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要真像我家这么破,你能忍住一句话不说?写到后来,刘禹锡自己都怀疑,还问说:何陋之有?”

“何陋之有”四个字,话音刚落,舞台下场子“炸了”,同时,领笑员四灯全亮。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的比赛现场,演员小四爷娓娓述说着小时候家里的“陋室”到底有多破、多糟糕。当他吐槽刘禹锡《陋室铭》中的房子,和他家的房子的残破程度无法相提并论时,全场沸腾。赛后,演员继业惊呼:“我第一次看到(说)四个字,就能亮四盏灯的奇迹。”

没人能预料到,这个内向的年轻人,会用他那些关于“穷”的刁钻故事,在高手如林的脱口秀赛场杀出重围。除了老家的破房子,他还讽刺销售人员贪图他口袋里“一顿饭的钱”,吐槽商家隐藏食物生产日期。清奇的角度,幽怨的语调,配上满脸不耐烦的表情,让人印象深刻。

郊区出租屋内的无聊幻想,贫穷少年时代的心碎记忆,不太顺遂的职场经历,构成了小四爷那些思路独特的段子。社交媒体上,很多人在讨论他。有人觉得,他可以“接班”擅长说穷人话题的资深演员何广智。还有人给他起了新的称号:“内穷一”——内娱穷门赛道第一人。

因为把“穷”的话题讲得淋漓尽致,小四爷也和高寒、大国手等同时参赛的演员,一起被调侃着封为“穷门”代言人。对于创作者而言,袒露贫穷和困窘是需要勇气的。不过,小四爷对此非常坦然,他知道,真实的幽默才是最打动人的。“如果你编故事的话,效果就会差一点。”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脱口秀表演现场的小四爷 图/受访者提供

慢热

走下舞台,小四爷其实文静又腼腆。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的幕后节目中,演员火锅形容他“像一只梅花鹿”,心里有很多想说的话,但并不说出口。性格活泼的演员王大刀猝不及防地向他提问,他回答完,就被周围人调侃说话时流露出紧张,“嘴角有点抖”。

舞台下的他是慢热的。坐在一群叽叽喳喳的演员当中,他总是憨笑着露出酒窝,观察四周的人,偶尔见缝插针地参与讨论。不过,一旦发言,他必然会抛出一些思索好的“新梗”,几乎没有一句话能落在地上。参赛时,他和同样来自农村的演员高寒一起接受采访,伶牙俐齿的高寒提到自己家种水稻的事,他憋了几秒,蹦出了“稻亦有道”这个谐音梗。被问到他的新人身份,他也会羞涩地说,自己上过一次节目,是“99新”的新人。在闹哄哄的演员群体里,他显得很安静,却总能靠着这种独特的方式接上话。

在镜头面前,他还没学会人情世故,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在节目中被问到交朋友的问题,他脱口就是一句“我平时不爱交朋友”。不过,嘴上虽硬,他也并不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的内容导演思彤和小四爷经常在一起讨论稿子。她记得有一次,小四爷聊到老家的房子,想到一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光,突然被触动,感伤落泪。对待熟悉的朋友,他也有热心、开朗的一面。他会给新交的朋友赛文赠送充电宝,也会给大国手推荐适合的电脑品牌,帮她计算如何购买才能更省钱。

但在刚接触不久的人面前,他还是会自动穿上一副盔甲,这副盔甲需要很长的时间才有可能卸下。这种慢热,曾经也是他在舞台上的一个阻碍。

2022年,24岁的小四爷第一次登上《脱口秀大会》时,讲了一个关于咖啡和豆浆的段子。这个段子他在线下讲过,效果不错,但是录制当天,他的表演时段很晚,观众疲惫,现场反应一般。但有网友发现了他段子的独特,就提意见说,内容挺好,就是语调有点像朗诵课文。

那次之后,他开始复盘表演中的问题。朋友告诉他,文本很好,但是听起来好像没有情绪。

怎么才能让一个慢热的人变得富有舞台魅力?之后的三年,小四爷尽可能多地参加开放麦、商演,不停地锻炼。他知道,很多演员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会用外放、热情的方式去表演。他最喜欢的外国演员克里斯·洛克,就是这种躁动的风格。但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开放麦的情况瞬息万变,有人在下面吃东西、聊天,甚至会有观众直接挑衅地喊“不好笑”。内向的他只能静静地观察、调整,寻找自己最舒服的表演方式。

日复一日地在舞台上研究,情况终于开始变得不一样。一次,小四爷参加一个演出,好几位演员都没能让场子热起来,他上去之后随口调侃:前边那几个人,场子都挺冷的啊!没想到效果意外地好。他灵感突发,好像悟到了什么。后来的演出中,又遇到一次冷场,他就来了一句:“我已经是最后一个演员了,你们再不笑可能就来不及了。”台下观众立刻给出了热烈的反应。他发现,原来等等观众的反应,多展现一下自己真实的“冒犯”,居然是个解决之道。

三年后,小四爷登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舞台,在一个段子中,他讲道,因为吃到过期食品,他家的马桶圈在上海最冷的几天“没有凉过”,都是“常温”。看到观众没听出来这个梗的意思,他眼睛一转,稳稳地停顿了一会儿,突然说出:“没听懂的,反应快一点,这要听不懂,后面可能就都听不懂了。”这个临场反应效果奇佳,大张伟都忍不住赞叹这种风格的奇妙。此时台上的他知道,慢热也是一种舞台魅力,他已经拥有了。

匮乏

凭借“陋室”的段子火起来之后,很多观众开始琢磨:小四爷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他真的在那样破旧的房子里度过了二十年时光?实际上,小四爷早已把这一切向观众敞开了。他带着节目组去了他的老家实地拍摄。从上海出发,在长途跋涉地转乘高铁、大巴和父亲的“三蹦子”之后,小四爷口中的“陋室”出现在人们眼前。“入帘青”的草色,“烂透了”的世界地图,没有玻璃的窗框,蝎子、壁虎、蚊子“食物链动物”出没的墙洞,每一处,几乎都在印证他的段子。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必然是有强烈匮乏感的,生活方式也和家庭条件好的孩子大不相同。有一次,在一档播客节目里,有同行聊起儿童节的话题,小四爷就说,自己老家在农村,“六一节”到了,就意味着收麦子的季节也到了。在他眼里,儿童节就是“劳动节”,每个孩子都要干体力活。要是抱不动麦捆,就得回家做饭。有些朋友也听小四爷提起过,小时候,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他被“村霸”欺负过。他在段子中说过的“只敢和同村的同学玩”。

在不如意的环境里生活的二十年,让他的性格变得内敛,不敢轻易表达情感。可以想象,他身上的那层文静的盔甲是如何套上的。不过,匮乏与贫穷,倒也给他的精神世界留出了一些自由和幻想的空间。青春期,他开始喜欢看电影,甚至想过长大后做一名电影导演。他还认真地打听过学导演这件事,后来知道电影的拍摄周期很长,做电影很艰难,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慢慢地,他感觉,自己可能还有那么一点特别的“兴趣”。读高中时,他偶尔在班里接个话茬,就会逗笑身边的同学。他也喜欢看《今晚80后脱口秀》《脱口秀大会》和《吐槽大会》,听到有趣的段子可以开心好几天。慢慢地,见缝插针的幽默,偶尔犀利的吐槽,成为他的情绪出口,也形成了他特别的语言风格。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的内容导演思彤的话说,小四爷的性格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他并没因为被生活欺负过,就变得唯唯诺诺。他的性格和语言方式是有攻击力的。

考大学时,他本来想选传媒相关的专业,但是高考不顺,只能在本省就读自己不感兴趣的学校和专业。高中、大学期间,他的家境开始变好,有了足够的生活费,但他还是会勤工俭学,为自己赚些钱。那时,说起对未来的设想,几乎没有别的内容,只有“脱口秀”三个字。

很早,他就开始积累、创作那种几句话的小笑话,但他从不会和家人谈论这件事。2021年2月,临近大学毕业,他决定逼自己一把,去上海找脱口秀的舞台。在上海,他一边做电子产品的销售,一边准备去开放麦。他在网上看过别人发的经验,估算了一下,最乐观的情况下,花三个月就可以上台商演。他不知道机会哪一天会降临,但还是希望赌一赌。

那是一段焦虑到极点的日子。做销售时包吃包住,能攒下一些工资,但依然不多,他还要省钱去上脱口秀培训班。他租住的房子在上海嘉定,每月一千多元,只有八九平方米,晾衣服都要挂条绳子。后来,他又换了份电话销售的工作,想着这份工作“朝九晚六”,晚上可以让他留出时间去开放麦。但一两个星期之后,依然没有机会登台,他正在着急,突然看到肆笑喜剧招收可以上台说开放麦的检票员,就立刻辞职,到了肆笑。

五个多月的“沪漂”生活之后,小四爷终于第一次登上了开放麦的舞台。他讲了一些自己积攒的小笑话,没想到,现场观众对他的表演反应热烈,也正是因为这次表演,他获得了去参加训练营的机会,且顺利获得了训练营比赛内投的第一名。此后,他被安排了一些小商演,有了演出费,正式向演员之路迈进。幸运突然找上门,但他依然焦虑,不敢放松。有时演出完毕,有工作人员约他出去吃火锅,人均几十元钱,并不破费,但他还是会婉拒,因为“要回家写段子”。

那些渴望上台的焦虑,那些被限制在小房间中的不满与不甘,都成了他打动观众的“顶级素材”。在2025年的新段子《一顿饭的钱》里,他淋漓尽致地将一切焦虑和困窘调侃着说了出来。

匮乏,终于成为他人生的反作用力,将他成功推到了舞台中央。他说,讲这些困窘的故事,也不算是他的一种释放。因为即使这样说,也不能弥补人生以前的经历,过往也不能重来。“我只是想创作成一个作品。我愿意这么坦诚,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作品更好笑。”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穷门”

小四爷火了之后,很多观众想到了何广智。巧合的是,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的比赛中,小四爷在某期节目中组团PK的对手之一,就是何广智。比赛中,何广智在台下听着小四爷关于食物生产日期难找的段子,心情变得很复杂。他说,这个场面,让他看到了当年在出租屋里吃泡面、寻找火腿肠生产日期的自己。在那一刻,他也感觉,“穷人话题”这个接力棒,已经从他手里传到了小四爷的手中。

小四爷也坦白,他一直喜欢何广智的段子。2022年第一次参加比赛之后,他加入了何广智的微信粉丝群,还在粉丝群里给自己起名叫“何厂智”。交流之后,两个人发现了彼此身上更多的共同点。

几年前,山东青年何广智以穷酸的外地青年姿态登上脱口秀的舞台,“地铁座位第一继承人”“一个房间住着我的尊严”等段子犹在耳畔。而很快,改善了生活的他,话题不得不开始变换。不过“穷门”后继有人,小四爷、大国手、高寒这些新选手,开始不断丰富着这个话题的样貌。说起来,这些新来的年轻人更是穷得五花八门:小四爷是“穷二代”,高寒是“富二代家道中落”,大国手则是主动选择过穷且自由的生活。大国手甚至创造了“穷门”这个描述穷人群体的词。她提到,大多数的人都是穷人,因此她从来不羡慕豪门。因为豪门会没落,只有“穷门”会永存。

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周逵在一篇论文中提到,(脱口秀)表演者常常以草根身份为题材,通过讲述草根工作生活中的辛酸和无奈,反映出阶层之间的情感张力和身份认同。穷酸的过往,是出身草根的演员们眼中的“顶级素材”,也是引发人们共情和身份认同的不二法门。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在全球的脱口秀演员眼中,“穷门”的故事都是一种顶级素材。哪怕演员们已经扬名立万,他们还是忘不了贫穷时的痛苦,经常讲述。美国著名脱口秀演员、多次获得艾美奖殊荣的戴夫·查佩尔曾提到,小时候他曾问父亲要3美元门票钱,父亲都会推说自己没钱,让他用存钱罐里的300个硬币支付,“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破事”。美国女演员克里斯泰拉·阿隆索,长大后经常在舞台上吐槽中产阶级荒谬的生活方式。她曾提到,很多商家喜欢给饲养来食用的鸡、牛编造一些感人的故事,以合理化对食材的涨价行为。但在她看来,“这些动物的‘童年’都过得比我好”。这种对商家小心思的犀利讽刺,和小四爷对生产日期的吐槽,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被誉为“穷门”新任掌门的小四爷,也住上了四十多平方米、带阳台的出租房。新房子的墙壁足够洁白,他不用再对着“烂透了”的世界地图和“大概白”的墙壁,发出“斯是陋室”的感慨。2025年重新参加比赛,他一路过关斩将,顺风顺水,却还是沉浸在写段子的焦虑中,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红了。更让他担心的是即将到来的线下演出,因为比赛新写的段子讲完了,火了的段子不能再用,还得给线下的观众准备一些新内容。“我要赶快写段子了。”他一再强调。

除了“穷”,他还有很多想谈论的话题。不过现在,他只想这样一步步走下去,不想过去,也不想未来。

参考资料:《因为穷,他成了今年脱口秀最强黑马》,最人物,作者三伏)

发于2025.8.18总第120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当代《陋室铭》背后的小四爷

记者:仇广宇(qiuguangyu@chinanews.com.cn)

编辑:杨时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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