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学聚会的包厢里，推杯换盏，人声鼎沸。大家都吹嘘着自己的公司、车子和孩子，只有我，高远，目光始终追随着角落里那个安静的身影。那是我们当年的英语老师，苏婉。二十年过去，岁月似乎格外疼惜她，只是在她眼角添了几分温柔的细纹。我端着酒杯，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鼓起这二十年都未曾有过的勇气，说：“苏老师，我敬您一杯。”

苏婉老师抬起头，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三秒。那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怀念，只有一种冰川般的疏离和冷漠。她甚至没有拿起酒杯，只是淡淡地说：“别客气了，高总，你现在是大老板，我可当不起。”说完，她便转向了旁边的女同学，仿佛我只是一团空气。酒杯里的液体晃动着，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老同学马浩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说高远，你当年到底把苏老师怎么了？我可听说了，这么多年，她谁的同学会都去，唯独有你参加的，她一次都没来过。今天还是班长磨破了嘴皮子才请动的。她这是记了你二十年的仇啊！”

马浩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我记忆的锁。一瞬间，那股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独属于1995年夏天的燥热气息，混着樟木箱子和旧书本的味道，铺天盖地向我涌来。还有，我那只不听话的手，以及手心下，她腰间那惊心动魄的温软。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1995年的那个暑假说起。

那年我十七，正在读高二，是个除了成绩还行，一无是处的闷葫芦。人长得又高又瘦，像根电线杆子，风一吹就晃。心里头乱糟糟的，全是少年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而苏婉老师，就是照进我那片灰色世界里唯一的光。

她那年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分配到我们这个小县城中学教英语。她跟学校里那些板着脸的老教师不一样，她会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她讲课的声音很好听，像泉水叮咚，念起英语课文来，每个单词都像是蘸了蜜。

那时候的我们啊，傻乎乎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方设法地引起她的注意。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拼了命地学英语。每次考试都拿第一，每次课堂提问都把手举得最高，就是为了能换来她一句“高远同学，你很棒”的表扬。那句话，能让我心里甜上一整天。

暑假前，苏老师在班里说她要搬家了，从学校外面租的小平房，搬到新盖的教师公寓楼去。她说东西不多，但有些家具一个人弄不动，想请班里几个力气大的男同学周末去帮个忙。

我的心“咚”地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这可是天赐良机啊！我几乎是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的，把胸脯拍得邦邦响：“老师，算我一个！我力气大！”

周末那天，天热得像个大蒸笼，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感觉自己像是要去参加什么神圣的仪式。到了苏老师租的小院，已经有三四个同学在了。那是个很简陋的平房，屋里东西确实不多，但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是苏老师身上的味道。

我们几个小子干起活来都憋着一股劲儿，想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搬书、扛桌子、抬箱子，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浸湿了后背，但谁也不喊累。苏老师在一旁给我们递水，用毛巾给我们擦汗，一个劲儿地说：“慢点慢点，别累着了，谢谢你们啊。”

我感觉那天的自己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好像一个人就能扛起整栋楼。

问题就出在搬那个老式的大衣柜上。

那是个深红色的实木衣柜，又沉又笨。我和另一个同学一前一后抬着，苏老师在旁边扶着，指挥着我们往外挪。门口特别窄，我们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外蹭。

就在衣柜刚要挪出门口的一瞬间，前面那个同学脚下好像绊了一下，手一松，整个衣柜的重量就全压向了我这边。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不能让衣柜倒了，更不能砸到旁边的苏老师。

我下意识地往后猛一顶，身体也跟着向前一倾。混乱中，为了稳住身形，我的右手胡乱地在空中抓了一下，想找个支撑点。

然后，我就感觉自己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一个柔软又有弹性的地方。隔着一层薄薄的的确良衬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惊人的温热和细腻的触感。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雷劈了一样。大脑花了足足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我的手，正按在苏老师的腰上。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能看到她脖颈上细小的绒毛。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热气直往天灵盖上冲。

我闪电般地缩回手，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苏老师也愣住了，她缓缓转过身，脸颊上飞起两片好看的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咬着嘴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声说了一句：“你故意的吧？”

那声音不大，带着一丝嗔怪，一丝羞赧，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笑意。在我听来，那不像是责备，反而像是一种亲昵的玩笑。我的心一下子就飞到了云端，紧张和尴尬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喜悦所取代。她没有生气！她竟然还跟我开玩笑！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整个人都飘飘然的，干活更有劲了，看天是蓝的，看云是白的，连那聒噪的蝉鸣都觉得像是在唱歌。我偷偷地瞥见苏老师好几次，发现她也在看我，目光一对上，她就赶紧移开，脸上的红晕却还没完全褪去。

我以为，那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一个属于我和她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夏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新学期开学，我怀着满心的期待走进教室，希望能像往常一样，看到苏老师温暖的笑脸。

可是，没有。

苏老师站在讲台上，脸色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扫视全班，目光在我脸上一掠而过，没有丝毫停留，就好像我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整个一堂课，她再也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哪怕我把手举得再高。以前那种鼓励的、赞许的眼神，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和冷淡。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或许是老师太忙了，太累了。可一连一个星期，一个月，她都对我视若无睹。我从她最得意的学生，变成了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透明人。

那份冷漠像一根针，日日夜夜扎在我心上。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做错了什么？难道是那天搬家，我真的冒犯到她了？可她当时的反应，明明不是生气的样子啊。那句“你故意的吧”，明明带着笑意啊！

巨大的困惑和委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英语成绩一落千丈，整个人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不敢再去问她为什么，我怕从她嘴里听到最让我难堪的答案。那份少年时代最纯粹的倾慕，就这样被一层厚厚的冰给冻住了，变成了我心底一个不敢触碰的疤。

后来，我听同学说，苏老师好像谈恋爱了，对象是学校教导处的一个年轻干事，叫张志军。那个张志军我见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总是板着个脸，看人的眼神带着审视，让人很不舒服。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小县城。关于苏老师的消息，也渐渐地断了。只是那份刻骨的疏离，像一个解不开的谜，一直盘踞在我心里，二十年，从未散去。

在茶馆雅致的包间里，氤氲的茶香也化解不了空气中的尴尬。

同学会后，我终究是没忍住，通过班长要来了苏婉老师的电话，约她见一面。我想，哪怕是被当面痛骂一顿，我也想知道，我到底错在了哪里，让她记恨了我二十年。

她答应了，这让我有些意外。

她还是那么温婉，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藏不住的疲惫。我们相对无言地坐了很久，直到一壶茶见了底。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我把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次搬家，那个衣柜，那一个失控的瞬间，原原本本地又说了一遍。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苏老师，对不起。当年的事，如果真的冒犯了您，我向您郑重道歉。这个歉，我欠了二十年。”

苏婉老师的身体微微一颤，她长久地凝视着窗外，眼圈慢慢地红了。

“高远，”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

她告诉我，那天搬家，她那个刚刚确定关系的男朋友张志军，本来约好了要来帮忙。但他临时有事，就让她先找学生。而我们搬衣柜时发生的那一幕，恰好被赶来的张志军从院子外的窗户里看得一清二楚。

“他当时没发作，”苏婉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回去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质问我，是不是跟自己的学生拉拉扯扯，不清不楚。他骂我不知廉耻，说我配不上当老师。”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拼命解释，说那只是个意外。可他根本不听。”苏婉老师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是个控制欲和嫉妒心都极强的人。从那天起，他就给我立下规矩，不准我对任何男同学笑，不准和男同学有任何不必要的交流，尤其……不准再理你。”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他说，如果我做不到，他就要把这件事捅到学校去，让我身败名裂。高远，你知道吗，在九十年代，一个年轻女老师如果和学生传出这种‘绯闻’，意味着什么吗？那会毁了我一辈子的。”

“为了保住工作，为了所谓的名声，我只能照做。我对你的冷漠，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因为害怕。每一次在课堂上看到你举起手，看到你困惑又受伤的眼神，我的心都像刀割一样。我是在保护你，也是在保护我自己。”

她和张志“军的恋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无法忍受对方的猜忌和控制，她最终提出了分手。但那份被胁迫着装出来的冷漠，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条件反射。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于是，这段误会，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延续了二十年。

二十年啊！原来，我耿耿于怀的“冒犯”，在她那里，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噩梦。原来，我以为的她的“记恨”，竟是她当年为了自保而不得不筑起的一道冰墙。

茶已经凉透了，正如我们逝去的青春。我看着眼前这个为了一段错误的感情，背负了二十年枷锁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有心疼，有惋惜，更有对那个卑劣男人的愤怒。

我们聊了很久，聊到后来，她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像二十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一样。她说：“高远，谢谢你今天来找我。把这些话说出来，我心里也敞亮了。”

离开茶馆时，我们像老朋友一样道别。我看着她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虽然有些晚，但终究没有错过。

人生啊，就是由无数个误会和巧合组成的。我们总是习惯用自己的视角去揣测别人，却忘了，我们看到的，或许永远只是冰山一角。有时候，一句简单的问候，一个坦诚的沟通，就能解开一个困扰半生的心结。只可惜，这个道理，我花了二十年才真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