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病房有位老人过世,他儿子过来办相关手续,临走,这位四十出头的男人,微笑着同我们打招呼,好似推去太平间的不是他母亲,而是一位与他毫无干系的外人。倒是那位时不时出现在病床前的小姑娘,哭得呼天叩地,几声“奶奶”喊得人心粉碎,惹得旁人一同坠泪。 说实话,我那会儿愣了下,手里还攥着血压计,指尖全是汗。我的工牌挂在胸前晃来晃去,我是内科病房的夜班护士,见过太多张面无表情的脸,但他那笑像被风吹硬了。窗外晒得发白,消毒水味儿顶着人脑门儿往上撞,小姑娘哭声一下高一下低,像旧收音机。男人把口罩又往上提了提,耳绳勒得耳朵通红。旁边的推车吱呀一声退开,我心口突然一紧,没出声,就跟着一起往电梯口走了一段。 等手续办完,他折回病房,把柜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往袋子里装,动作很慢,不找声。保温桶里还剩半盒汤,表面起了薄皮,他拧开时手背青筋一跳一跳。枕头底下塞着一双旧毛线袜,线头起球,他抖了抖,又叠得方方正正。他鞋底粘了几片叶子,估计是早上急匆匆踩进了泥地,弯腰去抠,指甲缝里全是黑。我站门口想说点啥,舌头绕了个圈,还是没出那个口。 到傍晚,他拿着清单去自助机前算,灯光打在塑料屏上,反光扎着眼睛疼。他拿手机照了一下账目,又放低,像怕惊动什么,口罩下下巴微微颤。衣兜里叮当响,是一串车钥匙和一枚硬币,他把硬币捻来捻去,像给自己打鼓。屏幕上显示的自付额停在那里不动,他盯了很久,拇指沿着边缘蹭出一道白印。背后有人排队,他侧了侧身,腾出半个机器的位置,又低头翻出一张皱得发潮的医保本。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大概整夜在城里开过车,眼下这点光对他来说并不亮。 晚些时候,运送的师傅来敲门,他让小姑娘去楼下拿水,自己把老人衣领抹平,扣好最上面那颗扣子。窗帘夹子的影子落在地上,像几只蜷着腿的小虫,他的手在影子里停了停。出门时他没看我们,就像怕一接目光什么就散了样。下到大厅,他走到自动售卖机边,掏出一张破旧的纸巾,压住眼睛,动作特别轻,生怕把纸巾都揉碎了。转身再看,表情又恢复成那副规矩样,连步子都踩得平平整整。 病房里人话多,有人说他心大,也有人摇头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可我想起前天夜里,他把护士站借去的小喷壶按在老人嘴边一点一点湿润,怕呛着,就像喂刚出壳的小鸟。老人手指蜷着,他把手掌打开,指骨一节一节按,耐着性子,半天才按直一根。小姑娘困得坐在椅子上打盹,他把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腿上,自己缩在窗边的折叠凳上,保持一个姿势坐到天亮。清晨五点多,他去走廊尽头打了一杯白开水,回来时鞋跟磨得咯噔咯噔,我听见他在门口停了一秒,像在吸气,再走进去。 第二天保洁阿姨收床,我帮着把床头那块胶带揭了,指尖都发麻。床底滚出一个帆布袋,灰扑扑的,上面还贴着旧站点的二维码,里头是一本磨损得厉害的行车本、几张修车发票和一张社区防疫志愿者的袖标。最底下压着两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画,蜡笔颜色蹭到纸背,写着“奶奶睡觉了”,旁边歪歪斜斜画了一个太阳。阿姨叹了口气,把东西又塞回去,我只觉得喉咙堵得慌,像被人塞了棉花。 中午他又来,背着一个灰蓝色保温袋,袋角磨出白丝,走路有点拖。他把袋子放桌上,拉链拉到头,里面是几盒没吃完的拌面和两根没剥的香蕉,还有一瓶买来没拆封的护肤霜,估计是怕老人脸发干。饭盒边上用签字笔写了日期,字不大却很认真。我递给他一张丧假审批表,他接过去,手心全是汗,汗迹把纸弄出了水波纹。他嗯了一声,抬头朝我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了回去,好像那个笑太贵。 我老想着,咱们以前总拿眼泪当证据,可到这年纪,眼泪都被日子偷走了,只剩下骨头缝里的倔。我同学的父亲上个月走的,他连夜赶飞机,第二天照常回单位搬货,因为请长假要扣绩效。电梯里有个年轻人抱着花,花香和消毒水味混一块,闻着竟让人想起家里厨房里刚煮开的粥。门口来回穿梭的人把走廊挤得像早高峰,每个人都在赶路,谁也顾不上看谁的脸。我不是替谁说话,只是看多了,心里更不敢轻易给别人下结论。 人活着总得扛着伤口硬往前走,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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