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峰,一个在城里开了家小饭馆的中年男人。

说好听点是老板,其实就是个灶台前颠勺的,兼职跑堂、收钱、洗碗。

我老婆林慧,是这家“陈记小厨”的另一半老板,兼职财务、采购、服务员,以及,我的老板。

我们的店开在大学城旁边,巴掌大的地方,七张桌子。每天从清晨五点忙到深夜十一点,赚的都是一勺一铲的辛苦钱。

生活就像我们店里那口用了五年的大铁锅,被油烟熏得黢黑,被日子磨得锃亮,不算富贵,但热气腾腾。

直到三年前,我弟陈瑞的一通电话,把这口锅,砸了个大坑。

那天下午,店里刚送走最后一波午饭的学生,林慧正靠在椅子上,一边用手机对着账,一边用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桌腿。

“今天流水不错,三千二。”她眼皮都没抬,“晚上那帮打球的小子要是还来,能冲四千。”

我正把一桶泔水拖到后巷,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听到这话,心里那点疲惫好像也消散了。

“那敢情好,”我嘿嘿笑着,“晚上给他们加个硬菜,土豆炖排骨,成本不高,看着实惠。”

林慧“嗯”了一声,算是批准了我的“小恩小惠”。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我老家。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家里老人出事了。

我赶紧擦了擦手上的油,划开接听键。

“喂?”

“哥……”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轻又虚,带着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绝望。

是陈瑞。

我心里一沉。

“阿瑞?你怎么了?用这个号打?”

“哥……我……我出事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这辈子,就听他哭过两次。一次是小时候他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一次是爸妈下葬那天。

每一次,都像有把钝刀子在我心上割。

“你别急,慢慢说,天大的事有哥给你顶着。”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他断断续续地讲了。

大学毕业后,他不听我劝,非要跟同学去南方创业,搞什么互联网农业。我当时就觉得不靠谱,一帮刚出校门的小年轻,懂个屁的农业。

但他说,哥,你这辈子就在灶台边打转了,我想活出个样来。

一句话,把我噎得半死。

行,你有志气,我还能拦着你?

结果,两年下来,项目黄了,不仅把爸妈留下的那点底子赔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

“多少?”我问,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三十万。”

我倒吸一口凉气。

“高利贷?”

“不是……是……是网贷,还有几个同学的……”他声音越来越小,“哥,他们天天逼我,我真的……我活不下去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三十万。

我和林慧俩人,起早贪黑,一个钢镚一个钢镚地攒,把儿子送进最好的小学,付了这小饭馆的转让费,手里还剩下多少?

我比谁都清楚。

八万。

那是我们压箱底的钱,是准备给儿子上初中留的,是万一店里周转不开的救命钱。

“哥?哥你还在听吗?”陈瑞的声音带着哀求。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我说你自己惹的祸自己扛?

我说不出口。

我眼前浮现出的,是小时候我背着他去上学,是他跟在我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叫个不停,是我用第一笔工资给他买的那双他宝贝得不行的球鞋。

“你先找个地方待着,别干傻事,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站在后巷里,点了根烟。

烟雾缭绕里,我仿佛看到了林慧那张脸。

我该怎么跟她说?

她那个人,精明、要强,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为了省几毛钱的菜钱,她能跟小贩磨半个小时。

让她拿出我们全部的家当,去填我弟那个无底洞?

她会杀了我的。

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店里,林慧已经对完账,正在擦桌子。

她看我脸色不对,眉毛一挑:“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有事就说,别给我来这套。”她把抹布往盆里一摔,水花溅了我一脸。

我深吸一口气,把陈瑞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预想过她的反应,可能会暴跳如雷,可能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扶弟魔”。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惨白。

店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那台老旧冰箱的嗡嗡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跟我提离婚了,她才开口,声音沙哑。

“八万,全给他?”

“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陈峰,”她叫我的全名,这是她真生气的征兆,“你知不知道这八万块钱是什么?是咱们儿子将来的学费,是咱爸妈的医药费,是咱们俩的养老钱!你那个弟弟,从小就好高骛远,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心里也憋着火,“可他是我弟!我亲弟!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吧?”

“谁让他去死了?”林慧的眼圈也红了,“当初让他跟你学厨,安安稳稳开个店,他不干!非要去当什么老板!现在好了,窟窿捅出来了,想起你这个当哥的了!”

“你少说两句!”

“我凭什么少说两句?这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一毛一毛省下来的!我买件衣服超过两百块钱都舍不得,我有多久没买过化妆品了?你那个好弟弟呢?穿着上千的鞋,用着最新款的手机,他想过我们吗?”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句句扎在我心上。

我无言以对。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们俩就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谁也不让谁。

最后,还是林慧先败下阵来。

她突然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压抑的、无声的流泪,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往下掉,砸在油腻腻的桌子上。

“陈峰,我不是心疼钱。”她哽咽着说,“我是心疼你。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看得最清楚。你那腰,一下雨就疼,你那手,被热油烫了多少疤?我们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点钱,想让日子有点盼头……”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走过去,笨拙地把她搂在怀里。

“媳妇,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咱们儿子。”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林慧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从床头柜最里面的抽屉里,拿出了那张我们存了五年的银行卡。

她把卡拍在我手里,眼睛红肿。

“给他打过去。”

“但是,密码是你的生日。”

“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是死是活,都看他自己。我们陈家,再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我握着那张卡,感觉有千斤重。

我给陈瑞打了八万块钱。

他收到钱后,给我回了条信息。

“哥,嫂子,谢谢你们。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然后,整整三年,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三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紧”。

八万块钱的窟窿,对我们这个小家来说,太大了。

我戒了烟,林慧停了她唯一爱好的“薅羊毛”——不再囤积那些打折的洗发水和卫生纸。

儿子的兴趣班,从两个减到了一个。

我们的小饭馆,也差点因为周转不灵关门大吉。那次是隔壁的张记烧烤,也是我们的老乡,二话不说借了我们两万块钱,才挺了过来。

这三年里,陈瑞偶尔会发来一两条信息,内容永远是那几个字:“哥,我挺好的,勿念。”

我问他在哪,在干什么,他从来不说。

我给他打电话,十次有八次不接。

林慧嘴上不说,但她的眼神,我看懂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嘲讽和“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复杂情绪。

有一次过年,我们回老家。

七大姑八大姨聚在一起,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陈瑞。

“哎,陈峰,你弟阿瑞呢?怎么几年都没见着人了?”三姑妈嗑着瓜子问。

我只能含糊其辞:“在外面忙呢,大城市,压力大。”

“哟,当大老板了?”

“没,就一打工的。”

“打工的能几年不回家?我跟你说啊,这种孩子,多半是在外面混得不好,没脸回来。当初拿了你们那么多钱,连个响都听不见,典型的白眼狼。”

三姑妈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一桌子人都听见。

林慧的脸,当时就挂不住了。

我气得脑子都要炸了,刚想拍桌子,林慧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我一脚。

她对着三姑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三姑,话可不能这么说。阿瑞那孩子有志气,不像我们,没出息,就知道守着个小饭馆。他现在是在创业的关键期,忙点正常。至于钱,那是我们当哥嫂的心意,给弟弟的启动资金,又不是让他还的。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维护了陈瑞,也堵住了三姑妈的嘴。

三姑妈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回城的路上,我开着那辆二手五菱宏光,对林慧说:“媳妇,今天,谢谢你。”

林慧看着窗外,淡淡地说:“我不是为了你那个白眼狼弟弟,我是为了你。我不能让别人看扁了你,说你养了个忘恩负义的弟弟。”

我知道,她心里有气。

这三年,她的气就没顺过。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能听见她在旁边叹气。

我知道她想什么,她怕那八万块钱,真的就打了水漂。

我也怕。

我怕的不是钱,我怕的是,我那个从小跟在我身后的弟弟,真的变成了三姑妈口中的那种人。

时间一晃,就到了第三年的冬天。

我们的饭馆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不仅还清了张记烧烤的钱,手里还攒下了五六万。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就在我们以为陈瑞这个人,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里时,他回来了。

那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阿峰啊,阿瑞回来了!你快带媳朝回来看看!”

我当时正在后厨切墩,听到这话,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林慧,她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回来就好。”她吐出四个字,听不出喜怒。

我们当天就关了店,开着那辆破五菱,往老家赶。

一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想象了无数种他回来的场景。

是开着豪车,衣锦还乡?还是像以前一样,两手空空,嬉皮笑脸?

等我们赶到家,推开院门的那一刻,我所有的想象,都碎了。

院子里站着一个人,瘦得像根竹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脚上一双开胶的运动鞋。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脸上写满了风霜和疲惫。

手里提着的,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样廉价的糕点。

那样子,比三年前找我借钱的时候,还要落魄。

我几乎不敢认。

“哥,嫂子。”

他看到我们,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妈在一旁抹着眼泪:“这孩子,在外面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就说没挣到钱,对不起你们。”

我看着他,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酸,胀,疼。

我走过去,想给他一个拥抱,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慧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

晚饭是林慧做的。

她做了一大桌子菜,几乎都是陈瑞小时候爱吃的。

红烧肉、糖醋里脊、可乐鸡翅。

饭桌上,陈瑞埋头吃饭,一句话不说。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得是饿了多久了?

“阿瑞,在外面……是不是特别难?”我忍不住问。

他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哥,我对不起你和嫂子。我没用,把你们的钱都赔光了,这几年在外面打零工,也没攒下什么钱。”

“人没事就行。”我安慰他,“钱没了可以再赚。”

“就是,”林慧突然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又没人逼你非得衣锦还乡。混得不好怎么了?家不还是家吗?”

陈瑞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他放下碗筷,一个劲儿地用袖子擦眼睛。

“嫂子,我……”

“行了,大老爷们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林慧给他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吃,多吃点,看你瘦的。”

那一顿饭,吃得格外沉默。

陈瑞回来了,但我们心里的那个结,好像更大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瑞“混得差”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

我们家门口,总有那么几个“路过”的邻居,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哎哟,这不是陈家老二吗?怎么混成这个样子了?”

“听说在外面饭都吃不饱,可怜见的。”

风言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我气得想骂人,但陈瑞自己却好像无所谓,每天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或者帮我妈干点农活。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堵得慌。

我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弟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林慧倒是比我冷静得多。

她不怎么跟陈瑞说话,但每天都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好吃的。

有时候我看见她,会盯着陈瑞的背影,默默地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按照老家的规矩,大年三十晚上,家族里的人要聚在一起吃年夜饭。

地点就在我们家。

那天下午,三姑妈、四叔、五婶……一大家子人陆陆续续都来了。

人一多,话就杂。

大家聊着各家的孩子,谁谁谁今年升职了,谁谁谁年终奖拿了多少。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陈瑞身上。

三姑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对正在角落里帮我择菜的陈瑞说:

“阿瑞啊,不是三姑说你。男人嘛,还是要有个正经事做。你看你,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靠你哥嫂养着吧?”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瑞身上。

陈瑞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手里的芹菜都掉在了地上。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我正要发作,林瑞却比我更快。

她放下手里的锅铲,擦了擦手,走到三姑妈面前,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意,一点都没到眼睛里。

“三姑,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什么叫靠我们养着?阿瑞回家过年,吃自己家的饭,怎么就成了‘被养着’?难道你家孩子过年回来,你还要跟他收饭钱啊?”

三姑妈被噎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总得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

“他的将来,不用您跟着操心。”林慧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他是我老公的亲弟弟,就是我的亲弟弟。别说现在只是暂时遇到点困难,就算他一辈子都这样,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他。”

她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神色各异的亲戚们。

“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今天有,明天可能就没了。但亲情是刻在骨子里的,谁也拿不走。”

“当初我们给阿瑞那八万块钱,是我们心甘情愿的。我们帮的不是一个外人,是我们自己的家人。这钱,我们从没想过要他还。他好,我们替他高兴。他不好,我们拉他一把。就这么简单。”

“今天我把话放这儿,谁要是再当着我的面,说我弟弟一句不是,或者给他脸色看,那就别怪我林慧翻脸不认人。这顿年夜饭,不吃也罢!”

林慧一口气说完,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话给镇住了。

三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坐在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林慧,这个平时为了几毛钱菜价能跟人磨破嘴皮的女人,这个因为八万块钱跟我吵得天翻地覆的女人,此刻,她的背影,在我眼里,像个女战神。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而一直低着头的陈瑞,在听到林慧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他看着林慧,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嫂子……”

他终于挤出两个字,然后,“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羞愧,有感动,有释放。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压在我们心头三年的那块大石头,好像,终于被搬开了。

年夜饭,最终还是吃了。

但气氛很奇怪。

亲戚们都变得小心翼翼,没人再敢提陈瑞的事。

吃完饭,送走亲戚,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妈拉着陈瑞的手,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我和林慧在厨房里收拾。

“媳妇,”我从背后抱住她,“今天,你真帅。”

她身子一僵,然后转过身,眼圈红红的。

“我就是……我就是见不得他们那么欺负人。”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他再混蛋,也是你弟弟。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们凭什么那么说他?”

我笑了,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什么打狗看主人,会不会说话。”

“反正就那个意思。”她把头埋在我怀里,“陈峰,我是不是很凶?”

“不凶。”我收紧了手臂,“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大气的女人。”

就在这时,陈瑞走了进来。

他眼睛还是肿的,像两个核桃。

他走到我们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我和林慧都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赶紧去拉他。

他却不肯起,仰着头,泪流满面。

“哥,嫂子,我对不起你们。”

“我不是人,我混蛋!”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

“有话好好说,你到底怎么了?”

林慧也蹲下身,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解。

“阿瑞,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跟嫂子说,不管多大的事,我们一起扛。”

陈瑞看着林慧,哭得更凶了。

“嫂子,我骗了你们。我所有人都骗了。”

我和林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困惑。

“我……我没有混得不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东西,颤抖着递到我们面前。

那是一把车钥匙。

上面那个蓝白相间的标志,我虽然不懂车,但也知道,那玩意儿,贵得吓人。

“这……这是什么?”我问。

“车在村口的槐树下停着。”他说,“我怕开回来太扎眼。”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林慧。

“嫂子,这里面,是八十万。当年你们给我的八万,我还你们十倍。”

林慧没有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哥,嫂子,三年前,我拿到你们给我的钱,还清了网贷,还剩下一点。我没脸再找同学借钱,就去了一个建筑工地打工。”

“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搬砖,扛水泥,就为了攒点本钱。”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老板,他看我肯干,脑子也还行,就带我做起了工程。”

“这三年,我没日没夜地干,跟着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我不敢回家,不敢联系你们,因为我没混出个样来,我没脸见你们。”

“去年,我自己单干,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装修公司。运气好,接了几个大单,算是……算是挣了点钱。”

他说得很平静,但我能想象,这三年轻描淡写的背后,是怎样的辛酸和血泪。

“那你为什么……”林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为什么要装成这个样子回来?”

陈瑞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怕。”

“我怕你们觉得我是在炫耀,我怕你们因为钱,对我的态度变了。我更怕……我怕我们之间的亲情,会因为钱,变得不纯粹。”

“我回来之前,想了很久。我想知道,如果我还是那个一事无成的陈瑞,如果我比三年前更落魄,你们……还会不会认我这个弟弟,这个家人。”

“所以,你就演了这么一出戏?”我气得想笑,“你把我们当什么了?你哥你嫂是那么势利眼的人吗?”

“我知道不是!”他急切地抬起头,“可我就是……就是没底。钱这个东西,太能改变人了。我见过太多因为钱反目成仇的亲兄弟。”

“今天晚上,嫂子为了我,跟所有亲戚翻脸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哥,嫂子,你们对我的好,不是因为我是谁,不是因为我有没有钱,就是因为,我是你们的弟弟。”

“这份情,我陈瑞,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说完,重重地给我们磕了一个头。

厨房里,一片寂静。

我和林慧,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有被欺骗的哭笑不得,有他终于出人头地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林慧扶起了他。

她拿起那串车钥匙,和那个装着八十万的信封,重新塞回了他的手里。

“阿瑞,你能出息,哥嫂比谁都高兴。”

“但这钱,我们不能要。车,你自己开。”

“当初那八万,是给你的,不是借你的。我们不图你任何回报。”

“你非要还,也行。”林慧话锋一转。

陈瑞猛地抬头看着她。

“就把那八万还给我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剩下的,是你自己凭本事挣的,跟我们没关系。”

“嫂子……”陈瑞急了。

“你听我说完。”林慧打断他,“我们不要你的钱,不是跟你客气。是因为,我们有手有脚,我们的小饭馆,生意也挺好。我们养得活自己,养得活你侄子。我们过得很踏实,很满足。”

“钱是好东西,但钱不是最重要的。你今天能明白这个道理,比给我们八百万都强。”

我走过去,搂住林慧的肩膀,看着我这个傻弟弟。

“你嫂子说得对。我们不缺钱,我们缺的,是一个能常回家看看的弟弟。”

“把你的公司干好,别再让我们担心。有空了,就带着你未来媳妇,回家吃顿饭。这比什么都强。”

陈瑞看着我们,泪水再次决堤。

这一次,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第二天,大年初一。

陈瑞开着他那辆停在村口的宝马,载着我们全家,去了城里最好的商场。

他给每个人都买了新年礼物。

给我买了一块我看了很久但舍不得买的手表。

给我妈买了一件金首饰。

给他侄子买了他念叨了很久的游戏机。

最后,他拉着林慧,走到了一个名牌包的专柜前。

“嫂子,你喜欢哪个,随便挑。”

林慧看了看那些动辄几万块的标价,直摇头。

“太贵了,我一个开饭馆的,背这个像什么样子。”

她拉着陈瑞,走到了旁边一个轻奢品牌的店里,挑了一个打完折一千多块的包。

“这个就挺好。”她笑着说,“颜色好看,也结实,能装。”

陈瑞还要再劝,林慧瞪了他一眼。

“你要是真有心,就把你那装修公司的业务,分一点给你张叔。”

陈瑞一愣。

林慧说:“当初我们店周转不开,是隔壁张记烧烤的张叔,二话不说借了我们两万。这份情,我们得记着,也得知恩图报。”

陈瑞重重地点了点头。

“嫂子,我明白了。”

从那以后,陈瑞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好高骛远的小青年,变得沉稳、踏实。

他把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但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过钱的事。

他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我们,有时候开着他的宝马,有时候,就坐着高铁,自己挤公交。

他会一头扎进我们的小饭馆,熟练地系上围裙,帮我颠勺,帮林慧端盘子。

食客们都好奇,说陈老板你这店里什么时候请了个这么帅的小工。

每到这时,林慧都会一脸骄傲地跟人家说:“什么小工,这是我小叔子。”

而我,会看着他们俩在店里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那个曾经走丢了的弟弟,终于,回家了。

而我们这个家,经历了风雨,见过了人心,最终明白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真正的家人,不是在你富贵时锦上添花,而是在你落魄时,为你抵挡住全世界的恶意,然后告诉你——

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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