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里住着一个地主,乡亲们都称呼他“三爷”。
我们那个地方叫柳家庄,柳家庄有一个柳世昌,排行老三,乡亲们热情称呼他“柳三爷”,三爷家拥有一百多亩土地,是父辈祖传下来的。
在古代,一个家庭最重要的财富,并不是房子,也不是银行卡里的数字,而是土地。不管是地主还是农民,他们在离世之后,都会将自己的土地传给下一代。三爷的先人是做生意的,据说赚了不少钱,就买了些土地。正因为这些土地,给三爷惹了不少麻烦,在新中国成立后,他被划分为地主。
我的祖上很穷,那个年代要不家里有人在朝廷做官,要不有大片农田,才能过上好日子,我家祖上三代农民,靠租种三爷的土地为生。
民国二十年,苏北地区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洪灾,由于没有拦洪蓄水的控制工程,放荡不羁的洪水冲垮了里运河27道堤防,里下河地区尽成泽国,毁灭性的水灾使苏北7.7万人丧生。柳家庄所在的县城更是积水四米深,直至第二年的春天才退尽了洪水。
洪水过后,民不聊生,一场饥饿席卷柳家庄,三爷家自然也是这场灾难的受害者,也损失了不少粮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水灾发生后,举国震惊,蒋介石号令全国赈济,苏皖两省各级政府立即成立赈济机构,各县纷纷打开粮仓救济灾民,确保逃难出来的灾民每到一处都有饭吃。
三爷打开粮仓,在门口支起了十八个灶,轮番熬粥,赈灾乡亲。这十八锅粥一熬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大米粥吃完了吃玉米粥,玉米粥吃完了吃大麦粥。周边庄上的人知道三爷赈灾放粥,也赶过来,但三爷是不给他们吃的,理由很简单:叫你们庄子上的有粮人把粮食拿出来,他的粮食留着卖高价,良心被狗吃了。
用现在人的话来说叫“只宠家人,不宠路人”。隔壁庄子上的一个姓唐的男人带着老婆、孩子过来讨粥吃,三爷没有施舍,以后惹了不少麻烦,此为后话。
四十九天过去后,三爷家的粮食被吃一空,再也没有能力赈灾了,连自己吃的粮都没有了,只得剥树皮、挦树叶晒干了,磨成粉,炒焦屑度饥饿。三爷一生娶了三个女人,小老婆没过过这个穷日子,和三爷吵起来了,怪他不把自己吃的粮食留下来,三爷眼睛一瞪:“乡亲们都饿死了,谁来给你种田?”
三爷的土地不全是租给别人种的,他自己也种了四五亩水田和两三亩旱田。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生活。灾难过后,三爷大发善心,规定佃户在三年内愿意缴多少粮食就缴多少,留足自己吃的,佃户们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我祖母在世时,常常说三爷是个好人,心善,说他会善终的。
洪灾后的第十年,日本兵攻进了苏北,对苏北地区进行大扫荡,为牵制日伪军,减轻敌人对盐城新四军总部的压力,苏中根据地的粟裕率领部队围魏救赵,朝苏中南线的黄桥、曲塘、姜堰等地发起进攻,直逼泰州城下,使敌人后方着火,顾此失彼。三爷带领乡亲们把粮食送往前线,蒸涨烧饼送往战场,家里积蓄的粮食又被掏空了。
转眼间,新中国成立了,进入土改时期。五零年,三爷的土地和家产被分给农民了,在划分家庭成份时,三爷被划为地主。当时乡亲们有不同看法,认为三爷应该划为中农,最多只能划分为富农,他自己也种地,更主要没有剥削农民。负责划分成份的干部说:对照政策,土地超过一百亩,就应该是地主,而且是大地主。
那个干部姓唐,叫唐小牛,就是洪灾那年到三爷这里没讨到粥吃的姓唐的儿子。
人民公社成立后,三爷被安排到生产队饲养耕牛,饲养耕牛被乡亲们认为是最没有出息的人,工分少,分配也少,被戏称为“捧老牛屁股的人”。那一年,有头牛病了,公社兽医先生没医得好,死了。
此时,唐小牛已当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带着两名基干民兵来到了生产队,把三爷押走了,紧接着召开社员大会,批斗三爷,说是阶级敌人对新中国不满,恶意搞破坏,毒死了生产队的耕牛,犯了破坏农业生产罪。当时应该判刑,后被柳家庄的全体社员联名保下来了,才免了牢狱之灾。
记得那时是夏天,天气很热,批斗会结束后,三爷被押到大桥口,挂着牌子站在太阳底下低头认罪,到了中午也没放回来吃饭。社员们心疼三爷,我的祖父切了半斤烧腊肉,切了两块涨烧饼,带了点大麦酒送到大桥口,送给三爷吃。还有人为他送水,记不得是谁为他送了顶斗笠,戴到他头上,为他遮阳……
转眼间,三爷过世三十多年了,他死后被乡亲们埋在村子东头的三叉洼那里。三爷一生中娶了三个女人,只生了一个儿子,长大后离家出走了,抛下三爷,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是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当兵去了,死在战场上;也有人说在部队里当了官,跟蒋介石去了台湾了。总之,再也没有回来。
直至现在,每年清明时,三爷的坟上总会添上新土,都是乡亲们自发去添的,有白发老人,也有小伙子,把三爷的坟添得高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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