屋里点着蜡烛,影子在墙上摇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那一点微弱却温暖的光。
"青华,你高考后想学什么?"她问,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想考北京的大学,学新闻。"我回答,"想写些有意义的文章,记录这个时代的变化。"
"真好。"她望着窗外的夜色,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当时没能理解的惆怅,"我当年如果能像你们这样,该多好。"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那一代人,正是赶上了文革的动荡,许多人的大学梦就此搁浅。淑芬姐高中毕业后就被送去了内蒙古插队,在那里度过了四年艰苦的岁月,直到七九年才返城。她的手掌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据说是在草原上干活时留下的。
我鼓起勇气问:"淑芬姐去过北京吗?"
"去插队前去过一次,看了天安门,特别壮观。"她的眼睛在烛光中闪烁,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广场上人山人海,我和同学差点走散了。那时候想,总有一天我会重新回到北京,以另一种身份。"
"什么身份?"我好奇地问。
"大学生,或者记者,像你想成为的那样。"她笑了笑,眼角微微弯起,"等你考上了,我一定去看你。带我逛逛北大、清华的校园,好不好?"
"好!"我脱口而出,心跳如鼓,"我一定考上。"
就是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生根发芽,像是初春的麦苗,倔强而充满生机。
夏天来临时,县城的温度节节攀升,李家的房间也变得闷热起来。每天晚上,我们都会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听邻居家的老式电风扇"呼呼"作响,看满天繁星闪烁。
有时候,淑芬姐会拿出一把蒲扇,坐在我身边给我扇风:"学习太累了,歇会儿吧。"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不是什么名贵香水,而是肥皂和晒过太阳的棉布衣服的气息,朴素而温暖。
我总是在这种时刻变得笨嘴拙舌,只能点点头,然后假装专注地看书,实际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有几次,我甚至偷偷记下她说过的话,藏在语文书的夹层里,像是珍藏一件稀世珍宝。
"青华,你看这篇文章写得多好。"有一次,她从厂里带回一份《人民文学》,指着里面一篇小说说,"语言朴实,却直抵人心。你以后写文章,也该这样,不矫揉造作,道出真情实感。"
我认真地点头,暗暗记在心里:朴实,真情实感。这后来成了我写作的准则,也是我对生活的态度。
直到有一天,李卫国放学回来,兴冲冲地宣布:"我姐对象要来家里吃饭,是厂里的先进生产者,厂长亲自表扬过的!"
我手中的书"啪"地掉在地上,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真的啊?什么时候的事?"我强作镇定地问,声音却不自觉地发颤。
"早就处对象了啊,你不知道?"李卫国一脸疑惑,"张师傅在机修车间工作,技术特别好,去年还评上了劳动模范呢。"
那顿饭我食不知味。张师傅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说话沉稳有力,一看就是那种可靠踏实的男人。他给李家带来了一盒糕点和两瓶汽水,还特意给我和李卫国每人带了一本复习资料,说是从县图书馆借来的。
"小伙子们,好好复习,前途无量啊!"他笑着说,声音洪亮,充满自信。
我看着淑芬姐望向他时眼中的柔情,还有她递给他茶杯时不经意的指尖相触,心如刀绞。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有些感情注定只能埋在心底,永远不见天日。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离开了李家,独自走在县城的小路上,任凭夜风吹乱头发。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像是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一个农村来的高中生,有什么资格喜欢上别人?更何况是比我大六岁,已经有了对象的淑芬姐。
我在路灯下坐了很久,直到深夜才悄悄返回李家。从那天起,我开始刻意避开与淑芬姐独处的机会,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复习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麻痹自己的内心。
六月初,高考如期而至。考前那天晚上,淑芬姐敲开了我的房门,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给你的,明天带上。"她递给我,眼睛里满是关切。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和一块怀表。"笔是用来答题的,表是提醒你注意时间。"她轻声说,"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好。"
高考那天,淑芬姐送我到考场门口,微微抬头看着我:"考完等你好消息。"阳光下,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嘴角挂着鼓励的微笑。
我点点头,突然有种冲动想告诉她这几个月来我的心路历程,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进了考场。
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如愿以偿地进入新闻专业。当录取通知书送到李家时,全家人都为我高兴,淑芬姐亲手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庆祝,张师傅也来了,还送了我一个皮质笔记本,说是记者必备工具。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淑芬姐送我一本《红楼梦》:"不管去哪里,别忘了初心。人生路上会遇到很多人,但真正能记住的没几个。"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敲在我心上。
我点点头,将那份情愫深埋心底,转身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在火车缓缓启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去,站台上淑芬姐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除了每年寒暑假短暂的几天。每次回去,都会去李家拜访,但不知为何,总是碰不到淑芬姐。李卫国说她和张师傅结婚了,搬到了厂里新分的房子住。
我知道那是命运的安排,也刻意不去打听她的消息。大学毕业后,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一家报社工作,开始了记者生涯。工作繁忙,我渐渐也就不再想那段青涩的往事。
十年后的夏天,我回到县城参加李卫国的婚礼。那时的县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的土路变成了柏油马路,矮小的平房被高楼大厦取代,连李家所在的家属楼都重新粉刷过,显得焕然一新。
婚礼在县城最大的饭店举行,宾客如云。我作为李卫国的老同学和好友,被安排在主桌。就在我落座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淑芬姐挽着张师傅的手臂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眉眼间和她有七分相似。
淑芬姐已为人妻为人母,但岁月似乎格外垂青她,除了眼角添了几丝细纹,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风韵。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头发挽起,显得端庄优雅。
她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露出熟悉的微笑:"青华?真的是你啊!"
"淑芬姐。"我站起来,心跳依然会因为她的笑容而加速,但已经不再是那种痛苦的悸动,而是一种温暖的亲切感。
"听卫国说你在报社当编辑了,还出了书,真好。"她由衷地说,眼中闪烁着赞许的光芒。
"都是些小文章,不值一提。"我谦虚地答道,然后向她的儿子伸出手,"小朋友,你好啊。"
男孩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淑芬姐笑着说:"小军,这是周叔叔,妈妈的好朋友。"
酒席间,我们偶尔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我也报以微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青春的遗憾并非不幸,而是生命中最珍贵的馈赠,教会我们成长,教会我们放手,也教会我们珍惜当下的人和事。
饭后,趁着张师傅带儿子去洗手间的空档,淑芬姐走到我身边,轻声问:"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工作顺利,去年评上了主任记者。"我回答,然后鼓起勇气问出那个埋藏多年的问题,"淑芬姐,当年...你知道我的心思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头:"知道。"
"那为什么..."我欲言又止。
"青华,人生有很多无可奈何。"她看着远处,目光深邃,"那时的你,需要的是鼓励和引导,而不是一段不确定的感情。你有大好前程,我不能成为你的绊脚石。"
"你从来不是绊脚石,你是我生命中的一盏明灯。"我真诚地说。
她笑了,眼中闪烁着泪光:"谢谢你,青华。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文章,每次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都特别骄傲。那个曾经在我家借宿的腼腆男孩,如今已经成为了知名记者。"
"都是因为有你当年的鼓励。"我轻声说,心中百感交集。
张师傅带着儿子回来了,淑芬姐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话题就此打住。但那短短的对话,却解开了我心中多年的疑惑,也给了那段青涩的回忆一个完美的句点。
婚礼结束后,我送给李卫国一份特别的礼物——我写的第一本书的签名本。扉页上,我写道:"青春如歌,感谢相遇。"这句话,既是送给李卫国和他新婚妻子的祝福,也是对那段埋藏心底多年的情感的告别。
回北京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万千。有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却在心底扎根成了一生的温柔。那段青涩的暗恋,像是一首写不完的诗,永远留在记忆深处,在某个安静的夜晚,偶尔翻阅,会心一笑。
人生路上,我们遇见很多人,错过很多人,但真正能在心底留下印记的,寥寥无几。淑芬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教会我什么是真正的成长,什么是无声的爱,什么是懂得放手的勇气。
每当我提笔写作,总会想起她说的那句话:"不矫揉造作,道出真情实感。"这不仅成了我写作的准则,也成了我为人处世的态度。
多年后,当我站在领奖台上,接过"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的奖状时,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淑芬姐,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那个曾经借住在同学家里,偷偷喜欢上同学姐姐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而那段未言之隐的情感,也已经升华为一种力量,推动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或许,这就是青春最美的馈赠——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爱,那些无法实现的梦,最终都会化作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温暖我们走过漫长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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